正在热映的美食纪录片《味起台州》近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部围绕“方言里的秘密”“潮间的商机”“温暖的味觉系统”“烟火的日常”“海的礼物”“群山褶皱间”等不同主题层层递进,讲述台州在千百年间孕育的山海滋味的纪录片,让观众看见最新鲜、最全面、最生动的台州,进而走近台州、爱上台州。镜头穿梭于这座滨海城市的市井街巷,将人间烟火气凝成流动的盛宴。从滩涂到灶台,由古法至新创,每一道佳肴都在诉说着山海馈赠的故事,用味觉密码勾勒出这座城市的灵魂图腾。
我曾多次踏足台州,循着味觉线索不同时节造访,追寻时令风物与饮食密码——夏日尝杨梅的甘冽,冬日品蜜橘的温润,国清寺斑驳墙垣间揣摩千年屋漏痕的肌理,紫阳老街转角处啜饮现磨手冲咖啡的醇香。从新荣记矩阵里解锁每家分店的招牌滋味,到老扁食府反复品味鸭汤煮饺子的古法鲜香,甚至在街巷夜市记录下海鲜烧烤与蛋清羊尾、雪绵豆沙的味觉对话......然而这般浮光掠影的探访,始终未能叩响台州味道的精神内核。
我在种种历史的浪潮之中,打捞起几个人,他们有的是台州人,有的在台州做过事,他们的人生都与这片土地有过不少关联,后来也在不断的误读与解释中,渐渐面目模糊。
第一个想到是戚继光。
台州临海有南长城,我也曾经漫步走过,一趟走下,大概1个小时左右,是个步行健身的好场所。修建此长城的就是戚继光。当年戚继光抗倭,台州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细读当年“台州大捷”,十三战十三胜,以极少的伤亡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其中细节历历在目,犹如爽文。
在台州,戚继光堪称一个管理大师,他从基层抓起,从筛选兵员,具体练兵,设计阵法,从鸳鸯阵到五行阵,再到三才阵,在种种战术创新中,赢得先机,同时他身先士卒,我从戚继光身上,看到了许多“创业心法”,古今同理。
戚继光的文化遗产在台州还在,无论是长城,庙宇,还是民间美食,甚至我觉得台州人善于经商,懂得协作与管理,其中也有戚继光的影响。在我细细看过戚继光在台州时期的种种经历与文字记载,作为一个500多年后的后生,都深感震撼,其中一些方法论,即便拿到如今,并不落伍,这就是人心幽深之处。
第二个想到的人是张伯端(983~1082)。
如果他的生卒是可靠的记录,那他是一个绝对长寿之人。在台州临海有紫阳老街,但是很少有人去探讨个究竟,“紫阳”到底为何人?他做过什么事?影响过怎样的历史?
张伯端,字平叔,号紫阳,人们称之为紫阳真人。他算是大道晚成之人,73岁开始访道,85岁才得到真传,90岁修道有成,91岁完成著述《悟真篇》。
在中国历史之中,道家的影响深远,信众甚广,门派众多,尤其是唐宋之时,张伯端算是南宗丹法的鼻祖。南宗近道,北宗近禅,南宗丹法,先命后性,重在命功,创始者就是张伯端。这一派轻视符箓,并以外丹为邪术,重视内丹,并且与禅宗做了很好的融合,儒释道三教合一,成为中国民间文化中的一种非常重要的内生逻辑。紫阳真人也深刻影响了后来的全真教。
现在人们经常提到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实这句话最早就是源于张伯端的一句话:“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现在人们在紫阳老街行走,吃喝,这里称为临海最热门的古街,每年吸引大量的游客,人们在这里几乎可以品尝到台州各种小吃美食。细究一下,当年的一位道士,他所创立的南宗,深入影响了许多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以及对待生死的态度。
第三个人是寒山。
寒山是一个和尚,在天台山出家。他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典型,当欧美日本文化界为寒山神魂颠倒的时候,中国人对寒山的了解,非常贫乏。
寒山与拾得,成为后来的“和合二仙”,被彻底的世俗化了,但是如果掀开种种迷雾,可以看到寒山的真面目,就会有一些完全不同的感受。甚至从寒山在海外流行的逻辑,可以推导出一种中国文化的出海的路径。
寒山与拾得,有名的一段发问与回复,如今成为一段“心灵鸡汤”被很多人传颂——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该怎么办?”拾得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许多中国学者是在寒山被西方学者深度研究之后,才重新寻找寒山的痕迹。我觉得寒山在历史中的流转与变迁,是尚未开发的文化暗线,在许多中国文化一往情深想要出海的时候,可以给人们不少启发。
第四个人还是一个僧人,他的名字叫道济和尚。
道济和尚也是台州人,后来做了灵隐寺的主持,他在后人的种种演绎与传说中,有了一个更有名的称号:济公。在上世纪末,有一部著名的电视剧《济公》,游本昌主演济公,那种嬉笑怒骂的形象,济公深入人心,然而道济和尚面目模糊。
我读过许多道济和尚的诗,我认为他在中国僧人之中,文学造诣之高,罕有出其右者。在道济和尚圆寂之前,他留下偈子: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我读后深深错愕,带来一阵巨大的虚空感,20多个文字,带来的质感可以穿越许多个世纪,如同一匹黑马,奔袭到我面前,气息尚存。
以上提到的四个人,一个战功赫赫的武将,一位长寿且得真传的道士,两外出家的和尚,他们都与台州这座城市有关,或者在此出生,或者在此修行,在此有功劳赫赫,又消失在历史之中,或者在一代代的传说与演绎的过程中,面目模糊不清。对我而言,这是理解一片山川的暗道,我要转到山后,从小径上山,在攀爬中,获得了另外一种机缘与感悟。
这让我联想到探味之道:有人喜欢在餐厅里饕餮,我却偏爱钻进菜畦观察露珠折射的晨光,站在老灶台前看柴火如何将岁月熬煮成酱香。真正的本味不在鎏金的餐盘里,而在农人额角的汗珠中,在主妇指尖翻飞的面团间,在陶瓮底部沉淀的酒糟香里。就像那些消逝在史册中的面孔,最动人的故事往往藏在正史之外的生活褶皱里——可能是某个将军卸甲归田后改良的农家菜谱,或许是某位方外人在竹简上随手记下的药膳心得,又或是寻常百姓代代相传的灶头秘密。历史与风味,从来都是蛛网般精密交织的生命肌理,在琐碎日常的针脚里,藏着整个时代的呼吸与体温。
一切真实,往往都在背后。食物与历史,在草蛇灰线,马迹蛛丝中,隐于不言,细入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