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谭洁文实习生庄嘉怡
图/受访者提供
在一片无人问津的荒滩上，青年艺术家付军胜弯下腰，从沙砾中拾起一只被海水侵蚀得斑驳的塑料拖鞋。阳光下，拖鞋上残存的卡通图案隐约可见。这是他日复一日的日常——从2017年起，他开始在山东烟台的各个海岛上捡拾人类遗弃在海洋中的漂浮物，并为这些“文明的尘埃”拍下三万多张照片，或者将它们制成装置艺术作品（注：装置艺术是指艺术家在特定的时空环境里，将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物体进行艺术性的选择、利用、改造和重组，以此来表达个人或集体的精神文化），引发数万网友点赞。
付军胜的装置艺术不仅引发了公众对环境问题的关注，也让人们重新思考文明与自然的关系。从2021年到2024年，他在海边总共搜集到了1000多只彩色的“流浪拖鞋”。这些拖鞋有的还看得见上面的卡通图案，还有的则已经长满了藤壶，共同组成了一幅海洋垃圾的“众生相”。“我们总说文明是进步的，但当你站在海滩上，看着这些垃圾和漂浮物，你会发现它们其实揭示了现代文明的‘副作用’。”
“文明的遗物”
付军胜出生在烟台一个靠山临海的小乡村。在他记忆里，那时他所在的村庄旁有个水泥厂，周围很多村庄的人都在那里上班。水泥厂很重要的生产原料之一来自它旁边的一座死火山。村民们常常开着拖拉机一趟趟地将附近的火山岩运到水泥厂。水泥厂持续生产了很多年，烟尘使整个村原本的红房瓦全都染成了灰色，一些废渣则倾倒在农田上。“那时候我跟着大孩子去河里抓鱼，经常看到水泥厂排出的废水流到了小河里。”付军胜回忆说，作为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孩子，他从农村走出，一路上目睹了城市化和现代化引发的时代巨变，也感受到了彼时经济发展背后人们对生态环境的破坏。
大学期间，他进入青岛大学学习油画，毕业后成了一名职业艺术工作者。“2012到2013年正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高峰期，在青岛有很多渔村都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盖起了一幢幢高层建筑和住宅。然后你就会看到海滩上那些可能因为拆迁而丢弃的东西。”付军胜说，2012年，他在青岛的一处海边发现了大量因拆迁而被遗弃的废弃物，如建筑砖石、塑料日用品、破旧家具等，这些物品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这些东西让我意识到，现代化带来的不仅是便利，还有遗弃和破坏。”
在付军胜看来，西方工业文明过度重视经济和工业生产，反而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他通过长期观察还发现，人们的环境观念往往存在着一种“惯性”。在他的记忆中，人们在河边倾倒垃圾的习惯一直难以改变。“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人们丢弃的大多是包含果核的厨卫垃圾等有机物，也有泥土、砖石等废弃物，这些可以自然分解和降解、回归天地；但如今，越来越多的垃圾是塑料等不可降解物品。生活变了，但大家的习惯却从一开始就滞后于发展的步伐。”他说。
漂浮物也有生命
2017年，付军胜因参加公益活动来到家乡山东烟台的长山列岛（又称“长岛”）。长岛的南面是山东半岛，北面是辽东半岛，西面是环渤海地区，东面是朝鲜半岛。“长岛就像大海上的拦截坝，来自周围地区的海洋漂浮物都会汇集于此。在岛上时间长了会发现，每当台风或大风过后，大海就会像呕吐了一样，把不能消化的人类制造物冲到海滩上。”付军胜说。
因此，这片岛屿的荒滩上堆积了各种漂浮物——塑料瓶、废旧电器、鞋子、泡沫板等。这些漂浮物最后成了付军胜创作的灵感来源，也让他下定决心留在这里。“那时候转眼就要30岁了，我想我应该拿出最大的真诚去做好一件事。”他说。
在长岛的日子里，付军胜每天都在海边拾荒。他时常被漂浮物激发灵感，“有的时候在海边捡到一个东西，它经过了自然的冲刷，比如海洋冲刷、阳光曝晒或是海滩上石头磨损，就自然地形成一个状态，本身就很有美感、很吸引人。”
有一年的夏天，付军胜注意到游客们穿着的拖鞋，这个日常熟视无睹的事物在那时候激发出别样的思考。“我理解到它其实承载的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突然就想构思一个作品，把这些拖鞋和它承载的生活都放在一起。”他在海边总共搜集到了1000多只彩色的“流浪拖鞋”，有卡通图案的、长满藤壶的，共同组成了海洋垃圾的“众生相”。
付军胜曾捡回来各种各样的浮泡。这些浮泡是挂在渔网上的漂浮装置，用于支撑渔网。有些白色实心泡沫的浮泡，经过长时间氧化之后，内部萎缩了，沟壑纵横，形成了大脑的样子。他把这些萎缩的“大脑”与木桩结合，做成了艺术作品。他还捡到一种黑白相间的浮泡，上边有韩文，应该是借着洋流从朝鲜或韩国漂过来的。“这些物品，不仅来自长岛，有时候还来自世界各地，我们的海洋是同一个海洋。”
需要一代代人去改变
2022年，在世界自然基金会在深圳策划的“重思自然：浮屿秘境”展览上，付军胜展览了塑料漂浮物搭建起的艺术装置，“这些都是落入海洋的文明尘埃”。在其中，他采取了特殊的设计。“所有的装置都是现成品，没有粘连，通过堆积、并置、穿插等方式构成，就像中国的榫卯结构那样，可组合、可拆解，它们都是可逆的。我认为可逆是可循环的重要前提。”他也借此向观众发出呼吁，“塑料的滥用和不可再生性也加深了环境问题，我们接下来要更严格地去推动塑料使用的闭环还需加紧研发可替代塑料的可降解物。”
在为展览全国奔波的几年里，付军胜听到了很多声音。“大部分公众还是愿意支持，但是普通公众能做的也有限。”他说环保不是一下子的事，而是持续的，要一代代人去慢慢改变。付军胜深刻感受到“城市环境是被人维护着的，但是一些文明与自然的冲突是大家感受不到的”。放眼到无人知晓的角落，尤其是没人维护的海滩，人们就会发现堆积着厚厚的漂浮物，可很少有人能够切身看到环境正在遭受侵蚀。“假如这个世界上所有海滩都没有人维护的话，估计全都是漂浮物堆积严重的状态。”
付军胜深切感觉到艺术家在环境保护时代议题下的责任与使命。“围绕一些环境保护内核去梳理思想，然后通过艺术化表达去推动公众交流，要让大家从观念上理解环保、改变观念，呼吁大家去拥抱一个可持续的生活。”在社交媒体上，他还开设了海洋生态保护主题的社群，希望让不同地方的人凝聚成有归属感的团体，共同去关注和推动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进程。“目前展现出的环境问题只是人类伤害自然的冰山一角，而我们要通过这样的艺术创作让不同领域的人关注这个问题，去发挥各自的创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