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维樑
近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的诗声不断从心中响起,继而脑海里“时间插翼的战车飞快逼近”(英国诗人马维尔的名句“Time’swingedchariothurryingnear”);春华已过,秋声飒飒,忆自己的往事,念已逝的故人。蓦然想起,曾老总曾敏之先生仙逝至今已整整十个春秋了。
纪念一位文人,最好是阅读或重读他的作品。我打开曾公的文集,重温他的《十年谈判老了周恩来》,1946年写作发表的,是他作为一个报人的成名作。此文内容生动而丰富,主题明确,标题定得好,“老了”隐喻周恩来为革命鞠躬尽瘁的一生。曾先生1978年从广州转到香港工作,不久后发表文章《港澳及东南亚汉语文学一瞥》,呼吁关注台港澳文学。后来内地兴起华文文学研究热,曾公此文可说点着了一把“明火”。
曾公的文集中有颇多关于文友的书写,包括悼念诗文,如《沉思集》就有多情的《伤逝——悼念罗忼烈教授》之篇,它道及与多位香港文坛学界名人的交往。十多年前港大的何沛雄教授辞世,曾老有诗悼念他;一念及此,他与何教授的交往也活现眼前。
1988年1月,香港作家联谊会(后来改称“香港作家联会”)成立,创会会长曾敏之主持会务,致力于举办活动、出版书刊、吸纳会员,“作联”由是日渐壮大。虽然是会长,每逢春秋佳日有文学聚会,他总是退居二线,让会员或非会员的学者或作家做“主角”。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年的纪念“五四”讲座,主讲者一个是何沛雄,一个是我;何在港大教研的是古典文学,我在中大教研的则以现代文学为主。二人侃侃而谈,有很多话可说的曾会长只默默而听。
香港的社会文化向来以多元见称,曾公广纳兼容,尽力团结文艺之士,作联会务乃能蒸蒸日上。他好客,也好酒,酒量如海纳川,吸纳文友也有此海量。中大的黄坤尧教授,后来成为作联理事,对于酒,几乎可用杜甫诗的“饮如长鲸吸百川”来形容,二人在会内会外的忘年交,如琼浆玉液那样醇厚。我和曾公也是忘年交。1988年作联成立之初,曾会长即邀胡菊人先生和我加入作联。由于曾公的举荐,我后来更荣任作联副会长。
有一次,小说家陈若曦和汉学家葛浩文(HowardGoldblatt)来港,作联隆重欢迎,举办座谈会;曾公嘱我担任主持人,我自然遵命。那次的座谈会,两位嘉宾畅谈快说,我则发挥提纲挈领穿针引线的作用,“不辱所命”。
时光荏苒,春秋代序。2003年9月,我应聘将前往台湾的佛光大学任教,行前餐聚话别,曾公以两首题为《送维樑兄赴台任教》的七绝相赠:
(其一)
文情岛谊印三秋,
载得婵娟海上游;
最是佛光环照处,
行看学海引迷舟。
(其二)
早约佳期夜读诗,
香盈红袖酒盈卮;
风情更得江山助,
桃李芳菲入画蹊。
诗中“婵娟”“红袖”意谓我有陈婕陪同。佛光大学在宜兰的林美山,面向太平洋,山水壮丽,“风情”确有“江山助”;我原本在沙田的中大教书,马鞍山和吐露港也有雄秀之美。老天待我不薄。曾老总所说我将“学海引迷舟”,意谓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是勉励我的话。李商隐有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曾诗中的“迷舟”,在我潜意识中,说不定是我自己呢!
我在台湾教书,寒暑长假必定回深圳、香港。曾老总从香港退休后,返回广州定居;我和陈婕,或驾“神龙”或驭“丰田”,加上犬子,轻车熟路,多次从深圳到广州看望老人家。坤尧兄嫂往往先自港来深,顺风同行。有一次汉闻兄从祈福新村别业到广州相聚,知交重逢,谈兴就更浓了。
曾公住所宽敞,楼房外一排树木,在客厅中享受“绿到窗前”的雅趣。平日在书房中或读书,或写作,吟咏诗词,挥毫作书,如果老友许翼心、潘小姐(作联前秘书)来访,阔论高谈之后是麻将耍乐,过着天上人间的离休生活。有时不免感到寂寞,我们到访给他带来欢畅。在住所附近餐厅一起吃饭,年过九旬了,是酒是菜,都开怀大吃(古人说“吃酒”,我们今天说“喝酒”)。有一次,曾公捧起汤碗,小半碗的酸菜鱼汤,几乎一饮而尽,其豪迈处我们大为叹服。某年“二黄”两家再到广州探望,老总赐饭又赐诗《维樑坤尧两伉俪来穗欢叙于唐苑感题》:
丽日秋容湖水盈,
双陆文采映双星;
友情道义夸侪辈,
争共衔杯话古今。
曾公辞世转瞬十年,现在纪念他,读其文,诵其诗,不知道他在天之灵是否有所感应。春秋代序,一晃十年,忆念前辈故人之际,我这早逾“古稀”的长者,能不也感叹时光之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