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层楼，曾是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日复一日，穿梭在无数个病房和手术室之间。可他却在事业蒸蒸日上时选择离开那个“稳稳当当”的职业，投身到医学科普的行列中。
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转型之路，但对六层楼来说，将更多的健康知识传递给社会，尤其是那些深受性别偏见和社会文化压迫的女性群体。无论是生育的选择，还是身体的自主权，他都以自己的方式，用更直白的语言去揭开常被忽视的面纱，让人们从无知和偏见中走出来。
去年秋天，我们在北京二环六层楼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由此我们了解到一个三甲医院医生转型为科普人的过程，他如何通过文字和视频，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
他放下了手术刀，却又做起了另一种外科手术——切除万千女性成长和生命中的隐患和病灶，帮助她们更好地生活。
以下是六层楼的自述。
一
六年前我辞职的时候，父母很难接受。我爸的第一反应是：“那我以后怎么跟亲戚朋友介绍你？”
这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眼里，能在北京的三甲医院做妇产科医生，已经是稳稳当当的体面工作。我从小就知道医生这个职业的意义，不光是家族里的荣耀，更是我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可我却选择了离开，走向了一个当时连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看清的方向——医学科普。
最初的科普，源自我在医院里的一次“私下实验”。
刚做医生的时候，我的工作主要是陪着导师出门诊，维持诊室秩序。那时患者大多数都非常焦虑，特别是在候诊时，大家都在等待，但有的人就忍不住推门问：“医生，我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我试着换了个方法，提前收集患者的病例，判断他们的情况，然后把整理好的、简单易懂的小纸条发给他们，里面写着一些关于疾病的基本知识、注意事项以及缓解焦虑的小贴士。
渐渐地，候诊区变得安静了。病人低头看着纸条，焦虑感减轻了，明白了些。这个方法很快传开了，不仅是我自己的病人，其他科室的医生也来找我要这些小纸条，发给他们的患者。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我意识到科普不仅仅是传授医学知识，它能触及到更多人的生活和情感。
后来，我决定将这些信息搬到网上。我猜测，如果这里有那么多人迫切需要，网上肯定也有很多人等待着这些知识的出现。所以每次手术的间隙，因为两台手术之间要间隔可能半小时或40分钟，我就坐在手术室的地上或者脚蹬上。四台手术中间的三个间隙能写一篇科普文章，回到家就能发了。
事实证明，我猜得没错。我的视频和文章开始获得大量反馈，许多患者和普通人留言表示，他们从中受益匪浅。
但要下决心走上科普这条路，还是不易。做医生的职业路径清晰可见，一辈子做一个好医生，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心了。
做医生还是做科普，我内心犹豫不决。直到导师的一句话触动了我：“做医生，你能帮助的人是有限的，一生能看多少门诊、做多少手术，数字是可以统计的。但做科普呢？你影响的人，是无法统计的。”
无法统计，意味着天高海阔，大有可为，我当时就觉得要去干这个事儿。和夫人讲了，她举双手赞成。但让爸妈接受其实很难。我妈觉得你的职业理想是不是没办法实现了？我爸的反应是，我怎么跟我的朋友们去介绍你？
我就寻思着让他们来北京感受一下。那段时间，因为住得远，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去医院，晚上八九点下班后，继续回家写科普内容，做直播，准备大纲，常常忙到凌晨两三点。每天只休息四个小时，第二天又开始同样的节奏。爸妈看到后，觉得当医生原来这么辛苦，也就不再劝我了。我也正式辞职，踏上了医学科普之路。
二
从医生到科普人，我的身份变了，面对的问题也变了。
有段时间我叫自己没有感情的科普机器，那个时候笃信只要把知识讲明白了就可以帮到人。但还是会收到很多类似的私信：“你讲的我都明白了，可性生活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对方戴套。我说了，他会不会不高兴啊？会不会觉得我自私啊？”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只讲知识是不够的。
我开始思考为什么在那一刻她张不开口？是她个人的问题，大环境的问题，还是一以贯之的问题？比如在很多的亲密关系里，男性期待的女性是要积极配合的，甚至可能认为对方是提供性服务的这一方，他认为这就是他应得的权利。
而20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一刻是可以拒绝的。
她们在成长过程当中一直被灌输的，就是你要找一个好人嫁了，仿佛这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价值。她学了非常好的专业，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有了很体面的工作，但她最大的价值仍然是找个好人嫁了。如果这就是她人生最大的目标的时候，在那个阶段她又遇到一个她自己认为的非常好的人，她一定会做出自我牺牲的。
我觉得这也是大家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一个原因，比如催婚、催生等等，那家长怎么不催着你发论文呢？这不也是实现价值吗？家长也催着你赶快在事业上该升总经理了，得拼啊，对吧？家长也得催你说在这个会议上你得拍桌子站起来讲你的观点呀。你有很多实现价值的路径跟方式，但在我们成长过程当中婚育好像就变成了我们人生唯一的追求了。
这个过程中你做着做着就会发现，好像健康知识或科普内容只是当中的很小一部分，你要聊很多东西，才能帮大家守住健康的底线。
在临床上工作的时候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我发现很多人不是被告知要怎么去生孩子，而是他们坚定地认为生孩子这件事情是自己人生完整的必经之路，它不是一个选择，它是我必须要生。
这里边包含了很多她的认知里边所塑造出来的东西，比如说我必须要给我老公他们家传后，我必须要生个儿子，在这个家里我才能立足。就会出现40来岁的高血压、糖尿病，坚持要生，前两胎是女儿，无论如何要拼一个儿子出来，那你自己的命也是命啊。
有的人在这个时候选择生孩子，她了解了生育损伤，比如腰肌劳损、阴道撕裂、漏尿、子宫脱垂等，她也希望以身体上的一些代价，职业上的一些影响，或者生活当中的一些变化来换另外一段她认为很重要的生活体验，有孩子的体验，对吧？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觉得这也没有问题，但如果说我们根本没有想清楚这些事情，我们也不知道这条路前面会遇到什么情况，就这么闭着眼被卷入进去或被推入进去，那我觉得是遗憾的。
就像蹦极一样，你去蹦极的时候那个人也会跟你说有什么样的风险，你要签什么样的知情同意，他也会把所有的护具都给你检查好。你需要知晓这么多事情，对吧？
可是我们有很多人，哪怕是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她的状态是纵身一跃。她都已经跳出去了，她才开始关注过程中的风险，要戴什么护具。那你可想而知她在跳的这个过程当中是多么的痛苦。
比如产后抑郁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因素，就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或想象过原来生孩子是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那些未知的事件、问题、风险，就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它是一个个朝着你冲过来的，你是没有办法招架的。所有这些向你奔涌而来的时候，谁不崩溃？我们有很多人就是下楼买个东西，然后崴了脚回来都愤怒，更何况孕期当中各种各样的生育损伤，各种各样的风险。
有人说你把这些讲出来，大家不就都不生了吗？人类不就灭亡了吗？我说人类首先没那么脆弱，同时我也不认为我自己一篇文章有那么大的作用，那也太自恋了。
其实也有女性会发来信息，她说：最终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瞬间，或者说这个选择变得非常笃定的那一瞬间，就是我先生在家里拿你的视频投到大屏幕上，我们一起看了你那几期关于生育损伤的内容，然后进行了探讨。那一刻，让我觉得我身边的先生是可以跟我一起携手去解决那些困难风险跟问题的一个很重要的伙伴。
说实话，从我看到的这些情况来讲，选择生孩子的跟选择不生孩子的，他们在生活当中都会遇到问题、麻烦、困难、阻碍，只是不一样而已。每条路都不一样，你没有办法说哪条路更轻松。
但我会建议大家站在这个十字路口，你们可以看看每个方向可能会面临什么，每条路上会看见什么，会遭遇什么，再去做选择。
生育只是一部分，这个社会当中，女性还会面临很多标签和忽视。虽然男性也拿社会剧本，也有刻板印象，比如男性你要坚强勇敢，你不能哭。但比起男性不能哭给男性造成的影响来讲，女性要咽下的苦更难。
我之前开玩笑，我说网上看很多文章写的是成为好爸爸的8个标准，有的可能狠狠心说成为好爸爸的10个标准，了不起了，意思就是说爸爸只需要做这8～10件事，他就是好爸爸了。但一个妈妈要做1万件事，她顶多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合格的妈妈，甚至可能当中有一件做得不到位，她就是一个糟糕的妈妈了。
咱们社会有一些隐形的勋章，贤妻良母、洁身自好、慷慨贤惠、懂事体贴，没有人颁发，但很多人内心里仍然希望穷其一生能够获得一个，对吧？
但我想说的是，我们必须要看到这些社会当中的隐形的标签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懂事”这个词可太伤人了。懂事背后是疼了不能说，需要帮助不能提。
很多小女孩因为住校穿了没有晾干的内裤，或者说用了被污染的卫生巾得了阴道炎，不敢跟妈妈讲。有的讲了，妈妈就说你住校，你在外面都干啥呢？你怎么这么脏？妈妈认为这个阴道炎它就是跟性相关，你就是乱搞了。最亲最近的人孩子都不敢讲，她到网上找一个陌生人博主，半夜凌晨两三点给你发消息，它背后就不只是那个病了，对不对？它是更大的困境。所以我是希望把这些困境呈现在大家面前，大家一起来看一看，解决它。
其实也是在做科普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女性竟然在如此多时候是被忽视的。《看不见的女性》当中，作者提到了一个女性的数据缺口，这个社会上很多领域是缺少女性的数据的。比如说我们汽车的副驾驶，安全测试的时候是放了一个小一号的人，它不是女性特征，而是男性的身体特征。那就会导致出现车祸的时候，女性受重伤的概率是增加的。
比如说女性的情趣用品在过去是作为男性的视觉刺激的角色出现的，他不考虑女性是不是能够取悦自己，能不能让自己舒服。比如润滑油什么的，是满足于润滑的时间要足够长，它不考虑残留对于女性的健康风险，它不考虑体验是不是糟糕等等这样的情况。但近些年发生了变化，那这些随着时间推移也都会越来越好。包括公交车、地铁的拉手高度，女性拉着就会难受，对吧？
这些是不是我们要去看到的呢？以前我们可能隐隐约约感觉有问题，但实际上有很多问题在设计之初女性就被忽视了。用《看不见的女性》当中的一句话来解释，就是也许世间万物都要以女性的视角重新审视一遍。
我是希望所有的女性都能够真诚地对待自己的感受。你的痛苦就是痛苦，你的悲伤就是悲伤。那些不需要压抑，也不应该无视，那些应该成为你改变自己处境的力量。也希望所有男性都能真诚地去看一看女性的处境，你先看见了，也许本身就是一种解决方案。
四
我已经做了10年科普了，当时我们一起做科普的很多老师同学看到我就说，你怎么还在做？我说：我话痨，我想说的太多。其实我是非常珍惜自己的表达欲。因为有话想说，一定就是哪还不满意，还想再试试，咱们再努力攻克一下。
这个过程中当然也有很多困难，就拿做自媒体创业这件事来说，它应该是为了挣钱对吧？但这两年不赚钱不说，今年截止到目前还在亏损。而且，还会有很多人骂你。我有一段时间很矛盾，一方面会在各大平台搜自己的名字，看大家是怎么评价我的。但另一方面又不敢看，可能看了10条夸我的，有1条骂我的，我整个一天的好心情就没了，我就很崩溃，但又想看。而那个时候是我对自己非常不笃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做这个事儿的意义是什么？我在干什么？我面向的是谁？我改变的是什么？
我不清楚或没那么笃定的时候，我非常迫切地需要从外界还有你们的评价来告诉我，我在做正确的事儿。
我是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才慢慢地变得笃定了很多，因为那时候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北极星——帮助更多女性更好地生活。科普只是通往这条路的一种手段，如果以后我学了喜剧或戏剧技巧，可以是脱口秀，可以是影视，只要能帮助更多女性更好地生活就都可以。我好像再次回到了离开临床那一瞬间，感觉天高海阔，大有可为，我就特开心。我就觉得这北极星长得真好，所有事情都服务于它。
而且这件事可以干到老干到死，只要这一秒还有新的女婴产生，再过十几二十年她也会面临类似这样的问题，谁来帮她？或许那个时候的基础教育当中已经纳入了相关课程，我们这些做科普的已经下岗了，不再需要有一个人如亡羊补牢般在网上做科普了，那也很好。
但现在，有很多人看了我的书或图文视频科普，他们会说一句话：我要是早点看到，可以少走好多弯路。每次看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心痛，这个弯路也是没有办法重来的。有时候这个路径一改，这一辈子就都改了，对吧？我前阵子有一个咨询，一个大三的女孩怀孕了，男友或许是出于为女孩好，或许是不想负责任，说这孩子不要了，要打掉。女孩的父母也希望打掉，但女孩认为她要为一个生命负责，所以不想打。我说那你也是生命，你怎么为自己负责呢？她说我负责的方式就是要把孩子生下来。
然后她决定休学生孩子，一年多后她给我发来一封私信，说“原来生孩子是这样的，早知道就听你们的话了”。但已经没办法重来了，她当然还可以去上学，还可以去读研读博，但是过去的时间就没法重来了。就是因为类似这样的案例不断出现，让我仍然还保持着很强烈的表达欲。
那一刻我就觉得，我已经不把女性健康科普工作当作一个挣钱的手段，它就是我的目的。我便没有那么悲伤，也没那么焦虑了，做内容的那个快乐回来了，你很专注，然后每次都拼尽全力。我觉得钱也好，或者说奖项、荣誉、大家的夸赞、掌声等等，这些都是我这段旅途当中的纪念品，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我单纯就是喜欢在路上。
我曾经有一个非常荒谬的人生理想，就是35岁退休，那时候人们都在探讨财务自由，我就草率地给自己定了这样的目标。但是后来在一瞬间我问了自己一句，35岁之后要干嘛呢？你还有漫长的生命，你又有医学背景，你医疗条件也不错，你有那么多医学的同学，所以理论上来讲你是有可能活到120的。那后边那么多年你要干嘛呢？没事可干，太可怕了。
也许可能做到2035年我再做这个话题的时候，底下的评论说，老六这还有什么可做的呀？没必要做了，我们都知道了这个记录的过程，可能也就记录了我们认知变化的那个拐点。
《应得的权利》那本书中，作者在最后一章提到，他说让更多女性去追求自己应得的权利这件事儿经常让他觉得很绝望，因为变化微乎其微，甚至看不见。直到有了女儿之后，他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得拼到最后一刻。
那一瞬间，我很触动。我没有女儿，但身边还有我在意的女性，那么我就要把它作为毕生的事业去追求，去为她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