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地理类散文其实并不好写。一是容易基本史料不实甚而出错，二是容易过度抒情而至空泛，君不见各地组织的所谓采风稿，有多少都是网络材料堆积加虚情假意的抒情，既不敬于地理，又侮辱了文学。
反之，真正好的人文地理散文，材料必然是真实的，情感必然是真挚的，人文关怀必然是充沛的。阅读的感受，必然是鲜活、密实而又跌宕生姿的。读贾梦玮先生的《南都》，就是这样的感受。
“在场”才能鲜活，“在场”不是走马观花，而是身心俱浸润其中。《南都》写到的南京历史文化地标，包括大报恩寺、1865创业园、拉贝故居、美龄宫等等在内，都是生活于南京城的作者反复实地探访过的。这样的“在场”式写作，迅速就能让读者跟上“脚步”，见作者之所见，思作者之所思。如书中《废都斜阳》一篇的开头：“我工作的单位原在南京颐和路，而颐和路是民国新住宅区的中心道路之一。刚参加工作时我借住在单位办公室，清晨或者夜晚，我几乎是每天都要在这一带散步。凌晨的薄雾中鸟鸣啾啾，掩映在雪松、梧桐、广玉兰中的幢幢公馆尚在晨睡之中，我觉得它们不仅是美丽，更是年轻——不是如今时尚单薄的年轻，而是民国时代的清新与俊朗……一个人独行，今夕何夕，恍惚之间，我是走在民国的路上，我也成了民国时代的人。”
与这种“在场”的鲜活感受呼应的，则是客观、密实的历史回溯以及由此生发的充沛的人文情怀。读《南都》会让我们强烈体会到作者的扎实的历史功底，材料不是一条一条引的，而是自然而然与行文融为一体的——其实后者的难度更大，更考验作者对材料的熟悉程度和“内化”能力。以书中《张爱玲：根在南京》一篇为例，文中娓娓道来张爱玲祖父母的故事，以及有关张侯府的前世今生，都是将个人生活和历史风云紧密结合起来叙述的，因此密实之中别有一番跌宕气象。且看作者是如何来写张爱玲的祖父的——“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清廷清流派的代表人物，为都御史，曾经攻击李鸿章议和。中法战争爆发，因他力主抗击法军，嫉恨他的人就建议由他这样一个书生督师，结果在福建马尾被法军打败，大雨中头顶一只铜脸盆才得以逃脱，后被贬热河七年。据《清史稿》记载，张佩纶罚满归京，听候起复，李鸿章不念旧恶，以女妻之，大概是为了延揽人才，也可能是张佩纶得到了李鸿章女儿的垂青。曾朴小说《孽海花》演义此事，说李鸿章千金擅诗，评张佩纶马尾之败有云：‘论才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对张佩纶颇有怜惜之意。张佩纶后来虽然娶了李鸿章的千金，但李鸿章与他为翁婿，反而不便保奏他了，夫妻只好避居南京，住入张侯府。”短短一段文字，有具体的史料，有小说的旁证，有历史的情境，也有“置身其中”将心比心的心理推理和想象。如此，自然而然得出张爱玲“根在南京”的论点，并让人无比唏嘘文中开头写到的张爱玲——“那个流落美国的孤老太，形单影只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干枯的手整理着那些发黄的照片，回忆着大洋这边曾经的显赫与破败、粉红与暗灰、甜蜜与悲凉，让旁人想着都要为之心酸。”
值得一提的是，《南都》对人文地标的追寻，对历史脉络的梳理，之所以客观、密实，是因为其超越了不同时代的意识形态，剥离了色彩斑斓的政治油彩，并在一以贯之的价值观下，让历史呈现出了原本面貌。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原本庙貌”更有力量也更长久。比如，因为政治的原因，对诺奖得主赛珍珠的评价起起落落，但《南京的赛珍珠》一篇完全抛开了这些外在评价，而是聚焦于赛珍珠及其作品本身，聚焦于在南京生活了十五年的赛珍珠踪迹寻访，最终为我们呈现了一段值得铭记的历史、一个值得记住的作家和一些或许会被众人忽略的遗物和遗迹，让我们在人云亦云之外，获得一种有深度的诚恳的历史认知。
由此，从《南都》鲜活、密实又跌宕生姿的文本间隙生发出来的价值持守和批判也才显得更有说服力、更有锋芒。在《战争与菩提：1865往事》中，我们看到了辉煌的大报恩寺如何无情地毁灭，在《回想朱偰》中，我们看到了南京文物古迹历史上的几次触目惊心的劫难，在《废都斜阳》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审美和个性的日渐沦丧的痛心——“看民国时候留下来的公馆，我有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个性。没有两幢建筑设计是一样的，再加上公馆主人各具特色，每一幢公馆因此都有了灵气。看看如今房产商们开发的别墅区，千篇一律，间距狭小，还有什么联排别墅，真是倒胃口。梁实秋说：‘有个性就可爱。’中国人现在开发的这些别墅实在是不可爱，再有个性的人住在里面，你还是分不清哪家是哪家。”
在我看来，这便是好的人文地理随笔必然蕴含的充沛的人文关怀。考据严谨，有现场有前世今生；视野宏阔，有历史的跌宕和命运的慨叹；关怀现实，眼光独到犀利，借助一个小小的切口，在历史和现实中熔铸深刻的思考。
“闲持经卷倚松立，笑问客从何处来。”如书中所写，“只是，我们现代人住在公寓楼的‘鸽子笼’里，家门口已无松可倚；而且，也已经没有山林给你结庐隐居”。不过我想，幸运的是，若往南京，我们依然可以拿着一本《南都》，按图索骥，去历史的遗骸中寻找时光中更为恒久的温度，抚慰我们在喧嚣中日渐慌张的灵魂。
记者:钱欢青编辑:徐征校对:李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