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双手(人世间)

人民看点 2025-03-01 04:49:20

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赵阳

那是1998年,列车急急向北驶去,狂牛般地撞开夜色;车灯在寒气中瑟缩,似没入不可见的生命之流。我辗转反侧、无法睡去,一闭眼,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眼泪便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头一天,千里之外的舅父将电话打到学校,告诉我“母亲病危,赶紧回来”。我于是将口袋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直奔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

3个月前,我从吉林的小城出发,也是搭乘这样的绿皮车,先到北京,再转车到成都。虽然,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会和母亲分别,但到了离开的那天,我才真正体会到离别的沉重。

我4岁那年,母亲罹患癌症。那是1984年,癌症通常被认为是死神的必然召唤。而不甘心的母亲几经放疗、化疗,头发早早地掉光了。到了我入读小学那一天,母亲拖着孱弱的身体,为我亲手削好了铅笔,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一边说:“孩子,咱要好好地读书啊!”后来,父亲因为意外去世,母亲一边治病,一边持家。身边的人都不相信她能“挨太久”,母亲却做到了。14年过去,母亲终于等到了我考入大学,但留给母亲的日子不多了。

思绪间,车过秦岭,已是子时,车厢里的灯熄了,只有过道的夜灯幽幽地投射着黄色的光晕。窗外,月挂中天。想到这些年,母亲含辛茹苦承受病痛,供我读书,令我有机会考入大学,她自己却一天好日子都没享受过,我心痛得要哭出声来。我怕吵到周围铺位的乘客,便轻手轻脚地从上铺挪下来,在过道的小凳子上坐着。

这时,睡在我下铺的中年阿姨似觉察到什么,坐起来看了看我。过了一会儿,她在我对面的小凳子上轻轻坐下。

“在成都念书?”地道的北京口音。

“嗯。四川大学。”

我们的声音极轻,对话在车轮撞击轨道的声响中混杂着,交替着。

“寒假这么早就开始了?”

我摇摇头。本不想说什么,但许是感受到阿姨的这份善意,或是心里的那份疼痛和压力实在让我喘不过气,我鬼使神差地挤出了几个字:“我回去看妈妈。”

“妈妈病了?”

我点点头,眼里已满是泪水。

阿姨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循着那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我抬眼望着她的面孔,看到她眼神里透着慈爱。我鼓起勇气,告诉她:“母亲病危,我真的怕来不及……”我还把这么多年,特别是父亲离世后母亲的不易,都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阿姨。

火车在翻山越岭。一个又一个隧洞,像是黑夜里的老朋友,与火车对视,然后告别,被抛在身后。阿姨就那样坐着,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她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劝慰我:“妈妈一定会等你的。”

车过陕西,从山区到了平原。阿姨将她的手机递给我:“给家人打个电话吧。”那是近30年前,手机是稀罕物,用手机打电话需要支付昂贵的漫游费不说,长途车上为手机充电是极其困难的,几乎没人愿意将手机借给别人用,而阿姨此刻却如此善解人意。心急如焚的我,急切地想知道母亲现在的情况。

我拨通了医院的电话,又从病房中叫来了陪护的舅舅,告诉舅舅自己要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北京,然后再转火车回去。电话那头的舅舅沉吟了一会儿:“在北京搭飞机吧,到长春,然后找个出租车回县城。一刻不要耽搁。”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递给阿姨,一下子郁闷起来。哪里去弄这机票钱呢?我没有将舅舅的话全部告诉阿姨,只说:“妈妈情况不太好。”

一整夜,我都在半梦半醒,满脑子都是机票的事。

天光渐亮,火车已从河南进入河北。不知谁喊了一句:“雪,好大的雪啊!”我望向窗外,大地上白茫茫的。我愈发地归心似箭。可就在此时,车却停了——因为天气原因,临时停车。广播里还说:“列车晚点运行,约两个小时。”

我一下子急了。母亲在等我啊!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一张机票都买不起。我只恨自己没有用,只恨自己没有“快快长大”、为母亲撑起家庭的千斤重担,只恨自己因为在外求学没能在床前陪伴,只恨自己不能当即依偎在母亲身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出现在她眼前!

这时,一双大手拍了拍我的腿。“别哭了。”他声音不大,却很有力。他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坐在夜里和阿姨聊天的那个小凳子上,对我说:“我就在隔壁的下铺,昨天晚上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妈妈不容易,你赶回去看她,也不容易。”说着,他又转头对阿姨说:“大姐,你那手机再借给这兄弟用一下吧。”阿姨把手机拿给他看:“处理了太多的短信,现在是一点儿电都没有了……”阿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昨晚打电话,舅舅怎么说?”这一句,又让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唰地流下来。“舅舅……舅舅说,妈妈……妈妈快不行了……”

男人看看外面的大雪,沉吟片刻,问我:“身上还有钱吗?”我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从公文包里取出800元钱,然后一把拽过我的手,将钱放在我的手掌中,再用力把我的手攥起来。“拿着!”说罢,他又朗声对我相邻铺位的几个乘客说:“这个大学生家里遇到了急事,母亲病危,他赶回去与母亲见面,大家能帮忙的就帮帮忙,给他凑个机票钱,这大雪天,火车晚点不知道到什么时候!”阿姨拿出500元,其他几个乘客,犹豫了一下,有的拿了两三百,有的拿了几十元。男人接过钱,很认真地向众人道谢。他把钱理了理,又塞到我手里:“拿好!这些钱,买机票,再坐车,基本上够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我一时间有些“呆讷”,男人和阿姨都来叮嘱我:“千万要把钱放好!”

我问男人:“可以把您的地址和名字给我吗?等我以后工作了……”

不等我说完,男人摆摆手说:“你就记着,有这么多好心人帮过你,就行了。”

我不甘心,问他是哪里人。男人笑了:“我是福建人,厦门的。你记着有过这么一个福建大哥就好!”

那天中午,车到北京西站。福建大哥和北京阿姨一起陪我出了站,把我送上了去往机场的巴士。天空依然下着大雪,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一次又一次地挥手……

来到病榻前,舅舅告诉我,母亲已经昏迷几天。母子连心,就在这时,母亲忽然睁开了眼,见到我,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就不动了。舅舅哭着说:“你妈妈是在等你回来啊……”

这段经历,我永世难忘。在我的心中,始终有那几双陌路人的手传递给我的温暖,他们把人世间的善良与爱,深深地种在了我的心间。

大学毕业,工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经历人生的起起伏伏,我始终坚信,这个世界的底色是善良和温暖。近30年过去,我也依然时常想起深夜里陪伴我的阿姨、仗义又善良的福建大哥和那些好心人。我多么希望茫茫人海能再与你们相逢,让我亲口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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