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黄岚
《三北竹枝词》由童银舫选辑，2024年9月由宁波出版社出版。本书共收录三北竹枝词974首，另附录161首，共计1135首。童银舫先生是浙东著名的方志专家，一直致力于地方志与诗文集的整理与研究。《三北竹枝词》以现存清代至1949年之前的三北文人诗文集为主进行采集选录，这些诗文集有刊本、稿本、抄本，其中一大部分较为稀见，故许多作品为首次整理，并对异文作了校注。
本书所选录竹枝词的创作时间，最早的为清雍正、乾隆年间陈梓的《竹枝词》，最晚的为解放前的谢翘《泗门竹枝词》。这些竹枝词歌咏内容广泛，涉及山水名胜、古镇村落、婚姻家庭、风情民俗以及青瓷、盐业、棉稻等土特物产。
《三北竹枝词》的内容特点，彰显三北地域特色。何为三北，三北是指原属余姚、慈溪、镇海三县的北部，地理位置在浙东杭州湾南岸。虽然原余姚、慈溪、镇海这三个县分属绍兴与宁波两府，行政区划不同，但实际上三县北部区域犬牙交错，通婚频繁，风俗习惯相差不大，1954年三县县境调整后，“三北”成了新的慈溪县，即现境慈溪市。今本《三北竹枝词》就是这三个县的竹枝词，分为慈北卷、姚北卷、镇北卷三卷，体现出浓郁的地方色彩。
诗题直接体现三北地方色彩。诗题中直接冠以三北地名，让人一目了然此即歌咏当地风情。比如慈北卷以《白湖竹枝词》为主，单单一个白湖，让人领略到白湖的风釆。《淹浦竹枝词》就写淹浦地方村民的打鱼生涯及各种鱼类。姚北卷中的《浒山竹枝词》写大古塘、城隍庙、文昌阁等地物事。《坎镇竹枝词》就写坎墩之地风物。总之，一看诗题，就知是那地那里的民俗风情。
诗意直接体现三北地方风情。因竹枝词是从歌谣体发展而来，其诗意直白易懂，诗歌是直抒胸臆的，一般不存在隐晦难懂之诗。从内容上看，万物皆可入诗。山水风景如《上林杂咏》就写到栲栳山、水中石匮等，古镇村落的如清代胡杰人《坎镇竹枝词》之一“十里横塘住万家，风犹古朴不繁华。荒村比户如鳞接，犬吠鸡鸣日夕哗”等，三北海鲜吃食如《淹浦竹枝词》诗中提到几种鱼虾蟹海鲜，如报春黄鱼，黄鱼劈鲞，鲻鱼头，想来味道是极好的，轻易勾起了读者对家乡海鲜的味欲。描写各种农作物的，如棉花，谢翘《泗门竹枝词》多首提到三北农作物棉花，其五十四首：“滚滚晓露捉花忙，卓午担头已满筐。毕竟人心难知足，丰年也说是平常。”见此诗，小时家里收摘棉花之事如在眼前。捉花，是摘棉花，我小时家父家母到地头捉花，到中午时已摘得满筐。诗中说人心不足，丰年也说平常。其实这是误解了三北人们，他们一惯是低调的，对于追求是不知足，这也符合乡人的脾性。而“滚滚晓露”却证明了家乡人们的勤劳，起早摸黑地做农活。我觉得慈溪人的辛苦勤劳程度在全国可排前三的，这种勤劳不是一时一地，而是绵延几百年之久。移民至此滩涂地，不奋斗意味着无法立足。
除这些写实的三北物事外，还有题咏三北风俗习惯的竹枝词。清代胡杰人《正月竹枝词》写了正月新女婿上门风俗，及少年子弟在正月春节的贺岁等内容。而谢翘的九十六首《泗门竹枝词》则描写了大量的民俗习惯，正月十四烧蝗虫、元宵节点灯、立夏称人等习俗都有提到，至于清明节、重阳节之类的节日更是描写得非常到位。看到这些竹枝词，家乡的风味涌上心头，让人看得非常温馨。
棉花。
《三北竹枝词》的格律特点，诗体为七绝形式，押平水韵，格律相对自由。民间歌谣并不严格按诗律来写，但竹枝词是由歌谣发展而来，又对歌谣有所发展的一类诗歌，是由中唐诗人刘禹锡所创的、改造巴蜀民歌、以“竹枝”调为特色的诗歌。至今竹枝词主要有几类：文人收集的民歌类竹枝词；文人对民歌经过改造的竹枝词，像刘禹锡的九首竹枝词；纯粹以竹枝词创作的诗歌，这类已经远离民歌体的竹枝词，有点像宋词，原本可唱，现纯粹的填词而已。《三北竹枝词》以后两类为主，其具有竹枝词的特点，如诗体以七言绝句的形式，诗歌节奏欢快外，有其独特的诗歌艺术特点。
平水韵是依据唐人用韵情况，把汉字划分成106个韵部，分平、上、去、入四部。而在普通话中，平声字分成阴平、阳平，没有入声字。现今的格律诗默认是依据平水韵来创作，若依新韵创作则需要标注说明。《三北竹枝词》就是以平水韵来押韵的诗歌。平水韵反映的是唐代人们的语言习惯，而我们若以三北即现境慈溪方言来读，与普通话作对比的话，会非常押韵、符合平仄格律。那是因为现境慈溪人以唐宋人移民为主，方言中较好地保留了唐宋时口音，与平水韵无缝接轨。如清代叶声闻《白湖竹枝词》之一：“侬家旧住白湖涯，湖水东流斜复斜。记得静观楼夜月，樽前一曲浪淘沙。”按普通话看，斜字发xié（鞋）音，与涯、沙就不押韵了。但若用慈溪方言来读，发yá（牙）音，与涯、沙完全押韵。清代范观濂《山北乡风集》中写鸣鹤乡萧山里的一首诗歌：“九曲漕前踏破门，湖塘朱阮各成村。花门双庙严王地，白马诸街任意奔。”其中村字，普通话中发cūn（邨）音，而我们方言中发cēn音（参差cēncī不齐中的参音），与门、奔完全押韵。类似的还有春字，轮、伦等字。如清代范观濂《山北乡风集》之女工纺织：“不是秋千戏美人，轴关铁木两槌轮。湘裙一瓣莲花影，急步凌波不动尘。”
竹枝词中大量入声字的保留，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欣赏古代文学作品，同时也促进了方言的保护和传承。比如慈溪方言中有入声字，像一、七、八、十这些数字，夕、白、竹、菊、烛、骨、足这些名词，都是入声字，清代邵晋涵《姚江棹歌》之二“回舟栲栳峰头路，明月三分雁一绳”中的“一”字，谢翘《泗门竹枝词》之六十四“接光巨烛祈长寿，不识冥王知未知”的“烛”字，清代宋良梦《姚江竹枝词》之七“行厨巧为供农夕，正卖香瓜熟蕃茹”中的“夕”“熟”字，之三十七“七夕淋漓为洗车，交秋秋社雨都嘉”的“七夕”，之五十二“趋时袍色尚青灰，软领鹅黄制骨牌”中的“骨”等字，这些入声字在普通话中是平声字，而在平水韵中是仄声字，发音短促，有力。所以写古体诗，慈溪人更容易接轨唐宋时人的发音习惯，更容易掌握平水韵及古诗词的平仄格律。
马兰，又称田边菊
《三北竹枝词》的语言特点，大量方言即口语俚语入词，非常接地气。竹枝词语言方面偏通俗，有点下里巴人的意思。但通俗有通俗的味道，与阳春白雪的其他格律诗共同成为了诗词大家庭中的一员。当然本书中也有雅的竹枝词，如叶声闻的《白湖竹枝词》之六：“四围山色四时清，一派湖光一镜平。爱向镜湖亭畔坐，鸥飞阁上读书声。”这竹枝词写得多么雅致，美丽的湖光山色，共鸥声读书声，人生的最享受时光尽在眼前了。但这类诗数量相对不多。看本书的语言风格，口语俚语体现地方色彩，若懂三北方言，来朗诵理解更能体会竹枝词的特色。“侬家旧住白湖涯”中的“侬”字，就是方言中的常用词，经常用“我侬”来表示“我”的意思。诗中请多词语体现了慈溪物品的固有称谓。清代童谦孟《龙江竹枝词》之十四：“洪三老酒旧闻名，一市能销八九埕。”这“老酒”即黄酒，是三北方言。请人喝酒，都会说喝“老酒”。因黄酒酿后时间放得越久越好，俗称“老酒”。清代胡杰人《坎镇竹枝词》之四：“嗍罢螺丝品兼味，桃花吐铁更含滋。”螺丝、吐铁都是当地方言，螺丝现常写作螺蛳，是河鲜，吐铁是海鲜，两者都是有贝壳的，吃的话用“嗍”字，实在是太形象了。美味的清明螺丝是我们都爱嗍的佳物。桃花吐铁是三北名物，在宁波鄞州一带吐铁叫泥螺。
口语俚语入诗，诗句浅显易懂，更易流传。如谢翘《泗门竹枝词》之十五：“冬暖夏凉草屋多，天干地燥又如何。小心火烛年终喊，寒柝有声夜夜过。”像这道竹枝词，冬暖夏凉、天干地燥、小心火烛这些词，全是口语俗语，意思表达清楚，贴近百姓日常生活，非常受人欢迎。谢翘《泗门竹枝词》之三十二“莫嫌下酒无滋味，菜蕻年糕炒几盆”，读来非常的欢快开心，果然是最平常的待客之道，却显示出主人的好客。
竹林。
《三北竹枝词》的修辞特点，一是重复，即词语有节奏地重复，非常有韵律感。诗句中词语有节奏地重复，表现出强烈的以脚踏地的节奏感，而有规律的重复，像歌谣中的歌词，几个章节，稍换几个词，重复行咏，这是歌行体的特点。竹枝词保持了这种特点，读起来节奏感强，朗朗上口。清代沈崶《浒山竹枝词》“半种棉花半种秧”、宋良梦《姚江竹枝词》之一〇八“不生北岸生南岸”就是这种情况。又如清代叶元墀《白湖竹枝词》之六：“挂雾山头百丈泉，玉虹天半一条悬。一半为云一半雨，更分一半作湖烟”，后两句中有三个“一半”，但我们并没有觉得啰嗦或不妥，相反此诗条理十分清晰，朗诵起来也很有节奏感。二是对比，竹枝词大量应用了对比的修辞方式。清代翁忠锡《姚江竹枝词》之五：“西邻嫁女好妆奁，东邻嫁女慧且贤。”用对比的手法来讽刺时下人们只重嫁妆钱财不重贤惠人品的现象。南北对比、东西对比、新旧对比之类的诗例在本书中非常多，在此不一一例举。
三是叠声字的应用，拟声字，很形象。清代叶声闻《白湖竹枝词》之九：“夕阳一片樵歌起，得得挑来夏白柴。”得得，很形象地写出樵夫挑着柴在走山路。读者面前出现一个很辛苦负重前行、一颤一颤地很有节奏的担柴樵夫样子。佚名《四门竹枝词》之三月：“才歇元宵数日锣，冬冬社鼓又前过。”读此诗，似听，社鼓声咚咚入耳。“团团秋月”，“灼灼芙蓉”都是给人非常美丽的形象。叠词形容词的入诗，既口语化彰显竹枝词的特色，又非常形象，符合竹枝词民谣这个特色。清代姚朝翙《白湖竹枝词》之四：“福民还有天神在，山上高高大禹亭”，这些修辞方法的应用，“高高”的不仅仅是这山，更有这大禹亭。大禹治水造福万民，受世代人们崇敬，形象高大。
四是诗词名句改写入词，扩大竹枝词的传唱度，增加流传性。如“清明时节”，清代叶元墀《白湖竹枝词》之三：“清明时节雨纷纷，今日晴看湖上云。”自从杜牧的《清明》诗一出，“清明时节”是常被引用改写成各种各样的诗句，但因写得日常所见，仍是很贴切的。清代胡杰人《坎镇竹枝词》之四：“清明时节雨如丝，门外家家插柳枝。”因细雨如丝，在盐碱地上插柳可活，即可绿化滩涂，美化居地。或“清明”或“时节”两字会被多次请入诗句中，清代张羲年《姚江竹枝词》“桑黄时节曲丝尘，蚕种初分麦穗新”，什么时节什么物事，都可吟诵。
《三北竹枝词》收录竹枝词超过千首，要例举穷尽是不可能的，如描写农业方面的农谚竹枝词，是可以指导农业生产。清代宋良梦《姚江竹枝词》之四十六：“今年种麦隔年收，四节爰昭四气周。只怕清明前夜雨，鬼如处暑稻防偷。”这个说到农谚了，“麦吃四季水，单怕清明前夜雨”，与“处暑鬼，偷稻鬼”，都是讲不合时宜的雨水对即将成熟的麦子、稻谷的危害。在我们棉区，也有一句“处暑偷棉花的鬼”的俗语，意思类同。
我在欣赏《三北竹枝词》时也注意到了竹枝词的地方文献性，像篇幅最多的清代范观濂《山北乡风集》（二百十七首）和宋梦良《姚江竹枝词》（二百零二首），是综合性描写三北地方各个层面风物诗歌。如《山北乡风集》内容涵盖了地面、乡村、城戍官署、神庙寺院、名胜古迹、人民、风俗、物产八大类，诗中有注，其中涉及的地名非常多，像编者童银舫老师在前言中说的“诗多有注，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地方文献，虽是诗歌，但内容可视作方志。”确实如此。相信翻开《三北竹枝词》一书的诗友们均会喜欢这本诗歌集，读之如饮醇醪，定有裨益。
作者简介：黄挺女，笔名黄岚，浙江慈溪人，法学硕士，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天文学会会员。著有《黄岚诗钞》《诗心游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