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汉杰
无锡博物院藏著名墨迹五代杨凝式《韭花帖》，时隔七年再次与观众见面。这件被誉为“天下第五行书”的佳作再次成为热点，短短十二天展出时间更是让书法爱好者们纷至沓来，争相一睹真容。本期墨缘跟读者一起读《韭花帖》，走进杨凝式的书法天地。
杨凝式《韭花帖》罗振玉藏本珂罗版影印本26cm×28cm
杨凝式《韭花帖》清内府藏本无锡博物院藏
《韭花帖》“赐”字
《韭花帖》“秋”字
《韭花帖》“花”字
《韭花帖》“实”字
亦自佯狂亦风流
要说唐末五代的书法家，首先当说杨凝式，他尤为人所注意者，一为其人，一为其书，其为人则佯狂率直，其作书则烂漫天真。
杨凝式文采风流，名重当时。《旧五代史·周书·杨凝式传》说他虽身材矮小，但极其聪明，富有文采，为当世人所推重。他诗书俱佳，《别传》说他作诗或多杂诙谐，或清丽可喜，诙谐如他年少时从河南尹张全义游，作诗记张全义德行说，“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自一堆灰”，语句俚俗，意思直白；清丽如他曾题壁说“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物、理交融，意境清雅。《别传》说他作书“笔迹遒放，宗师欧阳询与颜真卿，而加以纵逸。既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胜概，辄留连赏咏，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率宝护之……其所题后，或真或草，不可原诘，而论者谓其书自颜中书后一人而已。”可见他作书遒放纵逸，喜于山水胜景中吟咏题壁，以至洛阳寺观墙壁上遍布他的题记。
杨凝式性情纵诞，佯狂避世。《旧五代史》本传说他“唐昭宗朝，登进士第，解褐授度支巡官，再迁秘书郎，直史馆”，又于五代梁、唐、晋、汉、周各有官职。他年轻时就表现出对政治的洞见，《五代史补》载：“杨凝式父涉为唐宰相。太祖之篡唐祚也，涉当送传国玺，时凝式方冠，谏曰：‘大人为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其宜辞免之。’时太祖恐唐室大臣不利于己，往往阴使人来探访群议，搢绅之士及祸甚众，涉常不自保，忽闻凝式言，大骇曰：‘汝灭吾族。’于是神色沮丧者数日。凝式恐事泄，即日遂佯狂，时人谓之‘杨风子’也。”他以国家形势和千载名声为由，建议父亲杨涉辞去给朱温送交唐朝天子印信的差事，可见其洞悉政事的见识；又在父亲担心祸及家人时，当即装疯，可见其处理危机的机敏。不过正是这样的见识和机敏，他选择在乱世中佯狂度日，他的佯狂行迹在当时还颇为显著。《别传》记载，他有一次回府，前有车后有马，他还嫌慢，干脆就拄着手杖自己步行；有一年冬天，他不顾妻儿没有棉衣，将朋友送的绢帛送给了寺庙，家里孩子冻得直叫，他也不在意，地方官见状赶紧给他送了棉衣、粮米，他反而说我知道他们会救济我的。杨凝式这些举动，在当时显得很反常，不过今天看来，恰透出他人格中不随流俗、通达人性的一面。
“佯狂”为杨凝式赢得了宽松的政治环境和人际关系，他借此过着自由而闲逸的生活。他的佯狂让他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得以时常罢官改任，能够避免祸端；他的才名又使他怪诞狂逸的行为常常得到别人的宽容，可以任才逞性。
文采风流与怪诞性情养成了杨凝式书法雍容散淡的风格。杨凝式传世墨迹很少，可靠的有4件：《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开张沉练；《神仙起居法》，婉转含蓄；《夏热帖》，跌宕肆意；《韭花帖》，舒朗端庄。四帖笔法、风格各异，犹如杨凝式的为人一般，不拘常法，不落俗套。其中尤以《韭花帖》为最，字形以真为主，间或牵丝，字间、行间舒朗有致，飘然有魏晋风度。
杨凝式《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董其昌《东方朔答客难卷》（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书文萧散见精神
《韭花帖》，墨迹麻纸本，高26厘米，宽28厘米。目前所知《韭花帖》有三个版本：一是清内府藏本，曾刻入《三希堂法帖》，今藏无锡博物院；一是台湾兰千山馆藏本，今寄存台北故宫博物院；一是罗振玉藏本，1945年于罗氏东北寓所遗失，现仅存珂罗版影印本。各本真伪一直存在争议，徐邦达、启功等先生认为清内府藏本为摹本，罗振玉藏本为真迹。其中罗振玉藏本，根据流传信息，可勾勒出大致流传轨迹：宋徽宗宣和内府-南宋绍兴内府-元张晏藏（有跋）-明项元汴、吴桢-乾隆时鉴书博士以摹本偷换，真迹流入民间-清末罗振玉购得。
清内府藏本《韭花帖》为摹印本，据说是偷梁换柱的结果。康熙年间宫廷内奉高士奇出身微贱，《清史稿》载，他通过权臣明珠，以擅长书法而被推荐到康熙的身边。“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摧补翰林”。由于他善于钻营，深得康熙皇帝喜欢，不仅得以赐居西安门内，而且还得到书写密谕的权力。康熙酷爱书法,高士奇因此亦得以饱览宫内秘藏的历代法书名画。当他看到《韭花帖》时，冒着灭门之罪从宫中盗出，以摹本偷换，载入清宫簿册，真本则据为己有。20世纪20年代，内府所藏摹本被溥仪带出宫，后被无锡人薛满生获得。薛满生，名处，字满生，号文卿，斋号曰约斋，早年留学日本，喜好书画，20世纪40年代得《韭花帖》。后此本于1982年入藏无锡博物院。
细读《韭花帖》，全帖63字，曰：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
叙述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馈赠韭花，异常可口，于是执笔修状以示谢意。帖中说韭花和羊肉真是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杨凝式于后汉隐帝时官至少傅少师，在后周太祖时曾任太子太保，地位颇高，将韭花、羊肉之类的平常食物当成珍馐，于是有人便据此以为他是在借此曲折表达兵荒马乱时代的内心挣扎。但读此札，我们能感受到另一种暂时的书写心情和状态。杨凝式在书写时应该是闲适自在的，午睡醒来，正饿的时候，有人送来吃食，如此巧合怎能不令人心生欢喜。那么他何以为报呢？于是写了这封信札来表示感谢。
在书法上，这封信札确实也写得舒朗明丽，正与当时的心境一致。董其昌跋《韭花帖》说此帖“略带行体，萧散有致”，确实如此，帖中“赐”“秋”“花”“实”等字结体变异，这种变异使得它在视觉上获得了意趣，正是自在书写状态的体现。以此视帖，我们发现不仅字体用笔有萧散之感，更重要的是它的字距、行距均拉得极开，造就行气纵贯疏朗空灵。这种萧散的布局我们可以在写而未刻的魏晋至唐的墓志中看到影子，如《张买得墓表》等高昌墓表。
从笔画之间牵连的笔势看，此帖接近楷书，所以笔画之间的牵带很少。从字与字之间左右倾侧的体势看，“輖饥”二字，在整行里看起来是倾斜的，单把这两个字截出来，它们又差不多在一个位置上，只是笔画造成了这种倾侧的趋势。整幅帖虽字时有倾侧，单个字的结构常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化，但整体看起来却比较平和恬静。这有赖于行距与字距的舒朗排布。
从用笔上看，《韭花帖》敛锋入纸，取法《兰亭序》，清末书法家李瑞清说：“《韭花帖》笔笔敛锋，《兰亭》法也。”不过《韭花帖》的用笔较《兰亭序》更含凝练灵动之气，如“昼”“实”的横画与《兰亭序》中“和”字的横画，起笔行笔动作颇相似；而“之”“初”二字则简化，起笔笔锋动作减少、行笔提按减少，呈现出一种简洁含蓄的情态。细看《韭花帖》的用笔，有一种逆折的笔势，这种笔势虽不像杨凝式在《神仙起居法》中表现得那么充分和明显，但在自然、生动的笔触中仍有清劲险峭之意。
《韭花帖》有“五代兰亭”之美誉，这缘于其闲适、潇洒的体貌给观者带来的独特感受。《韭花帖》在笔法和意境上追摹《兰亭序》的遗踪，又自出面目，清而不瘦，润而不肥，一股源自《兰亭》又出于《兰亭》的清逸之气氤氲纸面，摄人心魂。
《韭花帖》“輖饥”二字
《韭花帖》“昼”字
《韭花帖》“之”字
《韭花帖》“初”字
《兰亭序》“和”字
下笔便到乌丝栏
评价杨凝式的书法，不得不提黄庭坚《题杨凝式书》的诗：“俗书喜作《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却到乌丝栏”，亦有版本第一句作“世人尽学《兰亭》面”，意思不差。诗中说到杨凝式书法得《兰亭》神髓，而这对杨凝式来说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事。那么杨凝式如何有这样的本事呢？
黄庭坚在洛阳遍观僧壁间，以为“杨少师书，无一字不造微入妙，当与吴生画为洛中二绝。”又说“有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腹非也。欲深晓杨氏书，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可见虽然在黄庭坚看来，杨凝式的书法能得王献之面目，却少有人能欣赏。如果结合《题杨凝式书》的诗来看，就很容易理解这种情形。人们仰慕《兰亭序》婉转多变的笔法、灵动飘逸的风格，却总在表面上做功夫，全然没有魏晋人的风度，笔下自然多俗气。而从上文我们对杨凝式人格的体贴来看，可知杨凝式在现实境遇中选择的“佯狂”，恰好与王羲之退居会稽的行迹、魏晋士人率直风流的性情相类，于是在性情志趣上的隔代相契，造就了精神上的隔代相通，反映在笔端，自然就有“下笔却到乌丝栏”的爽利与痛快。这种看似天纵奇才的不经意，其实背后是不得不如此的自我塑造。当然，还有超出常人的用功与感悟，杨凝式《题怀素酒狂帖后》诗云：“十年挥素学临池，始识王公学卫非。草圣未须因酒发，笔端应解化龙飞。”十年的学习，才领悟到草书的真谛，可见如有神助的笔端，亦是刻苦训练的结果。
杨凝式的书法在后世影响颇大。北宋书法家李建中师法杨凝式，其《题洛阳华严院杨少师书壁后》诗云：“杉松倒涧雪霜干，屋壁麝煤风雨寒。我亦平生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可见他对杨凝式书法的痴迷。而李建中又影响及宋代诸家，李瑞清说“杨景度为由唐入宋一大枢纽”，由此可见一斑。宋元以降，以米芾和董其昌最得杨凝式笔意。明陈继儒跋《韭花帖》曰：“杨少师《韭花帖》，米元章一见，得正书之变”，米芾存世的小楷书《向太后挽词帖》，排布舒朗，字势略向右上斜，笔画清劲，确有《韭花》遗韵。至于董其昌，则受杨凝式影响更深，他说：“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唯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可见他对杨凝式的推崇。他还说：“少师《韭花帖》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然欹侧有态，故是少师佳处。”在书法面貌上，董其昌也确实继承了《韭花帖》宽绰的布局、简劲的运笔，及清润散淡的点画和结体，创造了自家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