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杨坤如
□肖建国(本土历史人物文学创作)
楔子
鸦片战争后,中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西方列强开始纷纷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借机加重田赋,农民苦不堪言,各地反清起义不断涌现。光绪十年(1884年),马尾海战失败,导致中国的东南沿海与台湾海峡的海权拱手让给法国。也就是这一年,在惠州府汝湖镇靠近东江边名叫水苑的村子里,有户杨家的孩子呱呱坠地。洪亮的嗓门,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半条村子的老人都感到心惊。瞎眼七爷摸了摸婴儿的脸,又向西望了望,仿佛看见如血的残阳。他轻叹一口气说:“这芽仔,命硬,性刚,易犯太岁。应起一个柔性的名字,方可逢凶化吉。坤者,柔也;如者,顺也。就叫坤如吧。”
杨家阿爸赶紧鞠躬拜谢,并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利是,往瞎眼七爷口袋里塞。却被瞎眼七爷硬生生地拦住了。
杨家阿爸一脸茫然。转头再看看襁褓中的婴儿,这已起名为坤如的芽仔,正瞪着一双虎眼在呵呵地笑。
雨夜魅影
东江河里水涨涨落落,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秋风冷月。
树木长大了,村庄也变得破旧了。北京城里一波又一波地变法,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让更多的洋鬼子驻进了沿海各大城市。连东江里时不时都有洋鬼子的小火轮,突突地冒着白烟闯了进来。
这一夜,乌云密布,暴雨说来就来,水苑村民很早就睡了。已过12岁的小坤如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前天是他的生日,阿爸特意从归善县城赶回来为他“解锁”。按照家族习惯,芽仔过了12岁,就等于成人了,要逐渐参与家中的事务,慢慢挑起家里的重担。
阿爸给他倒了一碗米酒,眼里充满忧伤。小坤如知道,这些年,阿爸为了这个家庭操碎了心。阿爸会些拳脚功夫,是天元商行的旗手护卫。商行的货物无论陆路、水路行走,或是上佗城下广州,他都要紧紧跟随,确保货物、人员平安。这些年风雨行走,刀尖舔血,也不过给家里盖起了一院青砖瓦房,让一家老小有个安身之地。现在他白发日添,手脚也不大灵便,随时都有被辞退或“失手”的危险,日子难熬啊。
小坤如一饮而尽碗中的米酒,瞪大一双虎眼,满怀豪情地说:“阿爸,我不去读书了,跟你一起捞世界,赚多多的银子,将来建一座豪宅,养一个戏班子,让你颐养天年,好好享受享受。”
听儿子这么一说,杨家阿爸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眼里也充满笑意。这父子俩,都爱听粤剧,特别是琼花会馆李文茂演唱的《铁血红伶》,父子二人都可以对唱几段。
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忽听到落雨声中传来不一样的响动。“嚓嚓”“卟卟”,在叭哒叭哒的雨水中时有时无,像动物前行的蹄声。刚听时,还有些远;再听,已靠近院内。轻飘飘的,如鬼魅一般。小坤如汗毛倒竖,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说不害怕是假,毕竟小坤如才12岁。虽然说他自小跟阿爸学过南拳,有武术功底,但临危处事的经历还是一片空白。
解完锁的当天下午,杨家阿爸就返回了县城。临走时,曾对小坤如说过,遇事要冷静,不能害怕,越怕就越胆怯。只要有足够的胆量,鬼怪都会躲着你。想到这,小坤如深吸一口气,虎目圆睁,顿感浑身充满力量。他翻身下床,操起平时练功的棍子,把眼睛凑向窗棂。
外面下着雨,夜空不算很黑。小坤如听那声音,已踏入门前那片香蕉林中。他运足目光,发现黑影身材奇高,张牙舞爪,样子十分恐怖。小坤如心跳加速,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他想,那黑影很可能是传说中的山魈妖怪,专门在雨夜活动和袭击人类。但他若退缩,睡在里屋内的阿妈和妹妹们就要遭殃。作为家中已“解锁”的男人,即便被妖怪生吞活剥,也不能退缩半步。
想到这,小坤如快速拉开房门,大喝一声,抡起棍子向黑影砸去。黑影好像知道他会出来,所以并没仓皇逃窜,而是身子一扭,躲开棍击,并顺势挥出长臂,朝小坤如腰间扫来。小坤如以棍抵挡,两物相撞,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原来对方使的竟是划船的桨板。小坤如此时已忘记害怕,只想竭尽全力将黑影打倒。于是,将阿爸平时所教的招式,一五一十使将出来。打着打着,小坤如发现黑影下盘不稳,便故意卖个破绽,手中的棍子直捅对方脸颊。趁黑影侧脸躲闪之际,一记扫堂腿将对方踢倒在地。
黑影发出痛苦的“哎哟”声。
小坤如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不觉愣住了。此时,黑影开口说话:“芽仔,好有料到(很厉害),是阿爸。”
原来,这是杨家阿爸对小坤如的一场考验。
父子俩相扶着走进屋内,杨家阿爸才说出实情:如今天兵荒马乱,洋人入侵,小坤如只有私塾那点文化是不行的。要想长大后有所成就,就要学习新学。新学内容众多,有文有武有算术,有中国文化也有洋人讲义。学新学是潮流,也是安身立命,堪当大任的桥梁。所以,杨家阿爸已托天元商行老板推荐,要小坤如去博罗县城读书。但又担心他一个人在外会受欺侮,故有这次的考验。
小坤如一听,满心欢喜。他对新学早有耳闻,比“之乎者也”有趣味多了。如今能得以实现,着实兴奋不已。他拍着胸脯说:“阿爸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我答应您将来建一座豪宅,养一个戏班子,绝不食言。”
义结金兰
从汝湖去博罗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坐船,顺东江而下,经过归善县城和惠州府城,进入博罗县。另一个是走山路,要翻越象头山、九珑山、葫芦岭才能抵达。
按照杨家阿爸的计划,父子俩先去归善县城天元商行,安顿好手边事务,杨家阿爸再送小坤如去读书。可计划跟不上变化。商行快马来报,有批从佗城下来的货物,在雷公坳被水匪劫持,老东家要杨家阿爸火速赶去处理。
杨家阿爸摇头悲叹,这世道何时才能平安啊。然后,留下身边所有的一些碎银,交给小坤如当做作费和学费。并告诫他要走水路,因为坐船比较安全。
待杨家阿爸一走,小坤如背起简单的行李,却顺着山路向博罗奔去。小坤如有自己的盘算,山路虽然凶险,但自己既不是商人也不是官员,山匪不会看在眼里。这样既可锻炼身体,又能节省一些费用,免得让阿爸操心。退一万步讲,假如遇到山匪,凭自己武功基础,逃跑足足有余。
就这样,小坤如兴高采烈地上路了。他听阿爸说过,凭大人脚力,清早出发,日落即可到达县城。
走出熟悉的村庄,小坤如像脱缰的野马,精力充沛,连跑带蹦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山道中古木参天,溪水潺潺。处处鸟鸣啾啾,野花飘香,让小坤如诗兴大发。他登上道边一方岩石上,望着茫茫苍山,雾霭漫漫,如梦似幻一般的风景,不禁脱口诵道:
今日求学为成名
独霸一方伴风云
杨家男儿当自强
跨马挥鞭跃古城
他刚诵完,就听到有人说:“好!嗓音雄厚,中气充足。”
小坤如跳下岩石,四处望了望。山道中除了打柴的人,再就是几位匆匆忙忙的赶路人,并没看见叫好的人。
小坤如摇摇头,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此时已近中午,前面就是九珑山,山高路陡,林密沟深,是劫匪经常出没的地方。小坤如加快脚步,跟上前面三个赶路的行人。
刚登上山垭口,一转弯,越怕越有鬼,真的碰上七八个劫匪。
这些劫匪一身黑衣,还用黑布蒙住了半边脸,只露出凶神恶煞般的眼睛。为首一人手拿明晃晃的钢刀,其他人则拿着梭镖和长矛。前面三个赶路的人放下包裹,当场就跪下来:“大王饶命,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今日路过宝地,请放小人一马。”边说边磕头。
那首领冷哼一声,给手下递个眼色。立即有人走上前,把三个包裹全打开,里面除了几件破衣服和路上充饥的艾粄外,一两银子也没有。
“把他们衣服扒光,给我搜。凡有藏匿者,把手脚给砍了。”拦路打劫,没见到一点油水,首领自然不高兴。
在一片哭求声中,首领瞥见小坤如还站着。怒声呵斥:“你怎么不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下?”
首领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吊你老母,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说杀你就杀你,信不?”
“你们只会欺负小孩和穷人,有本事打洋人去,劫贪官去,那才能发大财。”小坤如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惧色。
哟呵!有黑衣人怕首领丢面子,忙上前来,照着小坤如的屁股猛踹一脚。他想把小坤如踹趴在地上。没想到小坤如错步拧身,一个燕子抄水,伸手抓住黑衣人的脚脖子,轻轻向上一抬,黑衣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屁股墩。山路上石头铺地,痛得他龇牙咧嘴,哎哟连天。其他劫匪则一阵哄笑。
“没想到你小子还有两手,好,我来会会你。”首领以大欺小,不顾江湖道义,挥刀就向小坤如砍来。
小坤如一个滑步躲开。首领刀下落空,恼羞成怒,招呼手下一起上。万分危急之时,突然有人喊:“住手!”
小坤如一听,正是那个叫好的嗓音。只见丛林中钻出一个英俊青年,身穿素色长袍,腰束浅色扎带,前颅明亮,颅后束发成辫,干净清爽,英气逼人。
首领没想到今天这么倒霉,一个小屁孩还没搞定,又来一个年轻人,看来是个更厉害的角色。
青年对首领一抱拳,朗声说道:“世道不公,天怒人怨。大家都为了生存,可以理解,但不可滥杀无辜。刚才这位小兄弟说得极好,真要发大财,去打洋人,去打官府,这才是大买卖。所以,奉劝大王还是放过大家吧。”
“你说放就放啊。兄弟们,给我上,把他们都废了。”首领怒不可遏,再次挥起钢刀就要冲杀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青年人从腰间掏出一个铁家伙,朝着不远处的一块巨石扣动扳机。只听得一声爆响,巨石被打出一个坑来。所有人都呆住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火枪!难道你们的脑袋比石头还硬吗,滚。”听青年人这么一说,众劫匪慌乱一团,顿作鸟兽一般散去。
小坤如赶紧上前致谢,那青年拉住小坤如的手甚是喜欢,夸奖他有志气,前途不可限量。两人边走边谈,越聊越投机。在一个分手的岔路口,二人撮土为香,结拜为生死兄弟。那青年大坤如6岁,姓陈,惠州府海丰人氏,是为兄长。
要当县长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坤如算是彻底长大了。
再有一年,即可学业修成。杨坤如的打算是继续读书,报考清政府在广州创办的新式陆军学校。他想当兵,想手握火枪,指挥军队,像兄长那样威风凛凛。
这一年,是庚子年。以六十甲子为一周期,天和干相连,地和支相连,经常会发生大灾大难。所以民间有顺口溜:庚子年,难种田;吃不饱,穿不暖;灾难多,人心寒。
正如民间所料那样,这一年的5月,八国联军对中国进行了武装侵略。吓得慈禧太后往西安逃窜,还美其名曰“狩猎”。
大清朝已经是乌云压城,风雨满楼,摇摇欲坠。
这天,杨坤如趁着休息日,从学校出来,到同窗黄维家中。黄维是潮州人,自幼随父来博罗以经营茶叶为生。日子过得比较清苦,但黄父坚持要黄维多读书,这和杨坤如的家教如出一辙。所以,两人在一起非常投缘。黄维比杨坤如大两岁,接触人多,见的世面比较广。他经常会和杨坤如讲洋人的一些科学文化,比如老百姓见到官老爷不用下跪,叫平等。听得杨坤如一愣一愣的。他还抨击清廷政治腐败和社会不良风气的行为,都让杨坤如深受触动。
还没走到茶叶店,就听到前面人声嘈杂,哭喊一片。其中还夹杂着打骂声、呵斥声和摔碎东西的声响。杨坤如小跑几步,远远就发现头戴遮阳斗笠的公差,正挨着铺面一家家搜查革命党人。领头的是位大胡子,手里拿了一把短铳,众人叫他彪爷。其他人员有拿砍刀的,也有拿火枪的。猛然看上去,若不是有明显的官服标识,还以为是一群土匪。
那些做小本生意的店主见公差过来,赶紧笑脸相迎。生意稍好的,赶紧掏出银子打点;生意不景气的,则拿出店里货物相送。就这,公差们还不满意,骂骂咧咧地满屋翻腾。走到茶叶店前,黄父不顾体弱多病,急忙迎了出来。并交代伙计,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后屋的黄维出来。同时准备好茶叶,给公差们每人塞了一饼普洱。
没想到彪爷甩手就将茶饼扔到地下,并狠狠踏上一脚:“黄老板,你今天可不能用茶饼打发我,我是来搜查革命党的。搜出来,那是杀头之罪。”
黄父这段时间本来就有病,这一吓,更是面无血色:“彪爷,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家维仔求学读书,我和伙计看店,每天老老实实过日子,哪里会认识革命党人。”
彪爷噘着嘴,将短铳的枪口吹了吹,眼皮一翻说:“可你今年很忙啊,大半年了,你也不到我府上言一声。”
“彪爷恕罪,今年开春,我就病倒了。胃痛难忍,经常吃药,稍走远一点,都浑身冒汗,虚脱无力。不信,可问问左右邻居。”黄父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递到彪爷手上。彪爷掂了掂,冷笑一声:“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兄弟们,给我搜。”
黄父伸手阻拦,没想到被彪爷一脚踢倒在地。正好被冲出来的黄维看到,黄维大怒,挥拳向彪爷打去。一向嚣张惯了的彪爷哪见过这阵势,他躲闪不及,腮帮子上重重挨了一拳,嘴角顿时冒出鲜血。
彪爷气急败坏,对着黄维就扣动扳机。没想到咔嚓一声,子弹卡壳了,短铳并没有响。彪爷边向外躲边吼叫:“兄弟们,把他抓起来,他就是革命党人,抓住重重有赏。”
公差团团将黄维围住,黄父勉强站起替儿阻挡,叫黄维快跑。可哪里还跑得开。此时杨坤如已赶到,见黄维被困,立马冲进去解围。
杨坤如是学过功夫的,他一出手,立马扭转局势,公差被打得连连后退,不再进攻。杨坤如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见好就收。他走到彪爷面前说:“我可以担保,他不是革命党人,而是新学的学生黄维。”
“我呸,你说不是就不是吗?你俩敢不敢和我到县衙走一趟。”彪爷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去就去,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黄维上前一步,与杨坤如站在一起。
“哈哈哈,那就好。有种就跟我来。”彪爷一阵狂笑,让公差围着两人向县衙走去。黄父看到他们离去的背景,一阵心悸,顿时晕了过去。
进了县衙,大门一关,公差仗着人多,如狼似虎扑了上来。黄维与杨坤如是来说理的,自然没有反抗。这一来,二人可就遭了罪,被公差抹肩头拢双背捆了个结实,狠狠一顿暴揍。彪爷更是处处下重手,棍子都打断两根。黄维当场被打得不能动弹,奄奄一息。杨坤如虽有功夫,但也被打得浑身是血,鼻青脸肿。
好不容易等到县官出来,没想到彪爷一口咬定两人就是革命党,还指着脸上的伤痕让县官验证。杨坤如刚想申辩,县官将惊堂木一拍:“大胆反叛,藐视官府,袭击官员,祸国殃民,死罪难免。来呀,将两人拉出去,东门菜市口斩首。”
好家伙,县官连问都没问,直接斩立决。
这一刻,两人心中是拔凉拔凉。要知道世道如此黑暗,官府如此腐败,不如反它,轰轰烈烈死一场。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的药。第二天,两人被拉到东门菜市口,只等午时三刻,斩首示众。
时间说快则快,说慢则慢。就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枪声,两名刽子手应声倒下。只见数十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手拿火枪或大刀向官兵杀去。真正以命相搏,官兵自然不是对手,纷纷丢下武器,四处逃窜。
趁着人群混乱,这群黑衣人快速有序地将二人救出刑场。并安放在东江边的一条渔船上养伤。
五天后,二人体外轻伤已愈,体力也得到恢复。但却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杨坤如问船公:“阿伯,是谁救了我,我们要谢他。”船公指指嘴,发出啊啊声响,原来是一个哑巴。
杨坤如正在惆怅,岸边却传来一个雄厚的嗓音:“是我。”
“大哥?”杨坤如抬头望去,正看到满面笑容的结拜兄长老陈。
老陈钻进船舱,拍拍二人身体,很认真地问:“经此一劫,不知两位兄弟今后有什么打算?”
黄维说:“我要拿起笔,揭露官府的黑暗,呼吁民众一起推翻这个该死的王朝。”
杨坤如却说:“我要当县长。”
“你要当县长?”二人异口同声问。
“是的,我要当一个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县长。”杨坤如目光坚毅,说得斩钉截铁。
“好兄弟,你有这种想法,老子就去当省长,全力支持你当一个好县长。”三人同时站起身来,三双朝气蓬勃的大手就这样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