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的亲情困境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5-03-07 15:31:43

▌张敞

在一个傍晚,我读完了法国剧作家弗洛里安·泽勒的剧本《父亲》。根据这个剧本改编的电影也由这位剧作家导演,两年前看过,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令人印象深刻,使人仿佛真实感受到了身为阿尔茨海默病病人的破碎和痛苦。

这部电影一经上映便引发巨大反响,获得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主角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外语片奖等。

我和一位朋友曾提起这部电影——他的母亲也曾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并在两年前去世,我说了我的看法,他说“是的”,电影中的很多状况,是他作为一个儿子曾旁观感受过的,“非常像”,他还说到他的母亲会偶尔清醒,那时就会表示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闻言我的内心非常震动,我明白这语言背后隐藏的折磨是何等的咬噬人心——因为大家都无能为力。

弗洛里安·泽勒作为剧作在全球上演次数最多的在世法国作家,他的作品《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译本也在去年与国内读者见面。这本书收录了他的“家庭三部曲”——《母亲》《父亲》《儿子》。根据《儿子》改编的电影《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也于2023年上映。

▌困在心绪里的儿子

读完《父亲》的第二天清晨六点多,我和往日一样早起床,又读了这位剧作家的另一个剧本《儿子》。这个剧本比《父亲》晚了六年首演,也曾被改编为电影《困在心绪里的儿子》,由休·杰克曼等主演。

如果说《父亲》更多呈现的是一个病人眼中的世界,《儿子》则更多呈现了两代人。离婚后重组家庭的父亲皮埃尔,他的后妻索菲亚,以及带着十七岁的儿子尼古拉过活的、他的前妻安妮。尤其是父亲皮埃尔,当他在努力平衡两个家庭的关系,试图和儿子尽量良好的沟通时,他自身也会常常想起自己做儿子时的心理感受——他对自己父亲曾经的排斥。在这样的设定下,其实题目“儿子”的含义中也包含了剧中的“父亲”。

剧本一开始,前妻安妮跑来找父亲皮埃尔,告诉他儿子出了问题,希望他予以帮助,于是皮埃尔把一直逃学的儿子暂时接到他新的家庭中,并给他换了新的学校,他期待这样做能够起到良好的效果,一度他也真的以为效果达到了,但事后他才知道儿子只去上了一天学,剧末儿子更是举枪自杀。整部剧的最后一场结束在父亲假想儿子并没有死去,且取得了一番成就,并再来探访他时,这时的儿子出了一本书,并写明献给他,父亲明白这只是个梦,因此哭泣不已。

《儿子》还有一个特点值得写作者学习,儿子的内心到底经历了何种心理危机和精神问题,剧作家只让我们猜测,却并没有帮助读者像拆包袱一样地完全拆开。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知道,那一定和他父母的离婚有关,也一定和他自己的个性有关,更一定和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有关,但剧作家没有给儿子写任何独白。那些自我的伤害、逃学闲逛,甚至开枪自杀的时刻,要么是在他的父母、他自己以及父亲和他的后妻,或者医生护士的口中说出来的,要么是靠画外的一声枪响提示的。

最高明、含蓄、令人痛心的可能也是这里,当儿子的内心缺席时,我们似乎学会了用儿子的眼光看待他面前的这个世界——那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他已经“看透了”的世界。我们因此也更多的了解到,虽然他明晓父母对他的爱,但作为已经受过伤的、性格尚不能自洽也无法保持强悍的“少年”来讲,那个世界仍然是静止不动的,因此也意味着它仍是把他拒于门外的。我们也更深刻地体味到他不能表达的孤独。

这也是当代生活的真实写照,具有某种普遍性。科技的飞速进步,使我们像一个贪婪的“接收器”,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比前面的任何一代都空前多,可非常遗憾,处理器——我们的大脑和心脏却并没有做好准备,它内存不够,超载了,因此就有崩溃的危险。

一个人需要越来越明白有些问题可能是永远无法解决的,旧问题的解决更可能带来新的问题,如同从一个悬崖走向另一个悬崖,除了自我化解别无他法——可这对孩子却很难。《儿子》中的每个人物,比《父亲》中的人物,更多地站在前台(而不是站在父亲的想象中),也拥有差不多的出场比重,可我们看他们就像看火锅,锅物在沸汤热水中沉浸煎熬,无望沉浮——“它们”其实就是“我们”。

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一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

▌“空巢综合征”的母亲

三部曲的另一部《母亲》其实是这本剧作集的第一篇,也是作者最早写的——我却是在最后读的。家庭三部曲的创作顺序依次为:《母亲》(2010年),《父亲》(2012年及2015年),《儿子》(2018年)。

读这一篇的时候,结合前两个剧本,我脑中一直想,剧作家弗洛里安·泽勒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现实家庭生活,使他对于这类最近的亲属间关系里的痛苦如此关注?

稍有阅读经验的人都知道,每一个作者写得最好的,一定是他感受最深的,日常里被伤害得最痛的。也许作者本人经历了很多这类关系,才能写得这样深入——果然后来我在他的一篇文章里看到他说《儿子》的构思:“这完全源于我自己的故事”。

弗洛里安·泽勒剧本的特征——至少在这三部中——呈现出来的,是他会在作品中让一切时代背景、外部社会关系等彻底退后,而只把人物还原成家庭屋檐下的一个最普通的原子,这样的好处是令每个人都可以代入。

这三部剧写的都是家庭生活中人物因为他的角色面临的困难,他们都在为了生活挣扎着。角色的处境不同,名字却一以贯之,可见不过是符号。它们因此也非常具有现代派戏剧的特征。

不过三个剧本也仍有串在一起可能,“安妮”是其中承受最多、分量最重的角色,她拥有一个失智的父亲,一个出轨且后来和他离婚的丈夫,一个自杀的儿子。她的中年生活被完整展现,千疮百孔。《母亲》是她的视角,《父亲》是她父亲的视角,《儿子》则是把视角还给了读者,但她先后失去了父亲、自己、丈夫和儿子。

《母亲》这部剧,和后来的《父亲》一样,场景以梦魇一样的方式展开。弗洛里安·泽勒为了塑造安妮的孤独——她所感受到的被丈夫和儿子的抛弃——让她所说的话鬼打墙一样地被完全忽视。他们被不同的女性抢走了,而她则仿佛是一个得了“空巢综合征”的“精神分裂病人”。

一段关系里,最能体现疏离的,可能就是“一个人看似在听对方说什么,但其实他根本听不见对方的话”,《母亲》表现得入木三分。对维持两人仅有的一点体面,不彻底撕破面纱,潜意识里大家在回避一个重要的话题,《母亲》也写得好。

我们明显可以感到痛苦和隐忍在二人中间流转,画外锣鼓一声声加急,敌人环伺,披坚执锐,步步逼近,岂料此时鼓声忽然停了,帐外一阵清风,敌人也像被清风刮走了,危险解除,原地只剩下空心的两人。

▌阿尔茨海默的父亲

英国小说家、记者尼奇·杰勒德在他的书《记忆的重量:失智、衰老与死亡》中谈到看了《父亲》话剧演出后的感想:“语言也是记忆,失智症带来双重沉默。自我的死亡就是整个世界的死亡。β-淀粉样蛋白斑块,紊乱的大脑神经元,毫无生气的灰色斑块散布于正在运行的大脑的绚丽色彩中。语言像血一样渗出。隐藏在这个光无法到达的洞穴里的人,从没有给我们返回任何信号。我们只能站在沉默、黑暗、缺席的门槛上等待。”

弗洛里安·泽勒很会写生活中那些人物各具立场的无效交流,在这样的交流中,人口中表达的语言和他内心的态度常是不一致的。每个人物能有自己的语言,这很“契诃夫”——没有人在剧本里能做得像契诃夫写得那么好,就像《红楼梦》,盖住人物的名字,甚至可以猜出是谁在说话。弗洛里安·泽勒处理一些对话带来的尴尬,则会使人想起远的如田纳西·威廉斯,近的如约恩·福瑟等。

善用“停顿”,契诃夫的不凡处之一,哈罗德·品特、约恩·福瑟用起来得心应手,弗洛里安·泽勒剧本中的停顿也多。“停顿”看上去是一种形式,其实是剧作家对人性的了解,也是他对现实生活的模拟。我们的生活里总是有许多真空地带,对话也一样,它并不是密不透风的。有些问题没有下文,有些问题突然出现,有些回答是用沉默的方式取代,在那个空白里,却充满了情绪的潜流。这种空白多见于小说写作。这样的时刻在小说里一般是描述性的词语来承担了,在戏剧便会成为停顿。由写小说转为写戏剧的作家,也似乎更懂得不能仅仅依靠“说出来的语言”,而是选择相信空间和“没有或不能被说出来的语言”有它的力量——弗洛里安·泽勒本身就是写小说起家。

中国古典小说里的这类情形也数不胜数。周瑞家的给黛玉送宫花,被问“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说别人都有了,这两枝是给姑娘的。黛玉于是冷笑:“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此时周瑞家的听了,就一声儿不言语。此时宝玉便把话题岔来了。

从剧本创作的角度看,拙劣的剧本会沉迷于人物表面的行动和水泼不进的语言,忽视这种经常发生在我们心理底层的风暴,但写作的真相是,能否写出语言之下的东西,写出行动的静止,那看似平静如水的风暴的核心,才是衡量一个剧作家会否写作的重要标尺,弗洛里安·泽勒具备这个能力。

书的扉页上还引用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诗:“深渊无人作传”。其实每一部好的小说都是“深渊传”,因为“人的内心就是深渊”。对于这样的深渊,作家无非分为看得见,看不见。看得见的,又分为写得好的,写得坏的。“深渊”就是这样区分出几类作家。

弗洛里安·泽勒写得好,在第一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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