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2》确实是一部现象级作品，不断攀升的国内票房，实则是大众难得真正参与的“与有荣焉”的公共事件。
所以，《哪吒2》远征美帝，也牵动了无数人的目光。
但是，目前1800万美元左右的北美票房，到底意味着什么？缺乏了相关的背景知识，这个数字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请到了长期关注好莱坞产业的著名影评人周黎明先生，现身说法式地撰写了下文。
——锵稿主编徐元
关于《哪吒2》在北美的放映以及观众的反响，传回国内的消息往往被情绪所裹挟，缺乏背景信息的标题党占据了公众的眼球，而冷静客观的描述少之又少。普通网民获得的反馈，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极端：一，《哪吒2》在北美广受欢迎，一票难求，奥斯卡跪求它来拿奖；二，《哪吒2》在北美受到打压，排片低迷，老美满眼羡慕嫉妒恨，奥斯卡冷若冰霜。
因为个人探亲的原因，我多年来一直在北美影院观赏国内春节档的大片，这回也不例外。另外，我关注好莱坞及北美电影业已有35年，目睹各种外国影片在北美的表现。本文主要基于个人观察，有些估算未经核实。
开门红还是闭门羹？
《哪吒2》在北美的正式公映是2月14日情人节那天，但至少在我所在的休斯敦地区，12号晚上已有少量点映。我是13号去该市西南角一家AMC看的中午首场，这家名叫“喷泉”（Fountains）的18厅影院当天已经排了10场。我看的这场有92个座位，外加数个轮椅座。我买票时截屏了座位图，发现自己是第21个观众，即便最后几分钟又进了多人，估计这场也没超30人，也就是说，不到三分之一的上座率。我截屏了当天所有场次，发现晚上七八点钟的场次预售最佳，达到一半甚至更高的上座率。
我的判断：除了极个别场次，一票难求应该是非常罕见，多等半个小时，应该就能买到下一场的票。当然IMAX除外，但那应该是光线或其北美发行商的策略，因为第一部《哪吒》在北美只登陆IMAX，最终以369万美元的票房成绩收官。显然，那次是为了走高端，而这次则瞄准了更大的群体，故巨幕比例很可能被故意压低了。
但这个“广大的群体”究竟有多大呢？就美国而言，只能计算550万人，也就是华人的总数。其实这里面还应当减掉二代以外、文化认同感极弱的外黄内白，但不妨增加留学生、短期访客等等。按简单粗暴的算法，对于《哪吒2》，美国市场就相当于一个长沙市的规模。不光是《哪吒2》，以往的春节档影片基本上都是平时看国内媒体和网站的群体在追捧。因为工作所需，我通常会一排一排去就近观察观众，看有没有“纯种”老外，偶尔看到一两个，都是陪配偶来的。（目前公布的数据是95%是华人面孔，但我猜这也是估算而已。）
《哪吒2》在美国上映时间与《美队4》相撞，图为正式上映前IMAX排片信息。
《哪吒2》的北美成绩算不算成功，关键就看你采用什么标准。就拿我常去的几家AMC（美国最大院线，曾经为万达控股），平日里便放映大量外国影片，比如相隔两三英里另一家25厅AMC，我每次去都会发现有两三部印度片。没有任何海报和宣传，也没有媒体报道，显然主要服务当地的印度侨民。作为一部面向北美华裔群体的进口片，《哪吒2》已经有了超常的发挥：排片最多达到900多个厅，票房接近2000万美元。
有人觉得排片不够多，如果像《美队4》那样一举登陆4000多个厅，票房就能翻四倍。这种思维其实跟《射雕》的粉丝逻辑差不多。影院的排片是根据上座率来动态调整的，况且北美都是20来个厅的影院，同时上映两三部大片都绰绰有余，根本不存在谁挤压谁的问题。
作者2月13日在美国AMC影院看《哪吒2》的电影票。
《哪吒2》的问题，就是它的市场定位——它被定位成了一部服务华人的影片，因此，华人的基数就是它的上限。在这个范围内，它实属超级成功。我比较了我观片那天的其他本土电影，发现《哪吒2》的上座率已经高于那些影片，最惨是那些奥斯卡热门片，排片极低，可见奥斯卡影片遭冷落不仅是在咱们这儿。
因此，排片量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缓缓上升，完全符合放映商的利益。但如果真的一举进入4000个影厅，那就属于豪赌，赌的是华人以外的观众会大批涌现；一旦没有这个结果，那就是灾难——不仅对该片，而且对未来所有想进入北美的中国电影。
略懂零售业的朋友都会明白这个道理：铺货是有巨大隐性成本的，铺得太保守，会暂时压制市场需求；铺得太激进，很可能一把玩完。
正因为《哪吒2》在北美并未“出圈”，因此，你不能把它跟北美华语片冠军《卧虎藏龙》相比，在平均票价只有现在一半的2000年，它取得了1.28亿美元的北美票房。你也不能跟两年前的宫崎骏《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相比，它的北美票房是4683万美元。这些影片从一开始就不是主打华裔或日裔市场，而是整个美国市场，或美国市场中青睐艺术片的群体。
有一个行业可以类比：咱们的顶级歌星（比如周杰伦、张学友）去美国开演唱会，绝对盛况，绝对爆满，但观众全部是华裔，而韩国团体的北美演唱会，观众绝大部分都不是韩裔，而且场次也不在一个量级。
华语电影北美票房前十名。
为什么不主打纯老美？
这要归结于光线及其北美发行商的策略和能力。
首先，并不是每部影片都适合全世界所有人。《卧虎藏龙》在打磨剧本时，就考虑到海外的理解和接受度，美国编剧和中国台湾编剧互相修改，力图在保持文化原味和赢得外人之间，找到那个精妙的、不断移动的平衡点。吴宇森的《赤壁》也做了这方面的努力，但我们觉得图解刘关张的部分幼稚得可笑，但老外可能还是没分清谁是谁。
哪吒的背景故事早就印刻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可是外人没看过以前层出不穷的剧集或1979年经典动画版，更遑论《封神》原著。站在外人的视角，两部《哪吒》的文化浓度相当之高，用《综艺》（Variety）影评人的话来说，“想要看懂所有细节，必须多刷，并大量记笔记”。
好在，故事主线并不难懂，那也是情感（父母和孩子）以及思想（人不可貌相）的关键。比较一下《泰坦尼克号》和《阿凡达》，同样是开天辟地靠视觉，心心念念靠感情，它们的故事虽然细节丰富，但脉络要简单清晰得多。《哪吒2》的一些支线情节，足以撑起一部部外传；它给的料实在太多，仅消化一部分，已值回票价。
《魔童》两部电影之外，还有一套绘本《哪吒·三界往事》，补充了许多人物的来龙去脉。
诚然，从创作的角度，对市场的预判和迎合会成为一种干扰。如果饺子早早考虑海外观众的理解能力，一些“稀释”调整很可能损害作品的质量。
但是，在保证作品完成后，有些文化跨越的动作是必需的，最显而易见就是翻译。对于一个文化概念多到溢出的故事，翻译早已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我在美国看到的英文字幕，应该说有极高的质量。比如主要角色用音译，次要角色（如鹿童）用意译（Deero），角色和武器出场时均附加了字幕。但即便英文已经非常精炼，但我以及我收集到的反馈，都说来不及读完字幕。这就造成故事的铺垫或称exposition部分，如同一个素人一头栽进哈利波特的世界，既惊叹又惶恐，力图寻找叙事的救生圈。
对于一部瞄准全年龄段的动画片来说，《哪吒2》在北美没有制作英文配音版，意味着放弃了一个重要的观众群体，而且这个群体能以小带大，一人牵出多张票。我在美国影院观看中文片时，经常看到颤巍巍的华裔老人，反而小孩比我想象的要少。
配音不是把英文字幕带感情念出来那么简单，配音版必须另起炉灶，考虑到句子长度、语气等不同因素。不妨比较一下宫崎骏的英文版以及《鱿鱼游戏》，同时选择英文配音和英文字幕，就会发现两者的取舍大相径庭。通常配音版需要走浅化路子，舍弃更多文化信息，因此，我建议影院的字幕版和流媒体的字幕版可以不一致，因为流媒体能让观众随时暂停，故字幕中可以增加更多的文化解释，包括广受影迷欢迎的括号处理。
《哪吒2》在香港上映时许多影迷也呼唤粤语配音版。
当然，配音和字幕都是服务已经购票的人群。想要赢得潜在的观众，则需要在宣传推广方面做投入。普通好莱坞大片这方面的投入动辄上亿美元，不仅是买广告位，同时花在宣传品的设计制作上。我在休斯敦的影院里，没发现一张《哪吒2》的海报，而以往《封神》《流浪地球2》《无名》都挂了显眼的海报。
即便有《哪吒2》的海报，普通美国人估计也不会被吸引，因为音译的片名对于路人是毫无意义的；想象一下，如果你从未听过“哈利波特”这四个字，看到这个片名，你会好奇去买票么？我在央视英语频道做直播时，甚至发现老外（电影业者）把“哪吒”念成了“忍者”（ninjia），因为zh这个辅音组合在英文里是不存在的。
《哪吒2》在华人圈铺天盖地，但外人其实是看不到的。别说是砸大钱的硬广，甚至连影评人似乎都没有专场。影片登陆北美时，烂番茄网站仅仅收集到两篇专业影评。《综艺》杂志的影评是在3月2号才出现的。要知道，即便是一部仅有千把人观看的超小众进口文艺片，这些专业刊物都会派他们的影评人去观看。所谓好评如潮的报道，都是纯粹的新闻报道，有些只能算是简讯，只有《纽约时报》的文章加了一个采访（对我），以及对胡锡进先生微博的引用。
某个专业网站（好像是Deadline）写了一篇稍微长一点的，说《哪吒2》是一部打破各项纪录，但你没听过的电影。结果，“你没听过”被国内有人翻译成“闻所未闻”。其实，youhaveneverheardof就是不带情感的字面描述，指普通美国观众未曾听说过这部影片。你可能愤愤不平，遗憾的是，这是事实。
对于娱乐圈的人物和产品，国内的巨浪只能波及海外的侨民。想要改变这个现状，一是需要砸钱，二是需要投入专业才能。
这包括某些预判。比如制作配音版需要比字幕大得多的投入，若是像迪士尼为宫崎骏做的全明星阵容的配音，更是如此。如果依然未能出圈，这个投入很可能无法回本。
另外像预告片（多个版本），全英文的提供给媒体的Productionnotes等资料，都不是仅靠热情或网民玩梗就能冒出来。从一部国产大片进入春节档或暑期档所需的准备工作，你就知道进入北美也差不多是这样，绝不是今天我这儿大卖，明天你立马开张也会大卖。这里我插播一个古早的故事：2008北京奥运开幕式，国内是晚上时间，北美是早上。负责北美直播的NBC决定不做同步直播，并利用时间差，对演出中某些节目做少量压缩，这些“大逆不道”的动作，被中国留学生骂得狗血淋头。结果是，北京奥运开幕式在美国获得了超高的收视和口碑。NBC当然不是出于爱国（热爱中国），而是，高收视就意味着高收入；他们不能干涉开幕式的内容，但他们给它贴加了一个易于外人消化的包装。
《哪吒2》未能真正在北美出圈，但它完全有出圈的潜力，这从纯美国观众的反馈可以得知。无论是极少数看了本片的专业影评人，还是数量不及我们一个二线城市的普通观众，反馈都相当正面。他们喜爱的那几个点，视觉奇观、家庭感情等，跟国内观众都差不多。至于奥斯卡，那是明年的事儿；而且，最佳国际片和最佳影片近十年都偏爱小制作，今年领跑的几部预算都不超一千万美元。即便是最佳动画长片，评委的审美似乎也偏向做减法的作品，而《哪吒2》的趣味是不停做加法，让你目不暇接。
说到底，任何奖项对于《哪吒2》都已经不重要了，它在影史上的价值和地位不是奖项所能涵盖，它对于行业的意义已让它跻身《阿凡达》等超级大片的行列。它未能在海外非华人圈取得类似或超过《卧虎藏龙》的成绩，在我看来，更多是宣发定位及团队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