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静
今天是植树节。“梧桐”是很多城市的行道树。但或许有人不知道，现在广泛种植的树干斑驳、挂满小球的“梧桐”并不是古老传说中能引来金凤凰的中国本土梧桐，而是借用其名的“英桐”或“法桐”，学名为“悬铃木”。历代文人笔下吉祥、高贵、有着丰富文化内涵的中国本土梧桐另有其树。
古老传说中的“梧桐引凤”
我国原生的梧桐是一种观赏性很强的树。与其它婀娜多姿的观赏树不同，成年的梧桐，树干高大挺拔；硕大、繁茂的掌形树叶覆盖在舒展的树冠上，绿荫深浓，仿佛一顶巨大的华盖，雍容地傲立于众木之中，正可谓“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加之它能为人们遮风挡雨，因此梧桐自古就深受人们喜爱。另外，梧桐还有个显著的特点——树皮光滑如碧玉，所以又名“青桐”“碧桐”。
关于梧桐引凤的起源，很难说具体在什么时候。远古时代的传说中就出现了梧桐的身影。相传伏羲在巡查桐林时，看到桐林里霞光万丈，有两只凤凰降落在其中最大的一株梧桐树上，接受百鸟朝拜。伏羲便取那株梧桐的中段制作了天地间的第一张琴，取名“凤凰琴”，后人把这种琴的样式称为伏羲式。所以，伏羲不仅是华夏文明的奠基者，也是传说中古琴的发明者，更是第一个见到凤凰栖息在梧桐树上的人。
此后关于梧桐引凤的传说不断丰富，成为人们对瑞兆的期盼。西汉韩婴所著的《韩诗外传》中记载：“黄帝即位，凤乃止于东园梧树上。”意思是中国古代第一位帝王黄帝登基之日，也有凤凰落在皇宫东园的梧桐树上。这更使梧桐备受尊崇，甚至成了带有神性色彩的祥瑞之木。
因为天资优越，又有凤凰所栖的传说，梧桐也成为历代王族宫苑树木的最佳之选。《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记载了一个西周初年周成王“桐叶封弟”的故事，周成王姬诵是周朝建立后的第二代君主，周武王逝世后，年幼的姬诵在叔父周公旦的辅佐下继位国君。一天，周成王和弟弟叔虞在宫苑中玩耍，他把一片桐树叶削成玉圭的样子送给叔虞，以玩笑的语气说：“我要用这个封给你一块土地。”周初“四圣”之一的史佚马上请求选择一个吉日封叔虞为诸侯。周成王说：“我和他开玩笑呢！”史佚说：“天子无戏言。只要说了，史官就应如实记载下来，按礼节完成它，并奏乐章歌咏它。”于是周成王把黄河、汾河的东边，约为今山西省南部方圆一百里的唐地封给叔虞，叔虞成为晋国开国诸侯。这个故事，不仅说明了坚守诚信的重要性，也证明我国早在周成王时期已有梧桐种植于宫苑。
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中也有梧桐引凤的诗句。《诗经》中写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和鸣，歌声飞过山岗；梧桐茁壮生长，身披灿烂朝阳，这是多么祥和美好的景象。战国时期庄子在《秋水》中描写过凤凰一类的鸟，生在南海，而要飞到北海，只有梧桐才是它的栖身之处。传说中的梧桐引凤与现实中的皇家种植、诗歌中的颂扬互相印证，成就了梧桐高贵的祥瑞形象。至今民间还流传着“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俗语。
清代画家沈铨所绘《百鸟朝凤图卷》局部。
制作名琴的雅木良材
古人认为琴是神圣的乐器，琴声是用来和天地神灵沟通和表达尊敬的，琴弹奏出的音乐中蕴含着礼乐文化。《诗经》中提到，山桐子、梧桐、梓、漆这四种树木都是制作琴瑟的好材料，有资格种在宫室旁。
梧桐木材轻韧，纹理美观，很适合制作乐器。相比梧桐的材性，古人更看重梧桐所生长的环境，南朝刘义恭在《桐树赋》中描述梧桐受甘露、清风、丹霞、白水的浸润滋养。人们相信梧桐秉天地之和气，吸日月之精华，制成的乐器必定有不凡的音色。
《后汉书·蔡邕传》里记载：蔡邕经过吴地的时候，遇见一个挑夫在江边烧火做饭，木材燃烧发出的强烈声响吸引了蔡邕，他听出来是块良木，赶紧上前细瞧，发现正是块老桐木，顾不得烫手立刻就从火中抽取出来，熄灭了火，恳求挑夫将桐木卖给他，挑夫把这块桐木送给了蔡邕，蔡邕回去将这块梧桐木裁成一张七弦琴，果然音质美妙，因为琴尾还有烧焦的痕迹，所以称为“焦尾琴”。
《红楼梦》第八十九回，林黛玉对贾宝玉说她的琴是幼时学抚琴时特意定制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林黛玉所提的焦尾枯桐，正是大名鼎鼎的“焦尾琴”。“焦尾琴”与齐桓公的“号钟琴”、楚庄王的“绕梁琴”、司马相如的“绿绮琴”，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名琴。据传绿绮琴内刻有铭文“桐梓合精”，桐木一般作为琴的面板，而梓木作琴的底板，即“桐天梓地”。“桐梓合精”说明此琴由梧桐和梓树的精华制成。如今这些名琴都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所幸有些古琴还是穿越了千年时光得以保存下来，如目前存世的唐代古琴“九霄环佩”“独幽”，都是由桐木制作的。
王安石的“孤桐诗”千古流传，图为王安石像。
唐宋君子寄情“孤桐诗”
以花木寄情是中国文化一份独有的浪漫，那些被名人注入思想和感情的花木，如孔子赞的松柏、陶渊明采的菊、周敦颐爱的莲等，得到后世人们的敬爱。梧桐自古入诗颇多，很多时候是用来渲染氛围的配角，唐宋以来的“孤桐诗”，则使梧桐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展现了梧桐的刚正、耿直、高洁的人文气质，极大丰富了梧桐的文化内涵。
最早出现的孤桐意象是“特别”“独特”之意，依然和制琴有关。《尚书·禹贡·徐州》里记载过“峄阳孤桐”，即峄山南面生长着特别的梧桐，以制作琴瑟而闻名，曾作为贡品进献大禹，大禹治水成功后，心情大悦，以此琴奏乐庆贺，闻之似鹤唳凤鸣、万古奇绝。
南朝宋鲍照的诗作《山行见孤桐》中开始以“孤桐”托物咏怀，“桐生丛石里，根孤地寒阴”，一株梧桐坚毅地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俯瞰激流，饱经风霜，志存高远，愿终有一天被制成君子弹奏的琴。
唐代，“孤桐”的意象更加贴近士人的精神品格。著名贤相张九龄，品性高洁、为人耿直，其《杂诗其一》以孤桐为主题，“孤桐亦胡为，百尺傍无枝……凡鸟已相噪，凤凰安得知。”通过高耸入云却无枝可依的梧桐树，表达了士人孤高、正直、独立不倚的精神品格。边塞诗人王昌龄有“虚心谁能见，直影非无端”的孤桐诗句。白居易的孤桐诗，“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将梧桐正直、通达、不蔓不枝的特征与士大夫的君子人格联系起来。此外，苦吟诗人孟郊、晚唐诗人雍陶用“孤桐”意象表达了渴望被发现、被认识，寻求知音，酬谢知己的心声。
宋代，梧桐的君子人格象征意义更加成熟。著名政治家王安石积极推行变法，力图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他的《孤桐》诗中已达到人桐不分：孤桐形象即是诗人形象，梧桐树枝叶茂密，高近几百尺，直上云霄也不使自己弯曲，因有适宜生长的土壤，还有虚心本质，展示了诗人正直不屈的精神品格；孤桐性格即是诗人性格，梧桐树龄越老，树根越长粗壮，阳光越炽烈，枝叶就越茂盛葱郁，展现了诗人刚毅顽强、老当益壮的精神品质；孤桐愿望即是诗人愿望，在政治清明之时也想着解决百姓的疾苦，就像梧桐甘愿被砍伐制成五弦琴，伴随舜帝唱着《南风歌》去除民众的怨恨，表明诗人为了天下苍生不惜粉身碎骨的心意。
明清时被用作行道树
通过文献和古人诗文的记录，我们知道魏晋之前，梧桐更多为皇家所用，被广泛种植于皇家宫苑、宗庙、陵园等地的园区和路侧。魏晋时，私家园林也开始种植梧桐，西晋夏侯湛的《桐赋》中有“植嘉桐乎前庭”的诗句，此后梧桐成为私家园林中的常见树木。明清时期已成为江南名园中营造景观的主景植物，其中很多景点至今还有留存。若有机会在这些名园中寻找一下梧桐树的身影，或许身处其中更能感受到造园者的意趣。
计成所著《园冶》是中国第一本园林艺术理论专著，其中总结出植物配植的一些成法，如“半窗碧隐蕉桐”的经典搭配。我国古典园林中，芭蕉和梧桐是非常好的搭配，二者都有豪爽大气的气质。《红楼梦》中的大观园里便有这样一处搭配：探春居住的秋爽斋。“此处芭蕉梧桐尽有”，梧桐挺拔、芭蕉洒脱，极符合探春“素喜阔朗”的性格。
明代后期，营造私家园林的风气很盛，由文徵明参与设计的拙政园有“梧竹幽居亭”一景，亭旁种植梧桐、翠竹，如今梧桐已成古树。清代园艺学家陈淏子在《花镜》中对梧桐树造景也有“梧竹致清，宜深院孤亭”之说，梧桐和竹子优雅清净，适合营造幽深宁静的氛围。另外，扬州二十四景中的“临水红霞”、苏州怡园的“坡仙琴馆”等景点都有梧桐作景。
除了在园林中广种，明清时期，梧桐还被用作行道树。明代顾炎武在《日知录·官树》中，将官树解释为种植在官道旁“以记里至以荫行旅”的树木，既能标记里程又能为道路遮阴。康熙时期浙江文人高士奇在嘉兴平湖建“江村草堂”，园中有“碧梧蹊”景点，那时梧桐种植在行道两边。行走在树荫下，人们的衣服仿佛也染上了青碧色，那种重重绿幕下的翠色清凉令人向往。
梧桐在中国及日本、越南都有分布，18世纪中叶作为观赏植物被引入北美，并在美国南部地区广泛种植，后又逐渐扩展到北部地区。
在国内，随着时代变迁以及外来树种的引入，近些年中国本土梧桐的地位逐渐式微，但在我国南方地区，如江苏、浙江等地的园林中仍很常见。
几千年来，广布在中国大地上的梧桐，在人们心目中的情感关照早已超越一棵树。那端庄雄伟、直插云霄的气质，一枝一叶无私奉献给人类的情怀，浸润着深厚文化的内涵，寄托着祈盼幸福的美好愿望，不愧为中国的吉祥之树。
植物名片
“中国伞树”梧桐
中国梧桐英文名为Chineseparasoltree——中国伞树，这个名字恰如其分。梧桐高大挺拔，冠形优美，叶大荫浓，无刺无毒，并且没有花粉、绒毛带给人的过敏原，是非常优秀的绿化树种。无论是繁华喧闹的街道旁，还是宁静清幽的公园中，都可见梧桐挺拔的身影，人们很喜爱它的绿色浓荫。
梧桐对二氧化硫、氯气、氟化氢等有毒气体有较强的对抗性，并有一定的吸收能力，对重金属铅抗性也强，是农田护林及矿区绿化修复常用的树种。
梧桐全株均具有非常高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记载梧桐白皮、叶、种子、花均可入药，可治肠痔、烫伤、小儿口疮等。种子梧桐子炒熟可食或榨油，可作为保健油品用。树皮的纤维洁白，可用以造纸和编绳等。梧桐叶粉碎后可添加到饲料中。其它幼枝及叶可作农药用，杀蝇蛆；叶做土农药，杀灭蚜虫，地下害虫喜聚叶下，可堆叶诱杀。
正本清源
常见的“梧桐”实为悬铃木
自媒体上常有“最美梧桐大道”之类的打卡点，但细看就能发现拍到的并不是中国本土的真梧桐，而是“英桐”“法桐”等悬铃木。这也不怪人们混淆，悬铃木有着和梧桐一样挺拔的树姿、相似的掌状叶，更是世界广为栽培的观赏树。
梧桐为锦葵科梧桐属，悬铃木为悬铃木科悬铃木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两种树最大的区别是树皮。以青壮时期的树皮比较，梧桐树皮比较光滑，为灰绿色；悬铃木的树皮光滑，但有片状脱落，呈灰、白、绿色，如迷彩服一般。另外，梧桐的叶片有3个掌状的裂片，边缘比较整齐，看起来更像鹅掌；悬铃木的叶子一般裂片3到5个，或多到7个，且裂片边缘有一两个粗齿，所以悬铃木的叶片看起来更花哨。梧桐的果实像一片“船形叶子”上黏着几个小珠子，悬铃木的果序像树枝上悬挂的铃铛，树名也由此而来。目前，很多人都把悬铃木误认为是梧桐。
悬铃木属有三个种：一球悬铃木、二球悬铃木、三球悬铃木。悬铃木不是中国原产树种，一球悬铃木原产北美洲，被称为“美国梧桐”；三球悬铃木原产欧洲东南部及亚洲西部，又名“法国梧桐”；二球悬铃木是三球悬铃木与一球悬铃木的杂交种，被称为“英国梧桐”，19世纪80年代前后被引入中国。
本版供图：中国植物图像库、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