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绝遗忘,不愿沉默,因为不想让自己的过去成为孩子的未来

虎嗅APP 2025-03-13 18:53:19

即使对埃利·威塞尔这个名字陌生,也应该读过他的经典句子,比如“美的反面不是丑,是冷漠;信仰的反面不是异端,是冷漠;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是冷漠。”

但他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来自于代表作《黑夜》的。他写道,自己之所以打破沉默,记录历史,为了让人们不再遗忘过去而痛揭历史伤疤,“是为了今天的年轻人,为了明天即将出生的孩子。我不想让自己的过去成为他们的未来。”

这位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一生创作了近六十部非虚构作品,代表作是记录集中营经历的自传《黑夜》,与《安妮日记》并列为犹太大屠杀经典之作。

1928年,威塞尔生于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这里也被称作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家乡塞耶特小镇是一个多民族混居地区,威塞尔的家就在城镇的犹太人聚居区里。

这是威塞尔一生无法忘怀的故乡,他曾写道:“我想看看这房子,就是从远处看看也好。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让我必须铭记那个地方。”

如果没有二战,威塞尔的平静生活就不会被打破。但1944年,一万名塞耶特的犹太人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威塞尔全家都在其中。一到集中营,他们就面对生离死别,母亲和妹妹被划到了右边的队伍,后来被处死。再后来,父亲被纳粹毒打,并因伤痛和饥饿致死。他得以幸存,1945年在德国魏玛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获救,但一生都带着手臂上的烙印——A-7713的囚犯编号。

从波兰奥斯维辛到德国魏玛,这是许多人都曾经历的集中营之路,与威塞尔记录过同样经历的伟大作家,还有凯尔泰斯·伊姆雷。

威塞尔一生难忘童年,他的书写总是避不开安静的童年。但二战后世事动荡,塞耶特也难觅旧日痕迹,因此成为威塞尔一生隐痛。

他之所以渴望寻找童年印记,是因为那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之时,也是他的反思之源。他一次次回忆,父亲奄奄一息时,躺在床上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却因为恐惧而漠然,直至父亲人生中最后一次呼唤时,他依然没有回应。这种冷漠是他一辈子都想摆脱的东西,因为“我永远不会宽恕把我推向绝境的世界,它把我变成一个冷漠的陌生人,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离开集中营后,威塞尔曾发誓,十年内不谈论或写作自己看到的事情,因为“不想用错词语”。这是一个写作者的惊人自觉,后来,他曾在《黑夜》的序言中谈到十年沉默:“我知道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字眼……怎样才能让被敌人亵渎的语言恢复活力?饥饿、焦渴、恐惧、押送、焚烧、烟囱,这些词有自身的含义,但在那个时代,它们全都另有所指。我们被关在封闭的车厢里,不知去往何方,怎样描述那最后的行程?或者,在疯狂的、阴森的天地间,人性颠倒,组织严密、颇有教养、身穿制服的人大开杀戒,天真的幼童和疲弱的老人全都走向死亡,这又该怎样描述?”

正是威塞尔的这种克制,成就了经典的《黑夜》。这部回忆录最初近百万字,但威塞尔将之删减为十几万字。每个集中营幸存者都见过太多,想表达的也太多,但威塞尔选择了做减法。

《黑夜》所回忆的是威塞尔与家人在奥斯维辛和布痕瓦尔德两所集中营的真实遭遇。他见证了集中营里的苦难,见到了无数生命化为烟尘,但始终心存希望。

威塞尔在书中提出了各种质问,比如“怎么可能发生烧死大人小孩的事,而全世界都默不吭声?”他也指出了许多人的短视,“许多人可逃却未逃,最后在乐观的幻想里一步步走进了再也无法回头的永夜。”

许多细节残酷无比,那些看起来更强壮的人,似乎可以存活更久,但那不过是假象,“党卫军军官兜着圈子,在找身强力壮的人。如果这里欣赏的是雄壮,也许应该装出强壮的样子?父亲的想法正相反,最好不要太显眼。别人的命运也会是我们的命运”。事实果然如此,“镇上一个大商人的儿子贝拉·卡兹,一个星期前随第一批人来到比克瑙。得知我们到了,他托人传话,他就因为身体强壮被挑中了,亲手把自己的父亲送进了焚尸炉。”

威塞尔还曾看着一个十二岁男孩被吊在绞架上,瘦小身体因为太轻而不能很快死掉,半个多小时后仍经受着折磨,他听见了内心的声音:“上帝被吊在这里,在这个绞架上。”

即使许多人并不愿意回忆惨痛,但威塞尔仍然坚持打破沉默。正如他在《黑夜》中所言:“对于一个想要成为证人的幸存者来说,这个问题非常简单:他有责任为死去的人,同时也为活着的人,尤其是下一代作证。我们无权剥夺他们了解属于集体记忆的过去的机会。遗忘意味着危险和侮辱。忘记死去的人相当于再一次杀害他们。如果除去屠杀他们的人及其同伙,没有人应对他们的第一次死亡负责,那么,我们必须对他们的第二次死亡负责。”

上世纪60年代,威塞尔在纽约举办系列讲座,呼吁勿忘历史,并在70年代末主持筹备美国纳粹大屠杀纪念馆。

1986年,威塞尔以作家身份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是因为他通过写作“将个人的关注化为对一切暴力、仇恨和压迫的普遍谴责”。颁奖词中还将他称作“人类的信使”,是这个“仍然充斥着暴力、压迫和种族主义的世界里最重要的精神领袖和向导之一”。

许多人习惯漠视历史,他们更喜欢遗忘,还会对忠实记录历史的人报以嘲讽,认为一切都是无用功,这是一种彻骨的冷漠。甚至还有一些人,希望抹杀他人的真实记忆。正如威塞尔所说:“遗忘死者无异于再次杀害他们”,这是最大的恶。

真正应该做到的是永不忘记,就像《黑夜》里所写的那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我们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夜,这一夜让我的一生成为漫长的黑夜,被加上七重封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的脸,在静默的蓝天下,他们的身体渐渐蜷曲。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火焰,从此以后一直在消耗着我的信仰的火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黑色的沉默,永远剥夺了我生的欲望的黑色的沉默。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时刻,我的上帝、我的灵魂被谋杀,我的梦想化为荒漠。我永远不会忘记,哪怕注定与上帝活得一样久。永远不会。”

二战的结束并非终点,威塞尔的人生还在继续。1956年的《黑夜》出版后,为他赢得了国际性声望,他随后出版了自传三部曲的另外两部——《黎明》与《白日》,以虚构小说的方式探索幸存者在走出集中营后的心路历程。

《黎明》的故事讲述1947年在英国治下的巴勒斯坦,犹太复国主义者正在争取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犹太武装抵抗运动的一名成员被英国当局判处死刑,为了报仇,抵抗力量绑架了一名英国官员。如果第二天英军处死他们的同伴,书中主人公以利沙就要奉命处死这个官员。在第二天黎明到来前的时光,主人公内心在斗争,对暴力、战争和种族隔离也进行了种种思考。

书中写道,以利沙要去杀一个人,但并不认识那个人,也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是一个英国人。如果一个人因为对方的出身、国家和种族就必须将之杀死,那不恰恰是二战种族灭绝的延续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即将到来的并非黎明,而是同样残酷的黑暗。威塞尔希望永不再来的不仅仅是二战和纳粹大屠杀,还有人类的各种战争。

在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白日》中,威塞尔写出了光明的一面。书中主人公作为犹太人大屠杀的幸存者,始终以疏离的眼神看待自己的生活以及身边的伴侣,表面上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有稳定的工作,有约会的对象,但其实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一次被出租车撞伤的“意外”车祸后,主人公在康复期间,开始思考战争中家人和朋友的逝去,反思自己与战争、与他过往经历之间的关系。

大屠杀的阴影是无法逃避的痛苦,而人类的痛苦永远是给生者而非死者。生者对痛苦的抵御,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对于集中营幸存者而言,摆脱痛苦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可以拒绝继续行尸走肉的生活,可以在清醒中寻求自由,继续生存下去。威塞尔之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不仅仅是提醒世人,也是鼓励幸存者走出沉默。如果想用沉默埋葬过去,那么同时被埋葬的还有自己。

在《白日》中,威塞尔终于驱散内心阴霾,努力活下去,将黑暗抛在身后。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将那些真相告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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