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国》王蒙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长干曲四首
崔颢
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二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太别致了,以说话、对话、闲话、对唱的原生态小男女言语为诗。
“大哥,您是哪儿的人啊?小女子我是南京那边的横塘人,听您说话,看您打扮,您也是那边的吧?”
第一首诗的前两句与最后一句,都是船家女子的闲话原文,第三句是情景的关键特色,叫作“停船暂借问”。不是闲话于乡村、闲话于通途,不是高高在上于高车靓马,也不是闲话于茶馆酒肆,而是闲话在正在行进、轻轻摇荡、临时停下的小船之上。几分偶然,几分轻松,几分机会难得,几分无可无不可,可无可不无。可以是两情相悦,可以是没话找话,可能三秒钟后就丢在脑后,也可能引起一系列温馨后话。
“停船暂借问”,有一种特殊的随意随机感,浪漫自由松散感,非功利非目的感,无欲无求无谋划感。这又是早在孟子时期就已宣布了“授受不亲”的异性之间的闲说。
这应是两个船工之间的亲切交流,不大可能是享受坐船清福的有闲阶级人士的VIP对谈。一般有点儿身份的人不会任意与百姓庶民搭讪,除非是前呼后拥地特意去“亲民”。任意搭讪,如果不亮出自己的地位,那么有失身份,得不到应有的尊敬,万一碰到下三流人物,可能自取其辱,可能徒增麻烦。在阶级森严的社会里,即便闲谈也要严格遵守阶级原则。
而如果是船工水手,则活泼自然得多,生气洋溢得多。操船的男女青年的谈话还可以用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一个金句来形容,叫作“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一问一答,投桃报李,有赠有还,有情意,有兴会,有生趣。
一般评析此诗的人都会加上“听到大哥口音,像是老乡啊”的解释,但也可以不解释。“或恐是同乡”,除了口音以外,也许还有形象,还有动作,还有操船的技艺、划船的习惯,还有临河生活之人身上的种种特点,也有不为什么硬是觉得与大哥亲切的妹妹感。何必解释得那样清晰具体呢?如果方言极独特,那么也用不着“或恐是同乡”了,“一听就是某某地的”,你对于生人的判断之练达老道,如查户口的警察,谈话的亲切感与“或恐”的轻飘感,出门在外的偶遇缘分感,都会减色。
生活,这就是船上男女青年的生活啊。生活是第一性的,分析、探讨与点评是第二性的。这首诗写了活生生的水,活生生的船,活生生的女孩子,于是第二首出来了,是老实巴交的男孩子的如实回答。
他说的是:家住九江近旁,确实是同乡,都是长干人,却无缘相识。虽不相识,却在船行于江河水面的时候相遇了,对话了,感到老乡的亲近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佛学中说的缘吗?一切始于遇见,遇见是一种缘分,错过也是一种缘分。路过是缘分,留下是注定,五百年的修炼才得到一次擦肩而过的缘分。那么赠问获答,投桃报李,更是奇缘美遇,是礼遇、善遇、恩遇、巧遇,是巧言、巧诗、巧评、巧读喽。
是无巧不成书的一出小戏的开始?抑或是一种隐蔽的愿望与弗洛伊德说的潜意识?或者,是偶然的必然?是必然的偶然?停船暂借问,偶然遇见,随便说话,随便回答,这里隐含着禅机佛性,也隐含着或然的不便与危险。如果闲话的双方中一方有特殊的背景和危险的境遇呢?如果一方是水贼、案犯、间谍、恐怖分子呢?如果哥儿俩刚说了几句话就被一艘大船冲撞翻了呢?现代人还有这样纯粹天然的答问与切磋的机遇和心态吗?
诗机随时随地,天机不可泄露,诗机可能隐含天机,但不管含不含天机,好诗也令人愉悦充盈、喜乐相亲。文学的生活气息,可亲可爱!
杂诗三首(其二)
王维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这又是一首闲话体的诗。
“先生,您是从咱们老家来的,肯定知道家乡的各种事情,您动身前来的日子,我家绮丽的雕花窗户前面那棵梅树开花了没有呢?”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淡如白水,却包藏着乡思乡愁的盛情。所谓“人生四大喜事”,有道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作为农业大国,人们的乡土观念、落叶归根观念、祖宗观念,都是分量很重的。但没想到,“他乡遇故知”,竟然能与久旱降雨这样的国计民生大局、结婚成家这样的终身大事、金榜题名这样的事功大成相提并论。当然,故知是老朋友、老相识,比仅仅是从故乡来的人分量更重一些,但大感觉是相通的。在孔夫子那里,讲五伦,已经讲出了对朋友关系的重视。而乡亲、乡党之说,“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论语·乡党篇》),也强调了人们对故乡的亲切与敬意。
且慢,下面两句别出心裁。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向乡党询问的不是百姓生计、乡村建设、官民心气、政风吏治、保境安民、宗庙先贤、教化风习、事业人物、年成丰歉、疾苦呼声,诗人这里问的是自家绮丽精美的窗子前的寒梅,是美窗与梅花,是花期与花季,是故乡之梅、故乡之窗,是闲情逸致,是心血来潮,是小小回忆,微微挂牵,轻轻一问,淡淡一笑。
我们可以设想,这位家乡来客,可能回答已经开花啦,可能说没有见着梅花盛开呀,更可能回答,对不起,没注意呀。来客在商言商,在朝言政,求医言疾,求神言灾,却不一定向您靠拢注意力,并非意在寒梅或冬日的绚丽。
太脱离生活、脱离社会、脱离体制、脱离使命了吗?再想想,说不定从轻描淡写的闲话闲谈侧面,无意中表现了斯时斯地天下太平,百姓生计有保障,温饱无虞,压力减轻,有闲情逸致,日子过得去。不然,碰到的是来自故乡的饥民、灾民、难民、暴民、流民,谁好意思向老乡打听梅花开放还是没开放?
这正是孔子的诗教: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不努劲儿,不夸张,不直露,不覆盖,留有余地,君子中庸,恰到好处也!
[摘自《诗词中国》江苏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茅盾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