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日常生活里有很多的身份,而近几年又多了一个重要的新身份,就是网络身份。比如你有网名,有‘人设’,有‘赛道’,再比如网络身份也有不同的地位,比如你有多少粉丝,多少流量,多大影响力。这是附加在当代中国人身上的另一重新身份,也是新生活、新事物。”石一枫说。
近日,鲁迅文学奖、年度中国好书得主石一枫最新长篇小说《一日顶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以硬核现实主义,爬梳当代中国人的互联网生活史,书写流量时代的人间奇景。
一对北京“宅男”父子,父亲是网络技术“大神”,却沉迷虚拟世界不能自拔;儿子是当下的“躺平”一族,却因为一次直播事故莫名成了顶流网红。世人都说流量好,他却躲着流量跑……聚光灯下,世界沉渣泛起,生活被撕扯得七零八碎,普通人如何应对流量对人生的侵犯?
从关注监控技术的《地球之眼》,到聚焦电竞青年人生际遇的《入魂枪》,再到思索网络流量与自我价值之间关系的《一日顶流》,石一枫一以贯之地挖掘时代最前沿的变革性话题。
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评价石一枫的小说时曾说:“小说就该是一次事件、一场危机,是你没想到的东西突然水落石出、白刃相见,由此,小说成为了震惊和冒险、觉悟和召唤。”著名评论家刘大先谈及《一日顶流》时则表示:“这部小说其实讲的是一个新时代NPC(非游戏玩家)的故事。主人公就是正常的普通人,是像我们一样的绝大多数人,结果作为一个NPC他有朝一日突然成了顶流,他要怎样去过自己的生活?小说由此获得了更复杂的意味。”
4月23日,在第30个世界读书日当天,南都记者连线石一枫,围绕“与AI共生”的话题展开对谈。
南都对话著名作家石一枫
著名作家石一枫。
中国的互联网覆盖了每一个人
南都:这个世界读书日的主题是“与AI共生”。今年以来,包括Deepseek在内的各种人工智能产品引起了很多争论,也引起了很多关注。恰好你出版了新书《一日顶流》,写的就是相关的主题,当然里面还包括流量、短视频、直播间等当代现象。所以先请你谈一下写这本书《一日顶流》的缘起是什么?
石一枫:本来是想写一个忘记邮箱密码的故事,一个人忘记邮箱密码,跟他多年以前的朋友失散了,就这么一件小事儿。但是后来发现这个事可以写成一个比较复杂的小说,写成中国人使用互联网的历史,一个有年代感的东西。从最早的Intel486到世纪之交拨号上网,然后再往下写,梳理20多年的中国互联网使用史。不是中国互联网史,因为我不写互联网的创业者,我就写普通人使用互联网的历史。
南都:为什么聚焦《一日顶流》这样一个奇观式的事件?
石一枫:如果小说可以是奇观的或者不奇观的,那肯定是写奇观的吧。
南都:你是当下的这种社交媒体的重度使用者么,会不会参与到对流量的追逐当中,或者对流量现象有一些冷静的分析观察?
石一枫:不是说我就比别人更有发言权。也许那些办过网站的人,丁磊、马云更有发言权,但是从使用者来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中国的互联网的见证者,这是因为中国的互联网覆盖了每一个人,首先是这样的一个事。
我觉得现在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也不分什么轻度使用和重度使用社交媒体。什么叫轻度使用,难道只用邮箱,不用微信就是轻度使用吗?好像这种人也很少,几乎不存在。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是重度使用。但是心态不同。有人靠这个吃饭,他就会追逐流量。比如说他是在网上写帖子的,做自媒体的,他就得写十万+,人家是靠流量吃饭的当然要追逐流量,天经地义。但我从事的不是一个完全靠流量吃饭的职业,我也没有主动地追逐流量。只不过人都活在这么个环境里边,社会情况就是这么个社会情况,所以感知还是有的。
一个躺平又社恐的中国孩子
南都:你有没有观察过或者遇到过像《一日顶流》里写到的这种情况,一个普通人突然被推上热搜,成为顶流,被所有人关注?
石一枫:太多了,多少人都是这样。我记得当年有个叫犀利哥的人,就是因为长得帅,拍个照片儿,然后全网都追着他看,他到哪去流浪,流量就跟到哪了。
大衣哥、犀利哥,特会国学的那个流浪汉,比比皆是,满街都是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满街都是,而是说我们这个年代的爆红的人里边,有一种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南都:但你说的这几个好歹有一些个人特征,而小说里写的这个人,他是因为一个非常窘的事情突然变成了顶流。
石一枫:我不觉得那些爆红的人就比普通人多什么特征。人在聚焦状态下就会有特征,任何一个最普通的人,你给他聚焦十万个人一块盯着他,就会发现他很有特征,因为没有人是一样的。就一个最普通的孩子,你给他拎到聚光灯下,强迫一个城市的人看他十分钟,所有人都会记住他的特征。爆红的人都是普通的人,所以小说里这个人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什么非得说长仨眼睛俩鼻子,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
南都:很有道理。我想问问,世人都说流量好,但是为什么《一日顶流》里的主人公胡梓瓯却躲着流量跑?
石一枫:我觉得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都会去借助流量,有的人就是社恐。哪怕这事是都知道它能赚钱,但他天性就是在别人面前露面他不自在,他痛苦,那怎么办?他就是社恐。我觉得也得理解这种性格。我写的就是一个社恐又躺平的普通的中国孩子。
南都:在你看来,这种虚拟的、流量的世界,它对我们的真实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石一枫:有的人会认为网络世界和真实世界是两个世界,但是现在我看来网络世界就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它就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真实世界。我们这个真实世界的人就会被流量左右,然后会追求流量,它是我们世界的新事物。
南都:尤其是年轻人,他们过度寄生在网上以后会不会变得在真实世界里面缺乏一点行动力和存在感?
石一枫:虚拟空间也是空间。你考试得100分,老师给你挂在黑板报上,在你的名字后面挂两个小红花,这个就一定比在网上有六千多个粉丝关注你更真实吗?你可以这么想这个问题。
南都:看来以后世界方向还要改变,年轻人的价值会多元化,以前读书求学的道路可不再是唯一的一条路,年轻人很早成为了网红,他可能会去追求另外一种方向的成功。
石一枫:我觉得成为网红只是一个人受到关注的途径变多了而已。比如说报纸以前有影响力的时候,上个报纸不也是立刻就红了吗?
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媒介问题。我们也不能说网络这个媒介就把生活的逻辑全改变了,我不觉得生活的逻辑会改变。过去在报纸上出名的明星也会出去做广告,也会利用他的名气挣钱;今天靠网络出名的人也会这样做,我没觉得世界的逻辑真的变在哪了。世界仍然是按照过去的逻辑在运行,只实现这个逻辑的手段变得更强大了。
南都: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好像应该是好事?
石一枫:不要对任何事情轻易下判断,它刚出现的时候,我们轻易下判断是没必要的。因为我们实在是难以说它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只能说世界变到这个样子了。
南都:可以等它沉淀和发展再长一点的时间。
石一枫:或者说我们逐渐可以看到它的好和不好的方面。
文学作品强调对人的研究和剖析
南都:还是说回《一日顶流》。小说前半部分写到了北京孩子胡梓鸥,因为一个偶然事件变成了顶流,可他又社恐,逃到了一个荒岛上。在荒岛上他遇了人工智能机器人慧行。我觉得你这小说很奇妙地把现在特别热门的两个词,一个是流量,一个是AI结合到;额一起。你当时写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怎么把这两个榫接起来的?
石一枫:这就是互联网的阶段。我刚才也说过,我想写的是中国人使用互联网的历史,这个历史就包括这两个阶段,一个是全民的拥抱流量的状态,一个我们已经走进的这样一个AI的时代。这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比如我们写北京市的历史,写完改革开放是不是得写奥运会,我觉得这样写很自然。
南都:你书里这个人工智能很特别,它不像Deepseek这样高智商的AI工具,有强大的检索能力和推理能力,它只有五岁孩子的心智,但却有人类的情感模式。为什么发明这样一种人工智能?
石一枫:现在没有这种人工智能,这个是小说的虚构的地方。其他小说写人工智能可能更多强调它的能力有多强,因为我不是一个写科幻小说的人,我写的还是更传统一点的文学作品,文学作品还是强调人,强调对人的研究和剖析。
AI假如说是一个能力上超过人的东西,当然也很有意思;但是它具有人的性格,具有人的情感能力了,对我来说是件更有意思的事儿。
南都:现在有很多讨论围绕的是AI和它的应用范围以及跟人类的各种边界问题。如果AI既具有人的情感和知觉,同时又具有超越于人的智力和知识储备的话,那人和AI之间的边界如何界定,人怎么再去找到人之为人的身份感?
石一枫:这个是未来的人类研究的问题,我不给未来的人类指道,我没这资格。只能说是咱们都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在可能性的状态下,我们搞好我们自己的艺术创作,对于我来说,我是个作家,搞好我的艺术创作就挺好。
南都:你觉得AI对你的工作在未来会不会产生一些影响?
石一枫:目前还没有,目前AI只是作为我写作的一个内容,我写作的一个对象和题材,现在只能是这么看。
我不太可能用AI去代替我写作,因为我本人还是挺享受写作的乐趣。写作对我来说就是智力和情感的爆发状态,本质上是一个很有乐趣的事儿。当然我们也不能说这个乐趣有多么高尚,但它是一个乐趣,就像你打葡萄糖也可以代替吃饭,但是该吃还是得吃。
南都:如果AI学习过你的作品,它可能也会以你的风格再写一本小说出来。
石一枫:有这个可能,但是有些人容易模仿,有些人不容易模仿,有些人的作品更可以批量复制,有些人不可以,我觉得也存在个体之间的差异。因此更敦促作家保持原创性,原创性强在这个时代才更有存在的价值。
南都:你觉得在现AI加持流量的时代,作家怎么样去保持严肃文学的生命力?你也在一个严肃文学杂志工作,有没有思考过这相关的问题,怎样在这个时代让严肃文学焕发出更长的生命力?
石一枫:我眼里倒没什么严肃文学不严肃文学,谁也没说严肃文学就比谁高档到哪儿去,我觉得现在也没必要有这种看法了。有的确凝结了人类智慧的文学作品,那些貌似很严肃,但是实际上装腔作势、套路化的作品也多的是,所谓的严肃文学里边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咱们先没有必要把文学分成严肃不严肃的,就是有一些作品的确是更有原创性,更有人的智慧在里边,更有独特性,我觉得这种文学就是有价值。
南都:我们最后再讲一下《一日顶流》,你觉得这小说里面最精彩的部分是什么地方?
石一枫:我觉得都还行。你得从头看到尾。说出一个小说最精彩的部分在哪里,然后我们就看那个最精彩的部分就可以了吗?这个阅读的思路,我觉得还挺符合现在的流量时代的。但小说不是这么看的,小说还真是得从头看到尾。
南都:你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你自己最有成就感的地方,或者觉得有突破的地方是什么?
石一枫:还是创造了新的人物,或者说书写了新的人物形象。我以前没有写过这种人物形象,这次我写了这种人物形象,一个躺平的、社恐的中国孩子。这种对于我而言很新的人物形象,我把他写下来了,这就是对于我个人来说的突破。
南都:最后一个问题,今年的世界读书日,请你给读者们推荐几本你觉得值得阅读的书籍。
石一枫:我希望大家看看文学杂志,像《当代》《收获》《人民文学》,因为办刊物的人相对来说都是挺有鉴赏能力的,对文学的态度也比较严肃。另外,看看经典作品吧,看经典作品肯定没坏处。
南都:我们就聊到这,谢谢石一枫老师!
石一枫:不客气,不客气!
采写:南都记者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