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一场关于灵魂不灭的对话

思诺斯迈克（以下简称思）：请用一句话说明，我死后会成为什么。请说得简洁些。

费拉利西斯（以下简称费）：一切和虚无。

思：我想你会这样回答的。我提出一个问题，而你却给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你这种做法太老套了吧。

费：不是我在玩花样。你提的问题是超验的，却要我用经验的语言来予以回答，其结果怎会不是自相矛盾的呢？

思：你说的超验和经验是怎么回事？以前我也听过这两个术语，不是什么新东西。康德喜欢用这两个词，但只是用来说明上帝的存在，而从未用在别的地方，这当然是正确和适当的，他的论证是：如果上帝存在于世界之中，它就是经验的；如果上帝存在于世界之外，它就是超验的。

这一点应该是十分清楚的。你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在世界之内还是之外。不过康德这种让人昏头昏脑的废话现在没有什么作用了，它已经过时，不再适应现代思想潮流。现在我们德国思想文化界已经出了一些新的思想明星……

费：（在一旁议论）他说的是那些德国空谈家。

思：例如了不起的斯莱尔马赫和大智者黑格尔。现在我们已经抛弃了康德式的废话。它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我们很难再接受它。你现在旧话重提，还有什么意义吗？

费：超验的知识是超出可能的经验范围而去确定事物的性质。而经验的知识却将自己限制在经验的范围内，因此只适用于实际的现象。

你作为个体，最后必定会死亡，然而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存在，只是你存在的表象；个体不是自在之物，只是在时间中呈现出来的现象，因此有开始有终结。

你真正的存在是没有时间意识的，意识不到开始和终结，意识不到个体的有限性，它是无所不在的。因此，当你死亡时，作为个体你已经消失了，但你仍然存在于世界万物之中。这就是我说的，你死后会变成一切和虚无的意思。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简洁的回答了。我承认这个回答是自相矛盾的，但这是因为你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作为自在之物你又是永恒不灭的。也许你会反驳说：这种自在之物也会随着个体生命的消失而不复存在。

但这里你又处于自相矛盾之中：你是想把超验的问题带到经验的范围里来，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你是很清楚的。超验的知识会让我们误解经验的东西，它不适合于后者。

思：听好啰！除非我死后仍然是一个体，你这套灵魂不灭的议论我连两个便士都不会给。

费：那好吧，也许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以满足你。我可以保证你死后仍然是一个体，不过有个条件：你在这之前3个月完全没有知觉。

思：没问题。

费：但你要知道，一个人完全没有知觉，他就无法感知时间。因此，一旦你死了，无论是过了3个月还是1万年，对你的意识来说都是一样的。

问题只在于，你恢复知觉后是否相信别人告诉你的话。你死后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在你重新成为个体前，无论是经过了3个月还是1万年，对你都是无所谓的。

思：是的。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你是对的。

费：过了1万年，即使没有人去把你弄醒，这也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在短暂的生命之后，又经历了漫长的无知觉时期，你已经习惯于自己的不存在了，至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是无知的。而且，如果你理解了这一点：维持你生命的神秘力量在你没有知觉期间从未停止过维持类似你这样的生命，你一定会深感安慰。

思：确实这样。因此你以为用刚才这番话就能糊弄我，让我放弃自己的个体资格。不，我不会被你“神秘力量”之类的话所迷惑，我不能没有自己的个体，我不会放弃它，否则我就不能生存。

费：也许你认为自己的个体是这样一种让你高兴的东西，光彩照人、十全十美，没有比它更好的了。如果我告诉你，通过对事物的判断，还可以选择一种更好、更永久的东西来取代你目前的状况，你愿意吗？

思：难道你不明白，这一个体从根本上说是我自己的吗？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上帝是上帝，我是我。最重要的是我在生存，你勉为其难论证的存在对我没有什么意义。

费：你再想一想吧！当你说“我要生存”时，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要求，而是所有事物的要求，任何略有意识的事物都会要求生存。

因此，你的这一要求并不属于你个人，而是所有事物都有的；它不仅是你的要求，也是生存本身的要求；它是所有事物的内在存在，是万物的起源。

它只要求生存，但不是任何个体的生存，这不是它的目的。但由于这一要求或意志只是在个体中才被意识到，于是就产生了幻觉，好像它只跟个体有联系，其实只要认真想一想，就有可能消除这一幻觉，让自己解脱出来。

在个体那里只是间接具有这种生存的要求，而生命意志是真正地、直接地具有这一要求。所谓生存，不过是意志的反映，因此它是无所不在的，生存所到之处，也就是意志所在之处，意志在生存本身中获得满足。

也就是说，意志只有在不断地前进中才能获得满足，它不可能顾及个体，个体跟意志无关。如前所述，除非意志存在于个体之中，他就不可能意识到意志，因此，个体就十分注意维持自身的生存，如果不是这样，人类就不能繁衍下去。

总之，个体显然不是十全十美的，而是一种有限的形式。因此，我们从个体中解脱出来，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是有所得，我们不必为此烦恼不已。一旦你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存在，也就是普遍的生存意志，那么，所有的相关问题都是那样幼稚可笑、荒诞不经。

思：跟所有的哲学家一样，你自己就是幼稚可笑、荒诞不经的！像我这样年龄的人，跟你这样的蠢才交谈哪怕只有一刻钟，也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拜拜！

——附录与补遗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