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游戏》实在太火红,火到必须要再出一篇分析这个“鱿鱼现象”。当然把整部戏每个细节拆开来看,到处都可以找到破绽,甚至整个组合起来的质量也不见得能称之为“神剧”。但它之所以能成为席卷全球的爆款大作,甚至超越《纸房子》登上Netflix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非英语系作品,肯定有其原因。就个人观察概分为以下三点。
一、海外观众的高接受度
《鱿鱼游戏》的故事出自导演黄东赫原创,却不是同类型的首创。邻国日本早年的《大逃杀》、《真实魔鬼游戏》、《诈欺游戏》、《赌博默示录》,到近年的《要听神明的话》、《狂赌之渊》、《弥留之国的爱丽丝》,都是“大逃杀/闯关游戏”类型中的佼佼者,无论是原著或改编影视作品,在关卡设计的精巧细腻度上,《鱿鱼游戏》都难望其项背。
放到欧美市场看,包含《饥饿游戏》、《移动迷宫》、《分歧者》、《人类清除计划》等等加入“反乌托邦”(dystopia)元素的逃杀型作品,就格局的深度及广度、以及题材背面的人文议题反思,也都大胜《鱿鱼游戏》。单看摄制质量,于全体线上视频平台上、甚至只在Netflix平台内,《鱿鱼游戏》最多也只能排在中上佳作等级。但是它却出人意外的在上架不到两周的时间内,成为Netflix全球将近八十个分区霸占榜首。究其原因,不外“天时/地利/人和”。
关于天时
时值新冠疫情反复再起时期,尽管Netflix在全球各地订户数互有消长(其实订户衰退区大多源自共享权限的紧缩,例如韩国),但总流量却都是有增无减。特别是像《鱿鱼游戏》这类在尺度、场面及议题都比拟大银幕等级的作品,在线上视频平台上的魅力,自然会高过其他剧集。
所谓地利
线上视频平台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没有时间和地域的限制,只要拥有账号(或共享权限),即便身处不同时区,都能同步上线观赏、并即时分享互动。《鱿鱼游戏》的剧情带出许多对社会阶级议题的讨论,更进一步提高跨区(或跨城)亲友间相约上线重刷的热度。
种种人和
与西方崇尚英雄的倾向相比,东方逃杀题材的主角,大多是非自愿的人生失败者;而过往作品大多由形象清新的青少年获胜,《鱿鱼游戏》的最终赢家竟是一事无成的中年大叔。这看上去就是平台方与主创团队商议好的神之一手:先以热门的英雄旅程公式吸引观众停留,再用反套路出其不意展开突袭,最终留下令人错愕的结尾,善用线上营销的手法把口碑传开创造话题热度。
二、韩国影剧圈的自省与提升
参加《鱿鱼游戏》的456名参赛者,毫无例外都是社会上的人生失败者,都想拿命一搏、赢回高额奖金翻身。剧中编号“212”的韩美女就说过一句名言:
“出去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反正出去也会活在地狱里。”
的确如此,“地狱朝鲜”(헬조선)已经是韩国人自己都十分认同的一个新兴词汇。如同戏中主角成奇勋一样,连续三年失业(甚至不再求职)的人数,正以每年1.2 %的幅度成长;超过四成的在就职人口,薪资水准仅有前一份工作的五成;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失业率虽然只有3 %,但约有五成比例是经过六个月到一年的面试撞墙期才能找到合适且满意的工作;因为疫情影响,韩国的贫富差距已经来到史上新高,贫穷线以下的人口逼近19 %。《鱿鱼游戏》具体而微地呈现了韩国社会的缩影──社会阶级固化、底层人口无法翻身、老年人难以维生、青壮人口薪资下滑、年轻劳动力流失等等问题;观众在剧情中找到了满腹疏离感和委屈的共鸣。
虽然剧中的管理局坚称游戏绝对公平,但我们看到有安插前任优胜者参赛、事前泄题给有背景的部分参赛者、放任参赛者私下抢夺配给或趁黑杀人。这些也是社会上常见的不公平竞争,也不是只会在韩国发生,但在以往的韩剧中却很少见到,使得西方观众在视觉震撼之余,同时感受新鲜感与共鸣感的异样体验,这也呼应了本剧在海外引起的高度回响。
如果和先前在奥斯卡拿下“最佳导演”与“最佳影片”两项殊荣的《寄生上流》相比较,同样都是以相当在地的故事全程韩语演出,乍看都是纯粹面向国内观众,但海外观众透过配音或字幕,依然能融入剧情产生共鸣,这证明了韩国主创组的制作实力已经到了一个新层级,能将本土题材经营到跨越语言和文化的藩篱。
三、Netflix的全球大战略
《鱿鱼游戏》并不是Netflix在韩国影剧圈投下的第一颗震撼弹,包含大手笔的《王国》、《甜蜜家园》,到小格局的《人间课堂》、《喜欢的话请响铃》、《D.P.逃兵追缉令》等等,Netflix打破了韩国长年来“电视剧谈恋爱,电影圈搞暗黑”的潜规则高墙。许多高知名度的导演、编剧和演员,争相转投到全球最大的线上媒体平台旗下;在观众能享受更精良的制作水准同时,也代表幕后人士获得更充足的预算、演员们拿到更高的片酬。根据媒体报道,Netflix自2016年进军韩国以来,至今已经在韩国投入了七千七百亿韩元(约合41.5亿人民币)的制作费用,获得五点六兆韩元(约合302亿人民币)的直接收益,提供一点六万个全职工作机会。
事实上,Netflix也不是独钟韩国,他们已经在一百九十多个国家或地区设有分部或办公室,无论是购片或独家订制,以更高的预算和更大的自主权,向世界各地的影视制作人才招手。往好处看,他们提供了更好的工作环境,像是创作自由及优渥薪资;往坏处看,这也很可能是新一波的全球文化殖民,而任一地的本土平台都没有与其抗衡的本钱。连锁院线的式微,很可能就是Netflix全球大战略中的第一步,新冠疫情只是加速了这个进程。也无怪乎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等重量级导演,都曾对Netflix敬而远之。Netflix这样的线上媒体平台突破了场所和设备的限制,每个人的手机、平板、桌机、家中电视都能使用和观看。大幅度取代了电影院以及背后的电影片商公司,达成从制片、发行到院线的全垄断。
而在中国、美国、印度这三大电影市场以外,Netflix在英国、日本、韩国这三大影视工业重镇,也渐渐取得了一定的话语权。以“二次元障壁”抵挡好莱坞文化侵攻数十年屹立不摇的日本市场为例,Netflix的做法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打不过的,我就加入他。Netflix在当地创设动漫工作基地,每年投入约两兆日元(约合1142亿人民币)作为支持人才培育及创意开发的费用。要知道,尽管日本动漫横扫全世界,但一名基层动画师的平均月薪仅有三十万日元(约合1.7万人民币),数字乍看不差,但考虑到他们每日工时可能达到十八小时,且经常因为上档压力而牺牲例休,可以想见有多么血汗。
将近五十年来,日本动画制作的基本模式,就是成立垂直与水平同步整合的“制作推进委员会”。这种模式的好处是平均分散风险和分摊成本,但定型化的预算分配模式,使得制作预算额度经过版权、宣推、发行……等层层扣除后所剩无几,连带压低了动画从业者的薪酬,同时还拖累了动画质量。Netflix的做法正好反其道而行,拨下的预算全数投入制作,额外的各种费用全部自行吸收,制作公司不但保有创作自主权,制作周期和预算额度也不再受制于人;不过也更需要在制作水准上更加精进,以符合严格的交片审查。
单以2021年计算,Netflix独家发行了40部日本单部或长篇动画作品,总时数比前一年提升一倍,其中还包含《哥斯拉》和《JOJO的奇妙冒险》等高人气IP。真人剧集方面,独家发行的《全裸导演》和《弥留之国的爱丽丝》也获得流量及影评的双赢。Netflix掌握了日本、韩国、英国等地的主要话语权后,下一步就是回头占领美国市场,而以他们目前全球覆盖率及庞大的订户数,要达成目标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更重要的问题是:在那之后呢?
“游戏化”和“社交化”将会是更下一步,也是Netflix从视频内容提供、蜕变为全社交平台的重要一步。这从他们挖来Facebook前VR和AR部门副总裁迈克·威尔都(Mike Verdu)就可以窥见一二。尽管目前已有部分地区(如波兰)的订户可以透过Netflix的账号下载限量特制游戏,但距离全球普及还有一大段距离。社交平台强者如Facebook,已经投入巨资开发融合“内容/游戏/社交”于一体的“元宇宙计划”(或称Web3.0)。被各个产业界视为全新世界的元宇宙,Netflix当然也没有理由缺席,而能阻挡他们脚步的对手,目前看来几乎可以说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