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一位语文老师

夏天文化 2024-08-27 21:54:33

一、命运坎坷,艰苦至死

我从外地匆匆忙忙地回到仙游老家,已经是深夜一点半钟了。洗完澡,刚躺在床上,正要安歇,我家的大门就“笃”“笃”“笃”直响。

我妈就近从门缝里问:“是谁?三更半夜直敲门。”语气里带有几分气恼。

“阿俊在家吗?”显然是我老同学阿武的声音,我一骨碌地爬起来,来不及穿毛衣,直去开门。

“赶快到县医院去!赶快到县医院去!我们崇敬的朱老师快要走了!赶快!赶快!”

我俩三步并作两步,直跑到仙游县人民医院朱老师病房前。这时,病房里站得满满的,除了他的子女、亲戚外,还有十几个他的学生。

原来,今天傍晚,他从木兰溪滩筛沙回来,过门槛时,前脚刚跨过去,后脚抬起,就被门槛绊倒在地,一蹶不起,睁大眼睛,用手招呼几下,就不动了。二儿子及媳妇刚好在家,急忙呼喊一辆人力车,直接送到县医院抢救。

医生拿出听筒,轻轻地贴在他胸部,又轻轻地拉直他的手腕,手放在病床前的桌子上按脉搏,量血压。医生摇了摇头,连声说道:“无望!无望了!”

在场的同学和亲属,不相信这个诊断,连声问道:“什么?什么?”

医生也是朱老师的学生,他强忍着悲痛说:“这是严重的脑溢血,血压很高,脉搏很微弱,顶多再活几个钟头。”

在场的十几位同学,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突然放声痛哭起来,紧紧地拉住医生的手说:“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他救活,他实在是我们学生值得永远尊敬、永远爱戴的好老师。”

在场的其他人,也个个难过得掉下泪来。

尽管院方用了最好的药物,想说一切抢救办法,也无法救醒朱老师。他终于撒手人寰,离开仙游故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这是1984年四月的一个晚上,这一天是我永生难忘的一天。

天阴沉沉的,刮着冷风,下着阵阵毛毛细雨。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朱老师的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我脑海里演映着。

二、教书又育人,无视“纲”与“线”

仙游第一中学,是仙游县最高学府。我有幸在这里读了初中,毕业后,又幸运地被免试保送在这里读完高中。教过我语文的老师,少说也有七八位。在这些教师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算来只有高中毕业文凭的朱启球老师。

记得教我初一语文的本来是一位莆田籍的陈老师,他教法呆板,照参考书照搬,态度又严肃,课堂上很少有同学敢举手质疑。他为人谨小慎微,步步紧跟形势走,把语文课教成政治课,全班同学认为这样下去不得了,就把他给“轰”走了。校方不得已,只好动员教务处职员朱启球来暂代,试试看。

一天下午,一位三十六七岁,穿着一件半旧灰色“中山装”的人,一拐一拐地走进教室,含笑地向同学们点点头,我们全班同学,突然一愣,看他手上拿着教案夹,这下才意识到是教师。这时,班长灵机一动,马上喊声:“起立!”

大家连忙齐声喊到:“老师好!”

“坐下!同学们好!”声音响亮且有力。“同学们,我是职员,只有高中文化水平,实在没有资格教你们语文。眼下,学校没人可代,我自告奋勇,来滥竽充数……以后,你们觉得不行,也可以把我‘轰’走……”

他的话,很谦虚,又看他是个拐脚的人,怪可怜的,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静静地坐在教室里,静候他开课。

朱老师教的第一课是鲁迅写的小说《孔乙己》。他备课充分,口手并用,教得有声有色,给同学们留下深刻印象。时至四十年后的今天,孔乙己的形象,还没有在我脑海里消失,还记得在鲁镇,有个“咸亨酒店”,“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还记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还记得他偷书被人发现了,还要涨红了脸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时至今日,孔乙己的语言、行动和神态,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朱老师的教态自然,教法有方,课堂上师生两边互动多,气氛很活泼。他授课时,声音有高有低,抑扬顿挫,恰似演员在舞台上演戏,听他的课,简直是一场艺术享受,受益匪浅。因此,他教过的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栩栩如生,不会忘记。鲁迅小说《一件小事》《故乡》中的主人公车夫、闰土,其形象至今尚活跃在我脑海中,而我走上教学岗位后,教法也颇受学生欢迎,这是受朱老师的影响。

其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上下到处高举红旗,大抓“阶级路线斗争”,凡事都要跟“纲”与“线”联系起来看,几乎所有的语文老师,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师,都捧着饭碗发抖,宁可把语文课教成政治课,分析课文思想时,都要上“纲”上“线”,突出政治。这种脱离课文实际,把语文教成政治,宁“左”勿“右”的教法,学生是不爱听的,但人人心里原谅老师的苦衷。

我们学生中,有人好劝朱老师说:“朱老师,你讲课要注意,也要‘高举’‘高举’一下,以免给人揪住辫子。”朱老师听后,竟毫无顾忌地说:“语文是工具学科,怎能那样牵强附会,套上阶级斗争吗?我才不!”我们知道朱老师的犟脾气,往后就不规劝了。

朱老师不仅语文教得好,还经常深入到我们宿舍,了解同学们的生活。孔子曰:“有教无类。”他就遵循孔子的教育理念,对学生一视同仁,不管你是什么家庭出身。那个时期,一切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非常时期,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弟,没有哪个教师敢去关怀。记得我们班有位姓陈的同学,其祖父是旧社会的县参议员,家庭经济拮据,多次想中途辍学,都得到朱老师的经济帮助,读完高中。还有一位姓郑的同学,其父亲是旧社会的“保长”,同样得到朱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因此,朱老师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他们二人受株连,无法考入大学,只好回家务农去了。真是可悲啊!

朱老师的脾气,怪就怪在教书育人时,无视当时的“纲”与“线”,也许正是因为这点罕见的高贵品质,才使得他成为仙游一中最值得学生永远缅怀的老师。

三、老师成右派,学生也遭殃

我永远不会忘记1957年的春天,那时木兰溪两岸柳枝吐绿,桃花照人,我们尊敬的朱老师,一夜间成了仙游县教育界大名鼎鼎的右派分子。

这时,我正在仙游一中读高二年级,课程重,作业多,多数同学一吃过晚饭,就回到教室埋头完成教师当天布置的作业了。

有一天,约摸是晚上八点许,一位外出小便回来的同学轻轻地说了声:“晚上教工食堂斗争右派分子朱启球等人。”这个消息好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教室里炸开。我们几个朱老师教过的学生,个个胆战心惊,暗地里关注朱老师的命运。

我们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蹓出教室,行色匆匆,一路小跑到教工食堂,透过门缝、窗缝,偷看校党支部组织的批斗大会。

仙游一中党支部书记李永贵声色俱厉地宣布:“最近我校同全县一样,反右斗争取得辉煌胜利。今天,我们又揪出了隐藏很深的几个右派分子。”他当场念出朱启球,还有其他几位教师的名字。接着,校团支部书记曾加良也声嘶力竭地领头呼喊口号,他喊一句,与会的教工作跟一句。诸如: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朱启球!”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吴绍周!”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连茂范!”

“……”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在教工食堂回荡着。主持人说:“现在,首先批判我校大右派分子朱启球。”话音刚落,事先早已布置准备发言的老师,就迫不及待地举手,强烈要求发言。里面的气氛十分紧张。党员干部首先站起来批判,发言相当激烈,用词无所不用其极,无限上“纲”上“线”,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巨大的政治运动,脑子一下子膨胀起来,像塞满荆棘,耳边乱哄哄的,批在朱老师身上,痛在门窗外偷看动静的我们身上。

他们批判朱老师的主要“罪行”,是任教期间,利用讲台,散布阶级调和论,蓄意培植地、富敌对阶级接班人,与党争夺青年一代,还有……不一而足。

朱老师被迫站着,斜着身子,脸部毫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神色,批判他的老师们,无中生有,层层加码,帽子越扣越大,有的内容简直是“莫须有”。大会不允许他争辩,实际上大会也不允许他有这个权利。其实,他也不想申辩,他从经验中得知,批判他的老师,有的是真心实意地批判他,有的迫于形势,口是心非,不“紧跟”,不“高举”,铁饭碗也可能砸破掉呢!

第二个星期,运动由教师内部向学生方面扩大。在校党支部策划下,那几天从初中部到高中部,从教室到大礼堂,所有墙壁上贴满了一张张揭发右派分子朱启球如何操纵“朝天瞥”罪行的大字报。“朝天瞥”原是几个亲近朱老师的学生写文章在学校黑板报上发表文章的笔名,这些人写好文章,请朱老师修改,然后在学校黑板报上发表。这些年幼无知的朱老师的亲学生,受到了严厉处分。其中,有的开除团籍,有的开除学籍,送回农村劳动改造,还有许多所谓“朝天瞥”集团外围组织的学生,高考被剥夺录取资格。

四、妻离子散,潦倒一生

1958年九月,我离开了仙游一中,有幸到厦门大学继续深造。而被朱老师株连,无法上大学,只能返乡务农的同学,都不断从信中给我传来朱老师的消息。因为他“顽固”,始终不肯低头“认罪”,因此,不像其他右派分子那样,或遣送回乡监督劳动改造,或押送劳改农场,而是把他开除公职,留在学校就地监督改造,勒令他扫地、洗厕所、挑水浇花木,每月支付三十多元生活费。

1960年七月,我从厦门大学回到仙游乡下度假,在仙游城关无意间邂逅了朱老师,此时,他蓬头垢面,须发寸把,黑白掺半,全不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人。脸上黄中带黑,两颧骨高高,与两年前的他相比,分明是两个人。我心中酸楚,热泪盈眶,连忙走过去问候道:“朱老师,您好!”

“……”不见回答。

“朱老师,您好!”我以为他没听见,大声再问道。

“……”仍然不见他回答,只见他慢慢地一拐一拐地走近我,用右手摇一摇,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回答,是好心,是怕连累我,妨害我的前途。那时,有几个人敢于跟“四类”(地、富、反、右)分子套近乎,亲近呢?

我从城里同学口中了解到,他被赶出仙游一中了,遣送原籍——城关东风街管制改造。他的老婆以及四个子女,早就被下放妻家农村,当农民去了。大儿子在农村也饿死了,现在朱老师孑然一身,靠捡拉圾度日。有时到木兰溪溪滩掏沙换钱,艰难生活。“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朱老师的生活更加艰难了,很难用语言描述。

二十年后,朱老师的冤案由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得到平反昭雪,但此时他已将近花甲之年,精神面貌及体力,都大不如前,仍然住在那低矮的土墙破屋内,仍然常到木兰溪滩去筛沙出售,以弥补生活。

朱老师的悲剧,是新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案例之一,跟他有同样遭遇的人,在中国大地上,何止万千呢?朱老师含恨离开了人间,但他的这种不管出身如何,一视同仁的教学精神,永垂不朽!

吴兆俊(摄影: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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