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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言便与他打赌,不依赖任何一个男人,我也能破眼前困局。
现在,胜负已经明了。
"王爷,不知赌约可还作数?"
我立在一树皎 洁的桐花下,迎着微凉的风,头顶落英簌簌,有些许飘在了我的肩头,轻如羽翼。
萧焕转过身来,一双眼眸亮如星辰,目光落在我身上片刻,随即轻笑:"自然作数。"
王府幕僚,既有明处领实职的,也有暗处领薪俸的。往后,我为他办事,他付我银两,很公道。
"荣阳长公主正在为她的女儿寻伴读,本王会安排你去公主府,能不能留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荣阳长公主,是萧焕与陛下的姑母,其势之盛,尚书下辖之六部,有近半数朝臣与公主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古外戚干政是帝王心病。
萧焕让我去公主府,是作他的一双眼,也是一把刀。前头是权势滔天,也是龙潭虎穴。
"王爷就不怕臣女成事不足,露出马脚,反打草惊蛇吗?"
"本王既然敢用你,便是信得过你。何况,"他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王府这些年在各处的暗桩被拔去的也不少,但任谁也查不到本王头上。"
这是在警告我,一旦暴露,便是弃子。他不会保我。
"王爷的银两,当真是不好赚!臣女实在惶恐。"我试探着加码,这等玩命的差事,休想仨瓜俩枣打发我。
"每月一百两。"
"臣女领命,只是……"
"黄金。"
"一言为定!"
4
景和七年,秋,北境云州守军内乱,兵士接连出逃,以致蛮夷接连南下袭扰无人戍守,州官苦不堪言。
荣阳公主的驸马成国公崔石上书陈情,兵士出逃是因边赛苦寒,而饷银不足之故,故请上增拨粮饷,以慰军心。
而云州军如今的统帅,与成国公属同宗。
一个朝野皆门生的长公主,一个将手伸到了边关的驸马。
这便是萧焕让我来此的目的。
犹记得那日在一众世家女中,我以一副《山水少年图》博得了公主的青眼,自此留在了府上。
只因我知道,公主好面首,尤爱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所以我事先让萧焕带我去了京都莲花巷,寻了十数个貌美郎君来,杂糅了他们的样貌,作出那一幅绝美的少年图。
记得当日我大摇大摆地与萧焕踏进那南馆时,他的脸色铁青得快要吃人。
我偏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与迎上来的龟公道:"我这位兄台可是贵人,快唤此处最俊俏的小馆儿来伺候,越多越好!"
那龟公是见过世面的,且看萧焕穿戴不俗,气度金贵,连连应声照办。
此地来的多文人雅士,亦不乏世家公子,只消稍稍地打听一下,便能知晓眼前人的身份。
因此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本王可还未娶妻,你这是想闹得满城风雨?"
我忍着笑,心中却不住地偷乐:"王爷年少风流,便是好男风之名传了出去,也不过是一桩美谈。"
"京都贵女多慕韩王之名,王爷不是嫌桃花多吗,眼下岂不正好?"
他睨了我一眼,脸色阴晴不定:"倘若连累本王日后娶不到王妃,你又当如何?"
我细想了一下,神色郑重道:"那臣女一定为王爷多寻几个男馆儿来,以作赔罪!。"
后来的一切比我想得要更加顺利,我进了荣阳公主府,名义上为其女元月郡主的伴读,实则更多时候是为长公主作画解闷儿,也是因此,在我 日渐取得她的信任后,得以出入她的书房。
庭院里柳枝换了枫红,时日过得极快,已经满半年了,这半年里,我与萧焕没有再见过面。
欲成事者必然要沉得住气,一颗棋子一旦埋下,不到用时便不会轻易地挖出来。
今日是我头一回出公主府,因苏府派人传信来,苏老太太病了。
请了安,奉了药,又回到主院听了苏知年的一番训诫和郭氏的阴阳怪气之后,我终于回到了简陋的闺房。
我揉着膝盖,跪了大半日,快要折了。
窗子开了一半,外头凉风阵阵,阴翳蔽月,入秋的天儿多变, 夜里怕是要下雨。
我走到窗边要去关上它,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夜行衣,将半掩的窗子打开,纵身跃了进来。
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拿身旁的花瓶要砸他,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是我。"面巾揭下,居然是萧焕。
我挣脱了他的桎梏,将花瓶放了下来。
我讶然:"王爷?"
他瞧了我片刻,自顾走到椅子上坐下,环顾了下四围,颇有些自来熟:"就住这么个破地方?"
"臣女早就习惯了。"我关上了窗子,走到他身侧,"王爷深夜来此究竟有何要事?"
我心中有些恼。底下院子里还有仆妇在值夜,稍有风吹草动,都能传到郭氏的耳朵里去,要是被人发现他夜探香闺,于他自然无碍,于我,却是灭顶之灾。
萧焕倒是一点儿也不急,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满嘴的茶叶沫子,惹得这位养尊处优的天家贵胃皱了眉。
"云州军的饷银账册,若不出意外,应该在公主府。"他放下茶盏,看向我。
我静默了须臾,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两下,随后抬眸,也望向他:"臣女定不负所托。"
"这便答应了,不向本王多讨些金子吗?"他把玩着缺了口子的茶盏,好整以暇地瞧着我。
屋子里堪堪地点了两盏灯,烛火忽明忽灭,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在壁上,纠缠在一处。
我倒是想狮子大开口,可眼下这状况,只想让他快些走。
"王爷说笑了,待臣女做成了此事,再讨赏也不迟。"
外头的风刮得愈来愈疾,豆大的雨点儿打在窗瓦上,"沙沙"地响了一室。
"夜阑更深,蔽舍寒凉,王爷早些回府吧。"我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他隔着窗子瞧了瞧外头漆黑的夜色,再听那入秋后的疾风骤雨,见我丝毫不打算留他片刻的模样,眼底却漾开了笑意:"你可当真是不留半点情面!"
怎么来的自然也怎么走,至于某人今晚变成落汤鸡,那是他自找的。
两日后,我在公主府书房的暗格里寻到了账册,交与了萧焕。
过了半月,云州守将被革职流放,成国公官降半级,罚俸禄一年。
消息传到府中时,我正在荣阳长公主的寝阁里为她新收的小郎君作画。
"小事罢了,我那皇侄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动不得!"美妇人慵懒地挥手,示意传话的嬷嬷下去,转而继续与她的小郎君闲话。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生得一双桃花眼,偏还有满腹诗才,出口成章,难怪惹得公主
宠爱不已。
我描着这海棠春睡美人图,心中忽然有些不明的酸涩。
我为了躲避郭氏对我婚事的拿捏操纵,不得不冒险与萧焕谋皮,赌上性命来此做细作。
而京都世家贵女便是衣食比我好上许多,可哪个不是在闺中便要承训,熟读女戒、女则,出嫁后操持内宅,伺候夫家。
放眼天下,能这般自在恣意的女子怕也只有荣阳公主一人了。
大权在握,便不必拘泥于一个男人。
5,
却说长公主的日子照旧,成国公倒是低调了不少。
深居简出了十来日后,在十月初一这日,他携元月郡主同去城外三清观祭拜。
元月出行,我自然是要随行的。
在观里焚了香,听过真人讲经之后,启程下山已是未时。
我与元月同乘一辆马车,一行加上丫鬟婆子与侍卫,共二十余人。
山里清幽,路倒也不算难走,与元月一同吃着蜜饯,说笑了一路,眼皮也不似辰时出门前那般乱跳了。
可就在我心绪稍稍地平静了片刻后,一支利箭刺穿了门帘,擦过我鬓边,直直地钉在了车舆上。
有人自丛林里窜出来,与随行的侍卫厮杀了起来,外头一阵骚乱。
顾不得箭矢带下的半枚耳坠与面颊的疼痛,我大声地扣门,与外头的车夫道:"赶紧驾车,先走!"
车夫应声拉紧缰绳,策马狂奔。车辇颠簸得不行,元月被吓得脸色苍白,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袂,身子不住地颤抖。我握住她的手,与她靠紧些,维持着身子平衡。
跑了许久后,马儿突然一阵嘶鸣,有些不受控制。
车夫中了箭,已倒在了路上。
我打开门帘,去拽绳索,用鞭子狠抽,驱策它跑快些。
日头隐进群山,天色转暗,漫天的密云压得极低,是要下雨了。
山腰的风吹得急,骤然落下的雨点打在发顶、额头、脸颊,阵阵湿凉。
后边的刺客还是追了上来,我们被两个蒙面的男人拦在了前头。
我已分不清湿透的后背上是冷汗还是雨水,眼瞧着那带血的刀刃,绝望地闭目。
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了吗?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剑击落了砍下来的刀,刺客后背被刺了一剑,瞬时倒了下去。
身后,是一张年轻、清润的面孔。
继而,数十骑打马而来,到了半丈远处,为首之人下马拜下:"世子,贼人已经尽数伏诛,属下无能,没能留下活口。"
"罢了,都是死士。"他沉着脸,看向车辇外头的我:"元月可安好?"
他是元月郡主的兄长,荣阳长公主之子,崔景谌。
成国公重伤昏迷,元月郡主也受了惊吓,在闺房里静养。
我受了些皮外伤,将养了些许时日,期间长公主派人来送了些创药和补血益气的吃食。
崔景谌也来过一次,送了一瓶西域产的玉露膏。我的右脸被箭镞擦伤,若有不慎便是要留疤的,这瓶膏药倒是来得及时。
我向他行礼道谢,他却十分谦恭温和--"那日凶险,苏姑娘当机立断,护住了元月,理当是在下致谢才是。"
"世子言重了,小女身为郡主伴读,尽心护持原是本职。"
据元月所言,她的这位兄长一直在京郊城防营领兵,数月也不曾回家一次,原以为是如李弦那般粗莽的毛头小子,却不想是这般和风霁月的模样,当真不像是行伍之人。
"苏姑娘纯善,元月有你在身边,我也便放心了,"他话声温和,浅笑如春风,"你且安心地疗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6
两日后的午膳时分,长公主召我去了书房。
我 刚 踏 过门槛,一本册子便被扔到了跟前,抬首间对上的,是她冷笑的眸光。
这是我从暗格取了账册之后放入的赝品,我知假账册被瞧出端倪是迟早之事,可自始至终我的行动未落下任何痕迹,便是要查,也查不到我的身上,却未承想还是躲不过长公主的眼睛。
到底是叱咤朝堂十余年的人物,是我自作聪明了。
"公主这是何意?"我竭力压着心底的慌乱,平静地开口。
"本宫不喜欢兜圈子,既然召你来了,便莫要再装傻了。"她走近我,豆蔻鲜红的指尖捏住我的下颚,"你可真是心思缜密,连本宫都差点儿被你瞒过去了。"
她显然是知晓了一切,也知我是萧焕安插进来的人,可未叫人捉拿我,却是私下里将我唤来此处。
我正思忖着她是何用意,却听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朱唇漾开笑意:"我那小侄儿许了你什么好处?侍妾?侧妃?"
她放开了我,悠悠地走回了案边,托起白玉瓷杯,轻轻地吹开:"小丫头就是好哄,一个情字就能将你吃得死死的,随意地许诺个名分,便让你为他赴汤蹈火。"
我站在云母屏风旁侧不敢说话,只在心底暗暗地诽腹,我明明是为了钱。
只是我这般低眉怆然欲泣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被戳中了少女心事。
却见她摇头低叹,笑得意味深长:"可惜啊,男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他心中若是有你,怎会让你孤身犯险?"
"你可知他快要娶妻了?"
他娶妻还是娶夫关我何事?我只关心每月一百两金子,可我若如实相告,长公主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我垂下眼睫,挤出几滴泪来,小声地啜泣道:"长公主明鉴,是臣女眼盲识人不清,错信了韩王……"
"王爷说,待我做成了此事,便接我离开,许我侧妃之位。可苦等之下,却等来了他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那夜雨打芭蕉,他说他最爱桐花清雅,终究是错付了……呜呜……"
这番倾诉真假掺杂,我哭得伤心欲绝,但见长公主得意又同情的眸光,应是信了七八分。
我并不算骗她。一腔爱慕错付真心是假,但萧焕要对我赶尽杀绝是真。
那日山间的刺客皆是皇家暗卫,因那些招式,我曾在萧焕的暗卫营见过。
他们的首要任务自然是除掉成国公,可其后对我和元月穷追不舍的那两人,目标不是不谙世事的元月郡主,而是我。
只因他们的主子知道,账册之事长公主早晚会发现端倪,届时府中清查,与其等我暴露之后牵扯到他,不如先下手将我除去。
成国公一死,皇帝便可借着云州军饷一事顺藤摸瓜地清查其党羽,而长公主便是查到什么,左右我这个细作已经不在了,死无对证。
好一出卸磨杀驴。
我侥幸地逃过一劫已是不易,傻子才会继续为他卖命。
"既已瞧清了他的面目,那你待如何?你是个聪明人,当知良禽折木而栖。"荣阳轻轻地摆弄着茶盏,另取一只白玉瓷杯,沏下茶汤,往前推几分。
我啜泣声转小,红着一张脸,双手举杯,颔首拜下:"从前是臣女无知,若蒙长公主不弃,臣女愿效犬马之劳,只是……"
我顿了顿声,目光闪躲,容色有些毅然:"长公主知道,臣女出身卑微,从前日子过得艰难,韩王便瞧准了臣女窘迫,以重金相赠,这才……"
"本宫许你每月五百金,从账上支取。"
"真的?"
我猛地抬头,双眼放光。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晕乎乎的,被金子砸中的感觉。
不怪我见钱眼开,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
长公主言而有信,月底的时候,我便领到了五百两黄金,加上先前半年里萧焕给的那六百两,我现在总共有一千一百两金子。
我瞧着满匣子黄灿灿的金条,胃口大好,晚膳连着吃了一盘龙井虾仁、一笼荷叶粉蒸肉,还喝了两碗鱼羹。
这些时日进的滋补膳食不少,先前的小伤很快地便痊愈了,说起来,进府这半年,我的身量也长了不少。
转眼到了团圆节,晚间灯会,我随着元月一同去看灯,出府的时候,见着崔景谌站在车辇一侧。
元月欢喜地拉着我:"今晚有哥哥同行保护我们,晚些回来也是无妨的。"
城中万家灯火与满天星辰争辉,街市里孩童扮家家、货郎卖钗环,一路上流光璀璨,热闹非凡。
元月闹着要吃面人,崔景谌便去买了两个,一个给元月,另一个给了我。
这面人我似乎只在幼时吃过,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此刻入口甜而不腻,当真是不错。
前头有人在猜灯谜,我想拉元月去瞧瞧,却见人影攒动,她不见了踪影,再回头,崔景谌也不见了。
我正想寻他们,忽然腰间一紧,身子被人揽住,带出了人群。
摘星楼上,明月悬空,夜风微凉。
那人搂了我一路,终于松开了手,我堪堪地站定,手里的面人便被夺了去。
"你如今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萧焕俯身靠近我,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唇齿间尚有桂花清酒的芳醇,"本王约你见面你推拒,倒是有空与世子游市赏灯,谈笑风生。"
我环顾周围,这是百尺高楼,底下是满城的烟火。四下仅有他与我二人,我若是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好姑娘不吃眼前亏。
"王爷明鉴,臣女一早便想着来见王爷,只是公主近来看得紧,臣女也是迫于无奈。"
"转身投靠姑母也是迫于无奈?"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公主府里的耳目不少。
我努力地让自己平静,思绪转得飞快:"账册之事已然被长公主发现,臣女为保全性命才用此权宜之计,从未背叛过王爷。"
"哦?"他哂笑,凑近我耳边,声嗓低沉,"那么一腔痴心错付,控诉本王薄情负心呢?"
"本王竟是不知,苏二小姐对本王还有如此深情?"
他安插的人是唱戏的吗?传得原模原样!
我绞着衣袖,斟酌道:"王爷说笑了,长公主不是泛泛之辈,若非如此,又如何取其信任?臣女对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眸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神色渐敛,变得凝重:"苏桐,不管你信与不信,那日三清山的刺客,并非本王所为。"
"本王若想对成国公动手,不会白日刺杀,更不会只让他落得个瘫痪。"
他低叹一口气,眼中涌上道不明的神色:"我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
我微怔了片刻,思忖着他的话。
以他的行事,确实更喜夜里动手,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意外而亡。
且此刻我的小命就在他手里,他也无须再骗我。
若不是他,那么天底下能调动皇家暗卫的,便只有当今皇帝了。
可那又如何?左右是他的皇兄下的令,与他下的又有何区别?
我的选择不会错,五百两黄金更不会错。
只是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谦恭地拜下,眼睫低垂:"臣女心中从未怀疑过王爷,也未曾有过怨怼。往后,亦会尽心竭力地效劳。"
他目光灼灼盯着我,静默了须臾,沉声道--"姑母的野心远不止于当前,你若卷入其中,将来兵戈相向,亦是险境重重,你可要想好?"
我自然是想好的,富贵险中求。
"臣女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苏桐,我们来日方长。"
7
我用了半月时间,将萧焕安插在公主府的暗桩全部拔了去。
这府中,丫鬟、仆妇不能随意地出府,小厮杂役多在外院伺候,而能进入书房寝阁又在府中来去自如的,是那群面首。
长公主虽爱美色,却不会色令智昏。
因此,当我揪出她最宠爱的那位小郎君时,她当即下令关进地牢严刑拷打。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公主府的筹谋便再没有泄露过。
我因清查有功得了不少的赏赐,长公主对我的信任也愈发加深。而我这番动作,也是彻底地与萧焕撕破了脸。
一月后,天朝属国南诏送质子入京。
早朝时,皇帝突然下诏为元月郡主与这位弹丸小国来的王子指婚。
长公主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以元月的身份,若在京都择婿,她的夫君必然出自门阀世家,无疑会为公主府带来又一大助力。
而指婚番邦质子,其无实权,又显皇恩浩荡,实在是高明。
且元月一旦出嫁,我这个伴读也便没有名义留在公主府了。
这大约是萧焕的手笔。
他在逼我离开。
我非但背叛了他,还屡屡破坏他的谋划,若是落到他手里,只怕被剥皮拆骨都是轻的。
元月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太医院的暗线传来了一个消息。
近来皇帝夜里时常咯血,病气已入肺腑,强行用药吊着精神才支撑着每日早朝,依着太医私下里的推断,这位自幼体弱的陛下,怕是已经油尽灯枯,再如何转圆,也不过半年光景了。
皇帝无子嗣,若真有个万一,那么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便是其胞弟,韩王萧焕。
我思索了一晌午,总算有了主意,在午膳过后,进了长公主的书房。
……
翌日朝会,兵部上书,举荐骁骑将军李弦前往云州驻守。
此时的北境不太平。漠北蛮夷不事生产,入冬之后必南下劫掠,年年如此。
李弦那个草包好大喜功,对上蛮夷,定然会开城迎战,而以他的能耐,败仗难免。
事实证明,我算对了。
不出一月,战报传来,云州军节节败退。
边关告急,但朝中可用将才本就不多,是以群臣奏议,请求战功赫赫的韩王出征,平定边关。
皇帝自知时日无多,此时若遣唯一的弟弟远赴云州,将来这京都指不定如何变天,自然是不愿。
一时间,君臣相持不下。
而此时的公主府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水堪堪地煮沸,茶香氤氲,是江南上贡的龙井。
"你还真是算无遗策。"荣阳欣赏地瞧了我一眼,手里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我执黑子瞧着棋局,笑道:"这还是多亏了长公主在六部早有部署,否则臣女纵然有计,也无法这般顺利。"
从一开始举荐李弦到如今迫萧焕出征,皆是公主府的门生起头,只要借着战事将萧焕调离了京都,那么来日,荣阳大事可成,我亦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一个时辰之后,宫中传来了消息。
御书房里群臣争得不可开交之时,韩王突然入宫,主动请命率军出征。
……
沙场点兵,醇酒践行。
这是我头一回入宫,随着荣阳长公主一起,去参加为萧焕送行的宫宴。
不知为何,自进宫门起,我的眼皮便一直跳,到入席的时候,愈发心慌。
故而,我婉拒了与元月同坐,选择了远离主位的官眷席。
酒过三巡,我方才觉着这席间用的果酒后劲儿大得很,便扶额站起身来,到外头去醒醒酒。
宫中的梧桐栽得极好,夜里风声潇潇,零落了几片残叶。
我吹着冷风,瞧着那高大的桐木和重重暗影,神思稍稍地清明了一些,正想回去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人拽住,我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他往怀里一带,随即一阵旋转,人已随着他隐入了黑暗里。
我被那人抵在宽大的梧桐木上,熟悉的面孔离得极近,隽秀的眉眼间已经染上了几分薄醉。
"你可真是好算计,"萧焕的嗓音低哑,唇齿间依旧是贡酒的芳醇,"姑母到底许了你什么?"
"王爷醉了。"我试图挣脱他,却被他压得更紧。
冬夜寒凉,我穿得单薄,此刻那烫暖的身躯紧紧地相偎,堪堪地挡住了凛冽的寒意。
"你到底是为了姑母,还是为了崔景谌,嗯?"灼烫的气息在我的耳畔,半边脸颊被蒸得绯红。
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气息相缠,龙涎香的味道萦绕在鼻息间,惹得人恍惚。
我定了定心神:"人往高处走,臣女是什么样的人,王爷一早便是知道的。"
"你我之间,不过是为利而合,利尽而散。本就没有忠诚可言。"
"试问,天下谁人不爱权势富贵呢?"
"你想要的,本王也可以给你。"他有些愠意,薄唇压下来,我用力地偏了头,温软的触感落在了颈侧,随后,是微微的刺。
"嘶……"
他属狗的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跳漏了一拍。
如果之前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是我不愿去想的错觉,那么他今日这番失态,其中的情愫已是再明显不过。
头晕乎乎的,胸口有些闷,但我还是用力地从他的桎梏中挣扎了出来,落荒而逃。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一开始所求,不过是在这女子举步维艰的世道里安身立命的本钱,可我现在想要的,是如荣阳长公主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
不是困于后宅里的贤良内助,亦不是养在后宫的金丝笼中雀。
萧焕是当世英杰,整顿朝纲、肃清外戚是他的夙愿。若来日他登基,断不可能容许后宫干政。
情之一字,太过虚无缥缈。用前程命运去赌一个男人的真心,实在是不智。
8
捂着配红的脸颊准备回席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谢眉,我在苏府寿宴上见过她。
那时便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超脱世俗礼法的自信与洒脱,我一度认为那是定远侯府教女不拘小节,可现下看来,却不尽然。
见她如今身着女官服制,我方才意识到,原来她当初入宫后并未接受册封,而是做了执掌六局一司的女官。
"不当妃嫔是我自己的主意。"
"陛下只要侯府的女儿在宫中便好,至于做什么,他无所谓。"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明媚而灿烂。
我觉得她胆子大说话又新奇,虽然不过见第二面,心中却觉得亲近。
"你知道吗?李弦那个渣男好难缠啊,那天晚上救他的人明明是我的嬷嬷,是她母爱泛滥地照顾他一宿,那渣男醒来却一口咬定我是他救命恩人,非要塞玉佩给我,还要娶我。"
"虐文男主怎么都喜欢认错人啊?"
我惊诧地望向她:"你怎么知道?"
关于这个世界是一本虐文话本的荒唐事,我只在智能师太口中得知过,谢眉又怎会知晓?
她的来处,与智能师太一样吗?
我握住她的手,郑重地与她讲述了空山寺的经历,提出心头困惑。
她听完便来了精神,十分欢喜地拉着我道:"我看话本的时候就觉得,一个从小就能在嫡母迫害下险境求生的姑娘,怎么可能遇到渣男就秒变恋爱脑失了智啊!幸好这一世你摆脱了他。"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就是鬼扯,救他的是个老太太,你看他还娶不娶!"
这话说得实在有趣,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又絮絮叨叨地与我说了许多,与我描绘她的故乡,那个独立于此间的世界。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家里有个弟弟,高中的时候,父母让我辍学去打工,是女校长去家里劝服了我爹妈……"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大厂工作,每年给母校捐款,还资助了两个学妹,可惜我加班猝死了,也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完成学业……"
她说的这些,我虽不能完全听懂,却大约能领会一二。
想来,那是一片广袤的天地、一个平等自由的时代,没有王侯将相,没有等级尊卑。
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读书、考学、做官、经商,出身平民的女子亦可凭学识谋生立。
真好。
……
兵贵神速,萧焕果真不令人失望,不出半月便退敌百里,将数万夷人斩于马下。
整顿好军务后,他便星夜兼程地往回赶。
如无意外,年关前便可回到京都。
太医私底下皆道皇帝的病,至少可以撑到来年开春,这样一来,兄终弟及便毫无疑问。
我的谋划好像落了空,公主府的幕僚等着瞧我的笑话。
我不止一次地听得他们在背后私语:"女子议政开牝鸡司晨,取乱之道也!"
可他们似乎忘了,他们的主子荣阳长公主也是女子。
一群蠢货。
这等狭隘的酒囊饭袋,能得重用才有鬼。
我让谢眉帮我留意御膳房,将皇帝每日用膳后的残羹冷炙送来。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日的辰时,我终于叩开了长公主的寝阁,恭敬地稽首,行了大:"请长公主召集翊卫,今日,可成大事。"
她目光一凝,凌厉地扫向我:"你怎知时机已到?"
自萧焕出征后,皇帝便没有再上过朝,如今除了其近身心腹,谁人都不知他是何状况。
有朝臣悄然议论陛下是否已经去了,第二日便被一道圣旨下了狱。
就是这般摸不透虚实,才令各方不敢妄动。
可我却能断定,他已经驾崩三日了。
"长公主容禀,连续一月以来,陛下每日用膳都不过稍动几口,但自前日起,宫中送来的食盒,鱼羹喝了过半,蹄膀啃了干净,其余的盘盏也都见了底,试问,一个将死之人,如何有这般胃口?"
她闻言,思索了片刻,打发我先行离开,转身入了房中。
我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两个时辰后,翊卫军控制了皇城,宫中开始鸣钟发丧。
荣阳长公主主持大局,宣读遗诏,自宗室中择幼子继承大统,命韩王萧焕成守云州,无召不得回京。
新帝是早逝的雍王之子,皇帝与萧焕的亲侄,既有遗诏在手,又有亲姑母辅政,且皇城守卫皆已在长公主之手,一切都顺理成章。
与此同时,公主府的暗卫悉数出动,在潼关设伏,击杀萧焕。
尽管早知结局,可那人跌落山崖尸骨无存的消息传来时,我还是不慎打翻了杯盏,素手烫得发红。
不过伤怀只在一瞬,我拭去了泪,重新上妆,镜中人光彩依旧。
大丧之后,新帝正式地登基,改年号开光,荣阳长公主加封"镇国"二字,临朝摄政,而我被封为御正,司制诰之职。
那日,我身着官袍,迎着新岁的风,牵着小皇帝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过丹陛,站上那巍峨的紫宸宫,回首,群臣在匍匐仰望,江山尽在眼底。
与眼前的胜利相比,情爱不堪一提。
9,
成国公过世了,长公主伤心过度,在府中与她的面首痛饮了三日。
他们的故事,我略知一些。
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年少时也曾琴瑟和鸣,可恩爱不疑的谎言碎裂在了国公爷偷养外室的那一日。
自此以后,公主府门客络绎不绝,来往的少年郎一个赛一个地俊美。
而现下,独揽大权的镇国长公主,更是裙下之臣无数,偶有朝臣献上肖似已故夫君的美男子,也唯有叹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大概就是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吧。"谢眉道。
此刻我与她坐在屋檐上,对月举着杯盏,她一手揽着我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养面首有何不对?她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我深深地点头:"成国公只是失去了性命,可长公主失去了她的爱情!"
大约是近朱者赤,与她相处得久了,我竟也学会了她的言语。
半年后,谢眉在京中开了女学堂,免征银钱,不论贵贱皆可入学。
但京都世家哪里容得闺阁女儿去书塾,平民女子稍会走路便要帮衬着家中活计,故此,报名者寥寥。
但她不肯轻易罢休,便是只有两个学生也日日早起授课。
她教的算数与几何颇为新鲜,我每日下朝后也会去凑热闹。
开光二年,有一队西域商人来京,开口的言语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明白,唯有谢眉,与那些个大胡子谈笑风生,最终那商队在城中买了万两纹银的瓷器、茶叶和绢帛。
许多人家都做了这桩生意发了财,坊间皆赞谢眉是财神娘娘,要将儿子送到她的学堂里,可谢大才女却大笔一挥:"带把儿的不收!"
一时间,被拒之门外的男子纷纷咬牙切齿,前一日还称她神女的百姓们怒骂她粗鄙。
我坐在大门前,轻轻地吹开茶中的浮沫,忍着笑意道:"非也非也,大俗即大雅,有道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谢姑娘只说不收带把儿的,没说不收男子啊,诸位若真想入学,挥刀自宫便是了。"
人群中有两个小姑娘笑出了声,十三四岁的年华,初生之犊,率真有反骨。
谢眉缺的便是这样的学生,当即收了她们入门。
此后,谢氏学堂的学生愈来愈多,到开光四年的时候,已经逾百人。
而后,在我进言下,小皇帝下了旨,开女子科举。
至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千里外的云州,却发生着令我意想不到的变数。
萧焕没死,他率领云州军南下,直往京都而来,一路上势如破竹。
这些年,在荣阳治下,朝中清正,天下晏然。
可本朝历来缺武将,而萧焕是当初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功绩,既有统兵之才,亦有军中名望,他能成势,并不稀奇。
我想起了谢眉与我说过,后世流传的那位女皇帝,以及那昙花一现的红妆时代。
无论如何有才学,这世道终究不肯容女子当权。
而那位女皇治国有道,亦精通帝王之术,重用酷吏、弹压百官,造成冤魂无数,才保得几十年皇位无虞。
与她相比,荣阳长公主不够狠,我也不够。
因此,这样的结局,我并非没有料到。
开光五年,长公主病重,迁居燕山行宫休养。
小皇帝写了退位诏书,由韩王萧焕继位。
尘埃落定之后,我被软禁在了寝宫。
"后悔吗?"萧焕已是龙袍加身,较之从前,更是威严。
说实话,我还真不后悔,这五年来,我站在权力之巅俯瞰江山,领略过此生不曾见过的风景,这是我原本的命运中不会出现的轨迹,也是无论站在哪个男人身后,都得不到的机遇。
他捏住我的下颚,凑近我耳边,低低道:"早与你说了,你想要的,朕也可以给你。"
此处是重华殿,历代宠妃所居,而我方才被宫人引去沐浴更衣,换上了妃嫔服制。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微微地有些疼。
两相对视间,我开口问他:"为何不杀我?"
"杀你太便宜,"揽在我腰间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我听得他咬牙的声音,"朕偏要留你在身边,折下这身傲骨。"
"陛下过誉了,臣女可没那么清高。"我漫不经心地抬眸,"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得新帝青眼,是臣女的造化。"
此刻我若是挣扎、羞恼,便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只怕今晚难以善了。
唯有如前朝那些降臣一样,虚情假意、朝秦暮楚,才会令他觉得索然无味。
果然,他眼中的热切消散了大半,面色沉了下来,片刻后,拂袖而去。
那人走后,我对着殿内道:"可以开始准备了。"
当晚重华殿中燃起了大火,久扑不灭,许久之后,抬出了一具焦尸。
后来,新帝推仁政,轻赋税,朝野皆称明君。
荣阳长公主的政绩渐渐地被遗忘,史官留下的不过寥寥数笔,唯有野史志怪喜谈她豢养面首,祸乱朝纲。
至于那位曾经位极人臣的苏御正,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传闻她风流浪荡,勾引新帝,被藏在深宫做了金丝雀。
也有传闻她假死出宫,隐姓埋名,嫁作人妇。
番外1
我和谢眉行至江南,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完故事,笑得释然。
"其实,我穿书的任务就是改变你嫁给渣男的命运,只要你和男二、男三在一起,理论上就算成功了。"
"只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精彩地活上一回。"
此话我深以为然。
我没有选择换一个男人,而是换了一条更宽的路,而这条路,也确实精彩纷呈。
我在朝期间所推政令,皆有成效。
女子科举虽然被废除,但女子尚学之风,早已走进寻常百姓家。
万事都有开始。
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
她喝着雨前龙井,自刚刚摘下的莲蓬剥出雪白的莲子来递给我:"你真的想好了,要同我回现代?"
我点头:"想好了。"
以我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如今在江南买个宅子展开置些田地,足够衣食无忧了,可我更想去她的家乡看一看。
我想去见识一下那个平等公正的世道,那些个考学经商独立谋生的女子,拥有怎样无限可能的人生。
我带上了所有的金银,同谢眉一道启程去云南,智能师太在那里等我们,她会带我们去那个光彩万千的世界。
番外 2
萧焕一直记得第一次见苏桐时的模样。
他负了伤,又遭他那好姑母的追杀,想要寻个地方避避。
敲开了禅房的门,却被她一脚踢出了门。
那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回被一个姑娘踢。
可也正是这一脚,把原本将要陷入昏迷的他,踢得一个激灵。他才恢复了些许神志,撑着力气寻到了山口,与接应他的下属会合。
再见她时,是在苏府。
即便那夜隔着面纱,他也能认出那双狡黠的眼。
原来,她是苏御史府的二小姐。
他冷眼瞧着她偷换了与其姊的茶水,又装模作样地在嫡母面前抹眼泪,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京都世家的内宅里,哪个没点儿见不得人的腌事儿。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
既有些小聪明,他便利用了一番,命她设法将其姊嫁与李弦,拆了谢李两府的联姻。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竟挖出李家的陈年丑闻,利用流言逼其就范。
这般谋略,确是王府诸多幕僚都不能及的。
只是李弦那个草包实在荒唐,竟想出了姊妹同嫁。
他猜准了她会来找他。
那日夕阳西下,晚霞点点地落在少女的乌发上,眉眼如画,肌肤胜雪。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间在宫中,皇兄又催他娶妻。
比起那些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他更希
望自己的王府里,能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女子。
她足够聪慧又身带反骨,论及相貌才学也都不缺,只是家世差了些,想来皇兄不会同意她做正妃。
那便先给她个侧妃的位置,日后再作打算。
可她却拒绝了。
她说,便是不借他的势,也能破眼前之局。
那一瞬间,少女的双眸灿如日月,整个人在微暗的光晕里,熠熠生辉。
微风来袭,湖光映着晚霞山色,泛起丝丝涟漪,连带他的心绪也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有让他失望,凭着一幅画,让自己免于被纳入李府的命运。
而他也兑现承诺,令她做了幕僚。
在长公主府的那段时日,她不负所望,成功地帮他取到了账册。
而这一番动作,也足以让他的姑母荣阳公主警觉。
他从前在公主府中安插的暗桩不少,若有身份暴露的,都会派暗卫营去处理。可到了她这里,他却犹豫了。
暗卫营只听命于他与皇兄二人,他尚未来得及做下决定,皇兄便已经下了令,在三清山截 杀成 国公,而她也在那日的车队里。
御书房里,皇帝正命总管内监正在为他布置选妃的画像,那里头,都是重臣之女,他心不在焉地瞧着。
听到消息,他急切地想要出宫,却被皇兄唤住了。
"一个细作罢了,既然已经暴露,一并解决了也好。"
"成大事必有所牺牲,将来这天下之重都系于你身上,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她不能死!"他径自往殿外走。
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
他转身,朝皇帝一拜:"皇兄放心,臣弟有分寸。"
"今日允臣弟出宫,待明日回来,愿意接受皇兄指婚。
……
三清山上,雨下了整整半日。
山间尸横遍野,血水混着淤泥流入谷底。
他带人翻遍了山也未见她的踪影。
寻不到尸体,便是人还活着。
他晚到了一步,人已经被成国公世子救走了。
而后,公主府的暗桩传来消息,她叛变了。
以她的秉性,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皇兄为他指婚了丞相女。
到底是与她愈行愈远了。
可他总想去解释些什么。
团圆节那日,他瞧着她与崔景谌走在街市上,心中说不清的酸涩。
他将她带至摘星楼上,胸中太多的愠恼和不甘,然明知她虚与委蛇,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他设计元月出嫁,想逼她离开公主府。
可她又先一步动作,利用云州战乱,逼他不得不出征。
总归是棋逢对手。
这样也好,他的婚事便可延后了。
践行宴那日,他远远地瞧着女眷席上的她,心中百味陈杂,忍不住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待到微醺的时候,追着她的影子,去了御花园。
那夜的失态,是心中有怨,也是情难自已。
……
后来,她与长公主合谋在京都率先扶持了幼帝。
他在潼关遭到了伏击,被死士追杀。
他想,她定然是知情的。
这样寡情的人,不知是否会为他掉一滴泪。
而 深知此刻返回京都困难重重,他便将计就计地放出跌入山崖的消息,而后折返云州,韬光养晦。
之后的几年里,他忙于练兵,伺机夺回天下,偶然间听到她在京都的消息,见着她一步步地登上高位,曾经的爱慕与恨意好似已经淡了。
五年后,荣阳病重,他乘机率军南下,夺回了皇城。
再见时,她美貌依旧,比之五年前,更添了几分久居高位的神采。
麾下谋士劝他斩草除根,杀了这个弄权的女人,以警示前朝后宫。
他依言拟旨,落笔,却是一道封妃的圣旨。
"朕初登大位,怀柔为先,既容得下前朝旧臣,又如何容不下区区一女子?"
她既想坐高台,他偏要将她拽下来,臣服于他。
这到底是心有不甘的报复还是曾经的留恋与执念,他已然是分不清了。
左右往后余生几十年,大约有的是时间寻找答案。
可当晚啊,重华殿便着了火。
焦了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知道那不是她。
可天下茫茫,她若有心的话,便不会让他寻到。
……
成嘉三年,腊月。
城中灯火如昼,爆竹声声,街头热气腾腾地蒸着年糕,巷子里处处是戴着面具闹腾的孩童。
又是一年新岁。
萧焕与群臣宴饮之后,独自步入了重华殿。
此处已是断壁残垣,他不曾让人修缮过,好似这样,仿佛那人便没有离开。
"新岁安泰!"他对着梧桐木,饮下一杯浊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