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云:
“仁之胜不仁也,尤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息,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水能灭火,只不过水的量要足够才行。如果因为一滴水被火烤干了就说水不能灭火,这个谬论比起因水量不足而无法灭火的危害更大。
孟子的这个比喻非常妙,有时候人们会因为眼前的迷局而忽略了事物的“性”,这些“性”往往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常识,简单到令人想不起来。比如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个好人,但长大后发现当好人老是吃亏该怎么办?铺天盖地的讨论,琳琅满目的答案,就是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就不当好人了呗。
依我看,讨论这些的人,坏他也没本事坏起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坏,就像同样不知道怎么好一样。好坏这两点其实是一点,如同解毒高手必是下毒高手一样。坏不到点子上去,就是损人不利己,自己就把自己玩废了,但坏得到点子上的人必然知道命门之所在,好也能好在点子上,一念之转变罢了。不信吃亏的“好人”可以去试试占人家的便宜,那底气不足又莫名其妙的做派,会不会让人感觉其人性情大变,从而投来关爱智障的眼神。
孟子接着说:
“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五谷的种子是种子中的精品,但如果未能成熟,反而不及稊米和稗子。仁,也在于它自身的成熟。羿教人射箭,一定拉满弓,学习的人也一定要求努力拉满弓;优秀木匠教诲徒弟,一定要讲求规矩,学习的人也一定要讲求规矩。
拉满弓,就是力之成熟,规矩,就是行为之成熟。成熟,正是症结之所在。成熟的果实圆满,所以成熟为“体”,圆满为“用”;成熟为“性”,圆满为“相”。成熟看不见,圆满看得见。世人皆奔波在追逐看得见的圆满之“相”上,以圆满之“相”为“用”,故在“体性”上,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多少失败出自经验之分享,多少尴尬出自拙劣之模仿,又有多少父子反目出自揠苗助长。古有伤仲永,却不时让我想起杜牧的《阿房宫赋》: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当年明月说:
“人类从历史上吸取的教训就是从不吸取历史的教训。”
这话说得对,也不对。对他来说是对的,但对别人来说就不对。对,是因为他的“知”不对。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年明月就是如假包换的“不知为不知”,“不知为不知”和“知之为知之”一样都是“知”,他知道自己不知。太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不知。那痛苦呢,世人皆不承认自己的痛苦,想尽办法逃离痛苦、麻痹痛苦、欺骗痛苦,就是不肯沉下心来面对痛苦。面对即是正视,正视即能了解,了解即是知。去问那些想要摆脱痛苦的人们,痛苦本身又是什么,绝对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痛苦正来源于连自己要逃离的是什么都不清楚,那还能逃离掉什么呢,于是也就没那个福分体会“知苦方能离苦”——知道自己真的不要什么,反过来也就知道自己真的要什么。
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看,痛苦实实在在存在着,所以痛苦即是“存在者”。从沉迷西方人文者对儒释道冠以虚无主义再加以批判来来看,西方人文必然是混淆了“体用”或者“性相”的。比如我们说果实成熟了,便也包含了果实圆满的样子,但西学会揪着果实可见的圆满样子不放,去批判成熟体性——虚无、不实用。
西方哲学史就是一代又一代追问“存在者”的历史,思辨的尽头是“存在即合理”。但是,“合理”二字并没有解决本质上的问题,什么是“合理”,“理”又是什么?当发现自己最终无法糊弄过去,总是原地踏步的时候,很多西哲陷入了疯魔,沉迷于这一路的东方灵魂也没什么好的结局,去看那些“现代诗”的作者们大多存在精神缺陷,尼采是怎么回事也就不难知道了。上帝创造了人,但上帝却是先被人创造出来的,这就是西哲的终极轮回——你所依托逃离痛苦的,正是你自己制造的下一个痛苦。
回到孟子,看不到的“体性”是什么?是“存在本身”,“理”就是“存在本身”,而痛苦正是“存在本身”功能的随缘呈现,是“用”也是“相”,快乐也是,人无法逃离痛苦却也无法留住快乐,所以《人物志》有云: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
“中和”就是归零,就是空性。“变化应节”就是从体起用,就会呈现变化万相。如果从医学的角度看去,最让西医头疼的病理学恰恰就是整部中医——知道你的病是怎么得来的,然后提出“上工治未病”,人身蛛丝马迹的信号,都在某条病理的轨道上。病理,就是“存在本身”,西哲千年都未曾触及的“存在本身”。如今吃法、玩法都越来越多,本体随缘而起,千奇百怪的病症就是性用千变万化的显现。中医会从“环境”二字入手,这种病究竟是什么环境滋生的,改变人体内的环境,则病根自丧。说起来很玄,能不能真的信,那要看各自有无慧命。
正如文初引用的水能灭火的例子,如果我们把注意力放在杯水车薪的相上,就必然会无视水能灭火的性,推而广之,好人吃亏、道德无用等则必然是着相才说得出口。按照孟子的开示,那是自己的好和道德并未养成熟而已,未成熟的明证就是说出好人吃亏、道德无用的原因是言者已经不想做好人,不想讲道德了。这种念头是结果,不是原因,是自性已然蒙尘的必然,是蒙尘之性的起用,换个通俗点的词叫“心结”。尼采就是疯在了心结上,那种他想挣脱却发现永远无力脱开的东西,尚不如施耐庵假鲁智深之口而作的《坐化偈》,“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无论他如何打扮自己思考出的东西,“存在者”只能制造“存在者”,永远无法触及“存在本身”。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啥故事呢……
西哲统统败给了这个。
这一遍遍无果的追问像不像挥之不去的影子。所谓“无明烦恼”,念头也像影子一样不是不想让它起它就不起的,而念及之处又像不像影子投射到的地方,呈现的都是随物赋形的样子。
从B站的二舅再遇到那个把自己打针打瘸的医生只是骂了一声便走开时开始,二舅就是一个跟自己的影子say goodbye的人。一个不迷恋自己影子的人爱的才是真正的自己,爱自己的人才是对自己有用的人,对自己有用才会对别人有用。被全村人需要的二舅是一个内心价值感的爆棚者,所以他很安静,他不说话,他只是夜里十二点还为了帮助别人而忙活着,“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
二舅若是自觉苦,他会跟自己的影子一起一直去阴森环绕那个医生;二舅若是躺平,他不会帮助村里的任何人。以二舅为苦或以二舅为鸡汤者,便是迷失于眼前比量境之表相,迷失于比量境之表相则必落孟子的水火之喻。
只不过,水能克火之性你本就知道,又是谁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
攻打佩洛西,不要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