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时七点,我背上行囊,带着松川君离开客栈。乌尔曼的父亲开着皮卡把我们俩送到山脚下的松林边缘,乌尔曼正在给三匹马上肚带。昨天下了一天雨,清晨的空气格外湿润,山岚从沉睡的山坳间升起,一朵又一朵地顺着高耸的泰加林向坡顶缓缓爬升,令人产生如梦似幻的恍惚感觉,但马儿打起响鼻,又瞬间将我拉回到了贾登峪的清冽晨风之中。
“京时”这个词在新疆很常用,乃是“北京时间”的缩略。由于阿勒泰地区(也就是阿尔泰山南麓地区)位于我国西北边陲,这里的“京时七点”大致相当于内地的凌晨四点半左右。我和牧民乌尔曼相约,请他带着我和松川君骑马前往喀纳斯。这段路大约要骑行九个小时,我希望九点出发,他则建议六点出发,经过几番拉锯,最后折衷于七点。
“这样不对!”乌尔曼指着我手里的缰绳说,“单手控缰绳!”——我过去养成的驭马习惯是像握方向盘一样双手握缰,需要向哪个方向转弯就拉哪一边的缰绳。乌尔曼把两股缰绳都塞进了我的右手里,告诉我控缰绳要果断,用力朝同一个方向狠拽两把,让马感受到你的坚强意志,它才会服膺你的指挥。
牧乡晨岚 摄影 王在田
热爱滑雪的牧民贾登峪是阿尔泰山南坡的一片山间盆地,也是由布尔津县城前往禾木、喀纳斯、白哈巴等图瓦村庄的门户。前天去禾木村,一位长得很像中井贵一的图瓦大叔带着我们骑马登上大美丽峰,向西指着苍翠群峰对我们比划:翻过两座山,就是贾登峪。大美丽峰下,清澈的禾木河唱着歌,也朝着贾登峪方向流淌,她将在贾登峪以东与喀纳斯河交汇成为布尔津河,然后一路向南冲下阿尔泰山,在布尔津城南汇入北疆的母亲河——额尔齐斯河。
而今天,我们将沿着喀纳斯河上溯,穿过贾登峪与喀纳斯湖之间时而开阔时而逼仄的河谷,前往河谷上游的喀纳斯村。
我的向导乌尔曼是00后,将将二十出头。我本以为他会骑在前面带路,可事实上他全程都让我们俩打头,自己跟在后面,只在岔路前才提示我们该往哪边走。
我知道他是哈萨克族,便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乌尔曼的普通话说得不错,但就像大多数哈萨克牧人一样惜字如金,很简洁地吐出两个字:森林。
我再问他从哪儿学的这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乌尔曼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就此打开了话匣子,给我介绍起他的求学经历。原来这位名叫“森林”的小哥不仅见过树木也见过森林:他在本地念完初中以后,大老远下了阿尔泰山,取道布尔津前往地区首府阿勒泰市(“阿尔泰”是山脉名称,“阿勒泰”是行政名称,两者同源),找了家技校学烹饪——他原本以为自己爱做饭,因而选了这个专业,可是学完之后发现自己看到厨房就犯憷,一分钟都不想在里面多待,于是果断放弃了当厨师的梦想。
好在喀纳斯作为阿勒泰地区旅游业的金字招牌享誉全国,乌尔曼没能当成厨师,便趁着每年夏天的旅游旺季在贾登峪教游客骑马——我就是走在贾登峪的路上被他搭讪结识的。
“可是这里过了国庆不就下雪了吗?到了冬天你干啥呢,帮家里放羊吗?”
我的颈椎不太好,难以扭回头去观察他的神态,但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神采飞扬:“滑雪呀!我在阿勒泰没学会做饭,但学会了滑雪!”
我有点懵,一个马背上长大的少年,居然爱上了滑雪?!
还真是。每年降雪之后,喀纳斯进入旅游淡季,他就转场去阿勒泰,在将军山滑雪场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免费滑雪。头两年雪场派他去野外造雪、压雪,非常辛苦,后来渐渐转向教游客滑雪,尽管收入远不如在喀纳斯教人骑马,但毕竟是自己热爱的运动,能够一边玩儿,一边挣到钱,乌尔曼就很开心了。
“每年到了8月底我就开始盼下雪……”乌尔曼兴奋地喃喃自语。
爱骑马的孩子边走边聊,我们渐渐攀上了贾登峪山谷的北坡,同时也是喀纳斯峡谷的南缘。正值初升的朝阳从东南方平射过来,将我们连人带马拖出了三条长长的影子,撒在荡漾着薄雾的草坡上。从坡顶向北眺望,蓝色的喀纳斯河沿着峡谷奔腾而下,激荡的水声在山谷中隐隐回荡。河水在山脚下转了个将近九十度的大弯,转而向东流淌——这个河湾叫做驼颈湾,我们将在这里渡河前往喀纳斯河东岸。
驼颈湾 摄影 王在田
从山顶下坡,马儿仿佛感觉到了流水的气息,越靠近河边它越加兴奋,几乎不用喝叱便自行一路小跑起来。景区里的大巴车沿着峡谷西岸的公路一辆接着一辆赶往喀纳斯,游客们透过车窗好奇地望着独自跑马下坡的松川君,有人甚至对他指指点点,大概是在惊叹:瞧,那个牧民小孩正骑马朝我们过来呢!
同五六岁就能独立驭马的哈萨克族孩子相比,今年小升初的松川君实在算不上驭马好手——在他这个年纪,蒙古族男孩们已经可以凭借轻盈和技巧成为那达慕赛马项目上的主角了。与同龄的汉族孩子相比,松川君的特点在于他骑马时的独立性:他个子偏矮,每回上马都仿佛在攀岩,却拒绝被大人抱上马背,也绝不接受与人同乘。记得有一回在喀拉峻草原的猎鹰台,那边的马队可能往年出过事故,所以定了条规矩:所有游客都得与马夫同乘一马。松川君得知这个要求,头也不回就走了,宁可步行也不愿由别人驾驭他的马。
在草原上骑马就像在公路上开车,自己决定方向,自己选择路径,自己控制速度,自己观察环境,自己解决问题。开车得满18周岁,而骑马则没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只要坐得稳马背就能学习驭马。我同不少牧民打过交道,他们或腼腆,或谦恭,但一旦上了自己的马,便生出一副坚毅果敢傲睨自若的神态,因为马上的人生是由他全权驾驭的。
家里有个爱骑马的孩子倒也省心,比如说,只要答应让他骑马,无论多远多艰苦多难到达的地方,他都愿意咬牙跟着去;又比如说,上学放学不用跟着,做作业也不用陪着,他自己就能搞掂;再比如说,给他一本习题集,不用裁掉书末的答案,他不会偷看。
爱骑马的孩子,爱啃草的马 摄影 王在田
出发一小时后,爱骑马的松川君成了我们三人中的领头者,率先通过谷底的索桥,抵达喀纳斯河东岸。从这里开始,我们沿着牧民转场时开辟出来的牧道前进,忽而上坡翻越丘陵,忽而下坡踏过泥泞,更多的时间是在幽深静谧的针叶林里缘溪而行,不知路之远近。我很担心乱石滩会硌住马腿,但神奇的是,马儿总是不紧不慢、高抬轻放地在石缝间落足,仿佛森林的主人一般行走自如。我问乌尔曼,这条转场道这三匹马是不是走过很多遍,他想了想告诉我,它们仨是孪生兄弟,从来没有走过这条牧道。
又一次沿着满是乱石的小溪上坡时,松川君突然指着前方惊叫道:那儿有头牛!
果然,接近坡顶处的溪流中央横卧着一头牛犊,赤红色的肌肉裸露在伤口内侧。由于水流的阻隔,蚂蚁、步甲皆无法靠近,只引来无数飞虫大快朵颐。我和松川君围绕着牛犊停下了马,马儿不失时机地低头啜饮清凉的溪水,松川君则好奇地俯下身子去观察牛犊的伤口,想知道它是被什么野兽拖到了这里,又怎么会基本完好无损地被遗弃于此。
乌尔曼慢悠悠地跟了上来,超越到我们前方——起初他落在后面是担心我们驾驭不了马匹,他可以在后面协助我们赶马,如今见我们俩的骑术足以独立行进,便渐渐与我们并马而行。我问他这是谁家的牛,怎么任由它横尸野外,乌尔曼猜测这是牛犊在转场时体力不支,爬上这个坡来力竭而死,牧人只得将其遗弃。从其皮色来看死去已经有些天了,只是由于恰好倒毙在溪流中,减缓了腐败的速度,因此还没有引来周边的掠食者。
纵马神仙湾正午时分,我们在“马场”休息,松开马的肚带任由它们啃食青草。这是一片林间空地,三面是密林,一面是湍急的喀纳斯河,牛马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跑不远,因此被牧人称作“马场”,作为转场时打尖休憩之地。饶是如此,乌尔曼还是谨慎地用缰绳套住每匹马的左侧两蹄,使其无法奔驰,这样的话即便马匹不慎走失也跑不远。
松川君站在马的左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马的一举一动;我和乌尔曼在河边找了两块岩石坐下,从行囊里拿出馕来一边嚼一边闲聊。我听乌尔曼说过他需要向当地马队报备行程,便好奇地问道,我们这单生意是由他自行招揽,由我直接向他付款,并没有外人插手,如果不通知马队,不给马队抽佣,就当用自家的马带朋友走一趟山路,又会怎样?乌尔曼皱了下眉,仿佛在思考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然后开始向我解释:首先,马队给我们的行程上了保险,万一发生意外的话,可以通过马队获得赔偿;其次,每一单业务都得向马队登记,按比例给马队分润,不然一旦被马队发现,就会打破他的“铁饭碗”,以后就不能在景区做骑马生意了。
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马队给游客和马夫提供了一定的安全保障,收一笔费用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个“铁饭碗”的称呼已经十几年没在内地听到过了,此刻居然从一位哈萨克族年轻人的口中说出,让我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诧愕。况且,马队并不给他发工资,只是允许他在景区里揽客骑马而已,这算什么“铁饭碗”嘛?!
一盏茶的功夫,我们继续打马前行,再一次攀上高坡。左侧的喀纳斯河谷进入了最负盛名的河段——神仙三湾:卧龙湾、月亮湾和神仙湾。河谷下游的卧龙湾乃是位于两处险滩之间的一大片舒缓而开阔的河面,河水冲刷形成河心浅滩,其形状神似一头剑龙,“卧龙湾”由是得名;月亮湾乃是喀纳斯河水呈倒S形穿过两岸的西伯利亚落叶松林和云杉林,宛如两弯湛蓝的新月映照在葱翠林间;而神仙湾则是河谷上游的一段沼泽浅滩,以晨雾弥漫恍若仙境而闻名。
我们立马于高崖之上,俯瞰脚下的卧龙湾和月亮湾。尽管距离景区公路边的观景台还很远,或许并非照相打卡的最佳位置,但这里提供的上帝视角可将整条喀纳斯河谷尽收眼底,自有一派雄浑壮阔之美。
航拍月亮湾 摄影 王在田
由此穿过松林,下至山脚,进入此行的最后一程:穿越神仙湾沿岸的滨河草原前往喀纳斯村。此前的六七个小时都是在上上下下地翻山越岭,尽管风景秀美绝伦,但毕竟山路崎岖陡峭,牧道颠簸难行。如今来到平坦的草原,终于可以纵马驰骋,乃是骑手最大的快乐——要知道,马在缓步走或者小步跑时,身体起伏明显,骑手容易感觉颠簸;一旦奔跑起来,其后腿有力推动,前腿轻盈迈步,形成流畅的运动节奏和自然的悬浮感,平滑了马身的起伏,加上骑手在马匹飞奔时夹紧马身,臀部与马鞍协调运动,与马的运动节奏保持同步,因此也就感受不到颠簸之苦了。
不仅我和松川君在神仙湾骑得很畅快,我们的马也仿佛老鼠掉进了米缸里:这片滨河草原修长而宽广,却不见其他牲畜,因此牧草十分丰美。信马漫步时,马儿一边前行,一边忍不住扭头去叼一簇半人高的青草——它们最爱吃的是一丛丛开满淡紫色或宝蓝色小花的牧草,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苜蓿草吧。
可是看到马匹啃食牧草,乌尔曼却很紧张,不断驱赶三兄弟继续前行。我看不下去,替它们婉言恳求:眼看前方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何不放慢脚步任由它们多吃几口?
然而乌尔曼的解释也很在理:这里乃是喀纳斯村的牧场,之所以牧草如此丰茂,就是因为当地不允许村民在此放牧,为的是让游客看到最美的自然风光。本地图瓦人都不得放牧,乌尔曼作为外乡的哈萨克人,就更不能放纵马匹在此吃草了。
嗯,草原上也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自由自在呢——我对松川君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图瓦人的家园前方就到了喀纳斯村,乌尔曼在村口和我们分手。他的父亲上午用皮卡拉着自己的马来到这里,停好车以后骑着马去自家的夏牧场,把车留给了乌尔曼,载着我们骑来的三匹马回贾登峪。
我问乌尔曼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哈萨克人,而禾木、喀纳斯和白哈巴三个村子里住的都是图瓦人,你家的夏牧场又在喀纳斯附近——你们两个民族在这座大山里是你一片我一片地混居吗?
其实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想听听这位年轻牧民对图瓦邻居的了解程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略带迟疑地说,我们哈萨克人住在山下,他们住在山上,还有山那边(他说的是阿尔泰山以北的俄罗斯与蒙古国)。他们是蒙古人,和我们不一样。
我将了他一军:他们是蒙古人?可我听他们说的话和你们差不多嘛!
乌尔曼被我问得有点尴尬,笑着说:对啊,我认识的图瓦人都说哈萨克语,大概他们蒙古话和哈萨克语都会说吧,这我就不清楚了,下回见面时问问他们。
然后他就把马赶上皮卡回去了。
其实他说的既对也不对,图瓦人是阿尔泰山的原住民,在我国属于未识别民族,被登记为蒙古族,实际上属于蒙古化的突厥人——突厥人也起源于阿尔泰山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图瓦语,属于突厥语系,与同属突厥语系的哈萨克语相通,因此切换到哈萨克语并不困难。我国的图瓦人除了母语和哈萨克语之外往往还能说汉语和蒙古语,但他们人数很少,不到一万五千人,仅占图瓦人总人口的5%,分布在阿勒泰地区北端喀纳斯周边的几个小村落;图瓦人的主体生活在阿尔泰山北麓的图瓦共和国,现属俄罗斯,乃是一片狭长的山间盆地,面积约17万平方公里;还有少数图瓦人生活在蒙古国西部的阿尔泰山区。
“图瓦共和国”或许听起来很陌生,但说起它的中文名字那可是大大的有名——唐努乌梁海。早在唐代,此地就隶属于安北都护府,后历经突厥、回鹘、西辽、蒙古等国统治,于清代初期再次纳入中国版图。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外蒙古在沙俄的煽动下宣布独立,位于外蒙古以西的唐努乌梁海与祖国隔断,落入早就对其垂涎三尺的沙俄之手。尽管北洋政府曾在“一战”期间派遣驻军恢复对此地行使主权,但1921年它再次遭到苏俄军队悍然入侵,从此脱离了中国实控,直到“二战”结束前夕被苏联政府趁乱秘密纳入版图。
抵达喀纳斯村已是下午四点半,我们俩简单吃了顿拌面,沿着219国道继续前往白哈巴村。219国道是我国最长的公路,也是世界第三长的公路,起点就在新疆喀纳斯,终点远在广西东兴——我国南部海岸线的起点,乃是沿着我国西部陆地边境绵延10065公里的干道。
白哈巴村也是一个图瓦人村庄,位于中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阿克哈巴河畔——“阿克”是哈萨克语中“白色”之意,“阿克哈巴”就是白哈巴。沿着中哈边境的这段219国道位于哈巴河谷中方一侧的山腰,公路的边境一侧拉着连绵的铁丝网,仅在大峡谷观景台有个缺口,可供游人极目远眺。其实铁丝网并不代表国境线,只是标志这里是边境地带,禁止闲杂人等进入。真正的国境线位于大峡谷中央,以阿克哈巴河为界。
哈巴河谷长卷 摄影 王在田
我们俩在这座大峡谷观景台前久久眺望脚下的哈巴河谷,看着清亮的河水昼夜不停地向南奔流——阿克哈巴河与喀纳斯河一样,都源于阿尔泰山的冰川融雪,由北向南平行流淌,中间只隔了一座山梁。阿克哈巴河在下游不远处接纳了卡拉哈巴河(意为“黑哈巴”)后称为哈巴河,随后流入我国境内的哈巴河县,最终汇入额尔齐斯河,在阿尔泰山与北天山相望的缺口间流出中国,流向哈萨克斯坦,流向俄罗斯,流向北冰洋。
今天我们俩花了一天时间首先向北上溯喀纳斯河谷,然后跨过分水岭来到哈巴河谷,再沿着河谷南下回到额尔齐斯河,相当于围绕着阿尔泰山的西南角落逆时针转了一圈。
辨明了方向,我和松川君在暮色中再次踏上行程,继续向布尔津县城去了。
王在田
责编 杨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