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新记近来每于深夜独坐，总听得窗外有窸窣之声。初以为是野猫，细听却似千万人踮着脚尖赶路，那脚步声里混着银元的叮当、骰子的脆响，间或夹杂着几声“涨了涨了”的嘶鸣。推开窗看，却只见黑沉沉的夜，仿佛一张浸了油墨的宣纸，正把星月都晕染成铜钱的模样。街市上走着的人们，脖颈都伸得极长，眼睛里燃着两簇幽绿的火焰。他们举着手机如同举着招魂幡，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便是超度的经文。忽而有人捶胸顿足，那是经文念岔了调门；忽而有人仰天狂笑，那是魂魄卖得了好价钱。几个戴金丝眼镜的站在高台上，把“仁义道德”四个字拆解重组，竟拼出“杠杆”“泡沫”的新词来。学堂里的先生们，早把戒尺熔成了金条。有顽童问“何以治国”，答曰“炒房”；问“何以齐家”，答曰“炒股”。医院的白墙映着红包的影，手术刀划开处方笺，淌出抗生素与回扣的黏液。最妙是某些官老爷，白日里对着民生疾苦掏手帕拭泪，夜里数贿银竟将手帕磨出窟窿。我翻遍史书，想寻个参照。却见司马迁搁下笔叹道：“今之史官，只记股价矣！”《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举着两根手指，原来不是挂念灯盏里多一根灯草，是操心K线图少一根阳线。前日见旧友，他正把祖宅抵押了去炒币。我劝他留片瓦遮身，他瞪着眼说：“这年头，不会空手套白狼的，都成了狼粪！”昨夜他来叩门，浑身透湿如落水狗，原来虚拟货币崩盘，倒欠了现实债务。我欲煮粥与他，他却抓住我手腕：“快告诉我，下一个风口在哪儿？”忽然想起百年前绍兴街头，那些揣着袖筒看杀头的看客。如今看客们不必上街，屏幕里自有无数狂欢与崩塌供他们咀嚼。只是当年人血馒头治的是痨病，如今这数字馒头，治的又是什么病呢？墨写的谎言终究遮不住血写的现实。我合上电脑，听见哪个孩童在背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竟被母亲叱骂：“背这晦气话作甚？还不快去刷题考公务员！”夜更深了，那窸窣声愈发猖狂。我摸出半截蜡烛想照亮些什么，火苗却始终颤巍巍的，照见墙上鲁迅先生画像的眉眼，似乎比往日又蹙得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