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娘名叫秦佩兰,精通割痞,这一医术是夫家传给她的。二姨父姓何,何家在王家营曾经辉煌过,后来不知何故慢慢衰落下去。二姨娘嫁到何家不久,新中国就成立了,她家所在的同兴大队没划到吃定量粮的居委会。上世纪50到70年代有没有定量粮吃可是大不一样,吃的叫城里人,没吃的叫农村人,二姨夫家虽然属于效区,不用上交公粮,可吃不上定量粮,生活依然十分困难。由于地处城郊结合部,耕田少得可怜,种蔬菜挣的几个钱根本不够买黑市粮的,要生存就必须干点其他的来解决营生,何家祖上传下来的割痞医术就成了二姨娘一家人活下去的谋生手段。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痞是怎么一回事,长大后才逐步搞明白,所谓痞,就是小孩食物吃多了,消化不了,堆积在胃里,久而久之,越积越多,造成食欲减退,吃得越来越少,缺少了营养,人便没精神,一天天消瘦下去。儿童消化功能尚未发育健全,可又因为年龄小,不懂控制食欲,见到好东西拚命吃,就形成了“痞”。生病的孩子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虽然不瘦,却也是黄巴巴的,像霜打的叶子,无精打彩。二姨娘给这些孩子看病,通常都要先问家长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大多和孩子饮食有关,问完,让孩子张开嘴,看看舌苔,再扒开孩子的眼皮看看,尔后,又让家长掀开孩子的上衣,这些孩子的小肚子大多鼓鼓的,二姨娘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弹几下,病孩的小肚子便发出“咚咚”的响声。这一切完成后,二姨娘便对孩子家长讲,孩子积食成痞了,要割掉。家长带孩子来就是割痞的,当然不会反对,可孩子不干了,他们怕疼,死活不让割,二姨娘嘴里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拿刀为孩子割痞。割完痞,接下来又替孩子打药。对那些孩子病症较轻,或是怕疼死活不给割的,二姨娘只开药,不给孩子割痞。二姨娘割痞医术好,又有疗效,名气在方圆几十里地慢慢传出去。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这几十年间,淮阴县城往北一带,家中小孩肚里有积食不肯吃饭,大多找二姨去割痞。旺季时,带着孩子前来二姨娘家看病的家长络绎不绝。也真奇怪,二姨娘开的小诊所不用挂牌子,人们就纷纷慕名而来,忙不过来时,子女也会来帮忙,一家人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而隔壁何家次媳同样也给孩子割痞抓药,却门口罗雀,和二姨娘家的门庭若市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二姨娘割痞医术好只是她生意兴隆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心地特别善良,这一点,我这个姨侄儿体会最深。每次见到我,她都要给我一些零花钱,小时候,我喜欢到老翁糖担子旁打彩,对康乐棋兴趣也很浓,一度还染上了掷骰子耍钱的恶习,我性格中天生就有好赌不服输的基因,而赌又离不开钱,母亲平时给的零花钱根本就不够花,没钱手痒痒想玩的时候我就去找二姨娘要。二姨娘对我总是有求必应。在我印象中,只要去她家要钱,我从没有空过手。二姨娘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好,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好,她赢得的赞美声之多,超过了跟她同样善良的她的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我记得,一个叫秦家迟的远房舅舅夸奖二姨娘的时候说她是观音老母下凡,可见,二姨娘心地有多善良。但二姨娘的命似乎并不太好。二姨父是个公子哥,家境破落后讲究享乐的习惯依然没丢,加上又害了痨病(西医叫肺结核),好吃懒做更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整天游手好闲,只管自己一个人吃饱喝足,老婆孩子怎么把日子过下去他一概不管,全靠二姨娘用割痞换来的收入来支撑一家人生活。二姨娘身体也不是太好,心又特别软,她似乎没有把割痞当生意做,看到那些因为贪吃将食物堆积在胸口吃不下饭变得面黄肌瘦的孩子,她内心焦急,总是及时地用她的妙手为这些孩子解除病苦,自己身体不好发晕病时,躺床上要睡好多天,可一旦有病人上门,只要能撑着起床,她一定会给孩子看病。遇到家境特别困难的,给不全费用,她就少收一点,有时,看病人家实在太穷,她心生怜悯,干脆一分钱不收。这大概是二姨娘割了那么多年痞,家里依然很穷的原因吧。
二姨娘家离我家很近,步行不要十分钟就走到了,小时候,我常跟母亲到她家玩,几乎每次都看到她给人看病,更多的时候,她边坐在药碾子上边用双腿来回碾药,边和母亲聊天。看到她割痞时,那些孩子又哭又闹,吓得我不敢看,心里想,这事千万不要摊到我头上。这世上的事真怪,有时你越是怕什么它偏偏来什么,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真的得了一次这样的病。开始时不重,就是不怎么想吃饭,妈妈也没怎么在意,后来痞跑到我眼上,影响到视力,走路都有些看不清。我母亲吓坏了,赶紧带我找二姨娘看。二姨娘看我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又让母亲掀起我上衣看我的小肚子,也没怎么弹,就说我身上有痞,要替我割。我害怕,不肯割,母亲就吓我,硬把我左手按住,就在我哭闹着的时候,看到二姨娘拿起两寸多长的刀子,还没怎么在意,只感觉左手左边那块最有肉的地方(学名叫大鱼际)像是被东西刺了一下,我还没哭出声,二姨娘一声好了,痞边被她割了出来。她把那团米粒一般大的白白的痞拿给我母亲看后,用火柴点燃一长条早就准备好的和纸,红红的火花刚熄灭,她就赶紧把那团黑灰摁在我左手的伤口上,尔后又用白沙布捆上,整个过程也就五、六分钟的功夫。临了,二姨娘又为我包了几副中药,叮嘱我母亲一番,我便跟着母亲回家了。回家吃了不到半个月的药,我就恢复了健康,又像从前那样欢快的吃饭、玩耍。
二姨娘家的诊所直到新世纪,随着西医的强盛,慢慢地衰落下去。本世纪第十六个年头,她以96岁高龄辞世。我想,她带走的不仅是她的割痞医术,还有位于苏北小镇王家营那一段民间中医治疗小孩胃胀的独特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