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间,湖广有个姓蒋名德林的人,字日休,家住武昌。父亲蒋誉,母亲柳氏,只生了他一个。
蒋日休少年起,便跟着父亲做些粮食买卖的生意。二十岁时,蒋誉年纪大了,见他历练得老成稳重,就想让他独自去汉阳贩米。
妻子柳氏却有些反对:“他年纪还小,没人管束,我怕他会被人哄骗去花天酒地。若是如此,不但折了本钱,还恐怕坏了他的身子。不如先为他找门亲事,让他有个牵挂。”
蒋誉说:“你有所不知,小官人一旦成亲,就会被恋家的心思束缚住,那时若叫他出去,他肯定想家,就没心思在生意上了,还是先让他做两年生意再成亲。”
柳氏说:“这等二三百两银子的买卖,也是要紧的事。我兄弟柳长茂向来也做粮食生意,不如让他俩合伙,也好有个人管束儿子。”
蒋誉连声说:“有理!”
便请柳长茂过来,两边商议后,写下合同,让蒋日休跟着柳长茂前往汉阳籴米。只看行情,或者在团风镇,或者到南京去卖。
汉阳有蒋誉原来的生意伙伴熊汉江,蒋誉写了一封信,让蒋日休带着去拜访。甥舅两人便渡江来到汉阳,找到熊汉江的住处住下。
这熊汉江住在大别山前,专门为客人收米,和蒋誉交情极好,就连蒋日休从小也在他家里歇脚,里面都走惯的。
熊汉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作文姬,年纪已经十七岁,而且长得十分标致。不仅止,女工也很出色。
客店人家,文姬少不得要帮母亲做些家务,蒋日休也经常见到她。只是隔了两年,两人都已长大成人,容貌自然有了变化,而且心智也逐渐成熟。
蒋日休见了文姬,心里便有了想法,赶忙上前恭敬地作揖,文姬也回了个万福,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彼此有情。
只是文姬虽然是客店人家的女儿,却十分端庄稳重。蒋日休常常借些事情,想往里面钻,可文姬就像不明白他的心思一样,每次见蒋日休言辞神色有些亲昵,便立刻走开。蒋日休虽然惊讶她对自己态度冷淡,却也敬重她的端庄。
有一天,蒋日休喝了两杯酒,脸上泛红,说道:“娘舅,我有一事求你,不知你肯不肯为我做主?”
柳长茂说:“甥舅之间,有什么事我不为你做主?”
蒋日休犹豫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娘舅,我如今二十岁了,还没有成亲。我想找亲事,要是挑家境好的,未必能找到容貌好的;要是人长得好,又未必家境好。我看熊汉江的这个女儿,既标致又稳重,我想请娘舅做主,在这里替我向熊汉江做媒,家里还得靠你全力帮忙,我日后一定孝顺娘舅!”
柳长茂想了一想,道:“外甥,这事做不成。你是独养儿子,她是独养女儿,你爹要靠你,决不肯让你入赘;他要靠女儿,又怎么肯让她远嫁呢?贤甥,这事暂且放下吧!”
蒋日休听了,也只是连连点头,心里却十分不快。
在汉阳不过半个月,柳长茂说:“外甥,眼下米已经收了一半,要是等收齐,恐怕会耽误生意,不如我先回去,你催完剩下的米再回来。只是你在客居他乡,要放正经些,主人家的女儿,千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是非,那可不像样。我回家后,让你爹娘给你找一门绝好的亲事。”
蒋日休帮着娘舅发货上船后,自己回到店里。
心中满是文姬的影子,正所谓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看来,文姬无论是容貌、身材还是性格,哪哪都好,完美无缺。
暗自胡思乱想着,“我上次遇到她,她那眼睛一瞟,分明是眼角留情。昨天我讨茶喝,她给我一种喷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我。”
蒋日休的脑子都是文姬,走路的时候在想,坐着的时候在想,就连睡觉时也在揣度,一刻也不停歇。
他想瞒着娘舅,央求邻房相好的客人季东池、韦梅轩去说亲,又怕事情不成,她父母反而会防备自己,所以又不敢说。有好几次想厚着脸皮和文姬纠缠一番,可终究脸嫩胆小,只能整天呆呆地想着,没有行动。
自古以来,人心一旦滋生邪念,邪物便会趁虚而入。这一次,果然来了一个妖物。这妖物乃是大别山紫霞洞中的一只老狐狸精。
天下的兽类中,除了猩猩和猿猴之外,狐狸是最能模仿人行为的走兽,它们具有与人类相近的灵性。其中,最为神奇的是通天狐,能够知晓天文地理,预知未来;而其他的狐狸,经过漫长的岁月修炼,也能够变化形态。
这只老狐狸每夜潜入人间,看到蒋日休痴痴地想着文姬,便在山中拾了一个骷髅顶在头上,向北斗拜了几拜,瞬间化作一名女子。这女子明眸皓齿,有着莲花般的脸蛋和杨柳般的细腰,和文姬一模一样。
它又聚了些树叶在地上,打了一个斛斗,身上立刻就穿上了翠袖红裙。这身衣服,俨然就是文姬平日穿的。接下来,它准备去迷惑蒋日休。
这天,蒋日休正坐在房中,寂寞得很,拿着一本吴地的歌谣,在那里轻轻吟唱。
“风冷飕飕十月天,被窝里冰冷怎么眠?姐呀,你也孤单我也独,不如滚个一团团。相思两好这便容易成,为何郎有心来姐没心?姐呀,猫儿狗儿也有思春意,哪有铁打心肠独自守门!”
他正摇头晃脑,手敲着桌子,慢悠悠地唱着。这时,只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弹了几下。
蒋日休侧耳倾听,觉得像是敲门的声音,于是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把门拨开。
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女子,轻风拂拂,罗衫飘动,头发松散,金钗斜坠。娇美的身姿,与神女相比一点也不差。恍惚间,仿佛置身于襄王的梦境之中。
把蒋日休惊得神魂颠倒,喜得心花怒放,悄声说道:“请里面坐!”
那女子便轻移莲步,走进房来。
蒋日休赶忙把门关上,女子摇手说:“且慢!我马上就要走。”
两人站在灯前,日休仔细一看,竟然是文姬。
一把将她抱住,放在膝上,说:“姐姐!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这几天为你茶不思饭不想,睡也睡不安稳;几次想和你说几句知心话,又怕惹你生气,想进你房里来,又怕被人发觉;没想到今天姐姐可怜我,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说着便要替她解衣同睡。
文姬说:“郎君且莫鲁莽,我自从几年前见到你,便已留心。如今再次相逢,更是难以忘怀,我想和你结为夫妇,又不好对父母说,怕他们不同意,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结成夫妻呢?”
日休说:“上天在上,我原本也想娶姐姐,和我母舅商议过,他说你爹娘肯定不会答应;后来想请别人去说,又怕事情不成,反而多一番不痛快,还让你爹娘多些猜疑,所以一直迟疑不决。幸好今天姐姐来了,让我一诉心事。”
文姬说:“既然这样,我先回去。”
日休不肯,“今日这般奇遇,怎么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呢?”
一定要留住她合欢。
文姬叹息道:“我今天来,原本不是私奔,是想和你商议终身大事。如今事情还没有定下来,怎么能失身呢,让别人笑话我是不检点的妇人?等行过六礼之后,再与你成婚。”
蒋日休急忙跪下,发誓说:“我要是辜负姐姐,就死在盗贼手里,尸骨都不得还乡!”
文姬说:“我也相信你不是薄情之人,只是怕你我都有父母,要是有一方不同意,这事就成不了,到时候想跟你在一起却不能,想嫁人又已失身,那可怎么办呢?”
日休说:“我已经发过誓,一定要和姐姐结成夫妻,姐姐不要为难我!”
文姬说:“还怕日后别人说我主动投怀送抱。”
蒋日休千发誓,万发咒,文姬这才假装放手,侧过脸,任由他解衣。快要解到内衣时,她挥手拒绝。
蒋日休知道在灯前她怕露出身体,急忙把灯吹灭,然后把她抱上床,自己也脱衣睡觉。
他双手把文姬搂在怀里,又要为她解开内衣。文姬说:“我一念之差,身子就交给你了!只是我还是个处子,你可别太鲁莽。”
蒋日休说:“我会好好爱惜你的,姐姐不要害怕!”
……
淡淡的月光照进帐子里,隐约可见两个痴缠的身躯。
一个使出款款轻轻的手段,一个做出娇娇怯怯的姿态,亲昵了许久。
事后,文姬轻声对蒋日休说道:“今日妾成人之始,正欢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
蒋日休说:“旅馆凄凉,得姐姐暂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赐顾。”
文姬又道:“这或许做不到,但幸好我不和爹娘同房,从今以后要是能脱身,一定不会让你独自寂寞。只是从现在起,我们要避些嫌疑,见面时千万不可嬉戏,要是被人看出,反而会成为阻碍。等以后再慢慢商量白头偕老的计策。”
天还没亮,文姬就悄悄离开了。
日休叮嘱她:“晚上早点来!”
文姬点头离去。
蒋日休回到房中,看到床上的落红,心中暗自欢喜,觉得自己得偿所愿了。
从这以后,因为文姬的嘱咐,蒋日休不怎么往熊家里面去了。遇到文姬时,反而避开,也不和她交谈。
晚上,他要么预先在白天悄悄藏下一壶酒,要么准备些果菜之类的,专门等她来。
房门只是轻轻掩着,房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被都熏得喷香。
蒋日休会在傍晚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等快要起更时,听到各房都安静下来,就在门边走来走去等候。只要文姬轻轻弹一声门,他立刻就开门。
文姬笑着说:“哪有你这样老实的人!明天我来晚点,让你多等等!”
日休一把搂住她,说:“小冤家,我一吃过早饭,就盼着天黑,等到现在,你还逗我!”
然后拿出酒来,脸贴着脸,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十分亲昵。
那文姬娇嗔痴笑,把手搭在他肩上,两人并坐说些闲话。等到酒兴正浓时,两个就去睡觉,你帮我脱衣服,我帮你脱衣服。两人熟门熟路,也没了刚开始的那种羞涩害怕的样子。
蒋日休见她如此熟练,也便尽情享受。真可谓是鱼得水、火得柴,再没有一个空房之夜。
有时文姬也会带些酒肴来,两人对饮时,文姬说:“我和你情投意合,断断要随你了。如今也不必对我爹娘说了,等你货物卖完,我带些衣饰,跟你逃走就是。”
蒋日休说:“这可使不得,要是你爹娘怀疑是我,追来的话,我的米船走得慢,肯定会被追上。到时候你脱不了淫奔的名声,我也脱不了拐带的罪名,那可怎么办!再等半个月,我舅舅来了,一定要让他去说亲,我情愿入赘到你家。”
文姬说:“正是。要是爹爹不同意,我誓死不嫁别人,他也一定会勉强答应我的。”
蒋日休是个年轻小伙,被文姬这样宠爱,怎能不死心塌地!
这样过了二十多天,每天夜里文姬来,他都不会让她空着回去。男的休息女的不休息,把一个精明强壮的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言语无绪,面色也渐渐变得萎黄。
邻房的季东池和韦梅轩,都是老成客人。季东池有些耳聋,他见蒋日休这副模样,说道:“我看你也是个少年老成、惯走江湖的人,想来也不是想家,怎么这几天这么心神不宁,脸色都消瘦了呢?我本想和你到妓馆里去走走,又怕别人说我这个老成人哄你去嫖娼,你这病还得自己治。客居他乡,要自己小心!”
蒋日休说:“我没什么病。”
韦梅轩说:“是快活过头了吧!我这个老成人好管闲事,你每天都在嘟囔些什么呢?”
蒋日休红了脸,说:“我自言自语,想着家里的事。”
季东池侧着耳朵听,说:“你说什么?”
韦梅轩大声说:“他说想家!”
季东池说:“又没成亲,想什么家呢?”
韦梅轩又说:“日休!这可是伤身体的事,你可别着了魔,事情可瞒不过我!”
午后,韦梅轩走进蒋日休的房间,只见他正睡得迷迷糊糊。
韦梅轩瞧见被子上有不少毛,心中起了疑惑,说道:“日休,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夜里听到你房里有动静,你被子上又有这么多毛,该不会是招惹上什么妖怪了吧?”
蒋日休回答:“真没什么事。”
韦梅轩说:“别瞒我了,赶紧想办法!”
蒋日休却还是犹豫着不肯说。
韦梅轩也是个有心人,等次早钟声响起,他假装肚子疼要去解手。
悄悄走出房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只见蒋日休的房门打开,一个女子闪身出来,他赶紧趁机走进房里,蒋日休还在床上。
韦梅轩问道:“日休!刚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蒋日休吓了一跳,赶忙凑到韦梅轩耳边小声说:“是店主人的女儿,千万别声张,我请你吃饭!”
韦梅轩摇摇头说:“吃饭是小事,你想想,从你这房间到里面,隔着好几道门呢,她怎么能轻易进出?而且你才二十来天就变成这副模样,肯定是撞邪了,小心啊,小心!”
蒋日休到底年轻,没什么见识,一听这话就慌了,求韦梅轩帮忙解救。
韦梅轩说:“别急!你平时常去里面,你回想一下,你和店主人女儿是怎么勾搭上的?”
蒋日休说:“没勾搭,她半个月前自己主动来找我的。”
韦梅轩说:“这就更可疑了!你最近白天在里面碰到她,她对你有情意吗?”
蒋日休说:“她让白天我们各自避嫌。”
韦梅轩说:“这就更奇怪了!你去试探一下,如果她对你有情,或许是真的。如果无情,那肯定是鬼怪!”
于是,蒋日休听从了韦梅轩的话,直接闯进里面。
文姬平时见惯了他,也没躲。
蒋日休厚着脸皮叫了声:“文姬!”
文姬立刻变了脸色,说道:“文姬也是你能叫的!”
蒋日休说:“昨晚辛苦你了,给我一碗好茶吧。”
文姬生气地说:“关我什么事?要喝茶,桌子上有!”
说完,就闪进里面去了。
蒋日休看到这情形,回去告诉了韦梅轩。
韦梅轩说:“你先别急着下结论。今晚你用稀布袋装一升芝麻送给她,不管是人是鬼,明天顺着芝麻找,就能找到她。”
蒋日休照做了,晚上战战兢兢的,不敢和 “文姬” 亲昵。那 “文姬” 却缠着要和他玩,蒋日休只好应付她。
临走时,把布袋递给她,说:“我已经生病了,送你这个,等我病好了再相会。”
“文姬” 含泪离开了。
天亮后,蒋日休急忙起身查看,果然沿路都有芝麻,出门往后屋方向,一直洒在山路上。芝麻或多或少,断断续续。
走了几里路,来到一条小道,道路崎岖险峻,树木幽深茂密。转过山岩,到了一个洞口,只见有个东西睡在那里。
原来是一只狐狸,头上顶着个骷髅,正打着呼噜睡觉,装芝麻的布袋还在它身边。
蒋日休见状,大喊道:“我差点被你害死了!”
狐狸惊醒过来,竟然说起人话:“蒋日休,你曾发誓不会辜负我,你现在别害我,我还有事要报答你,你在这儿等着。”
它走进紫霞洞,衔出三束草,说:“你的病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但也不是普通大夫能治好的。你把这一束草煎汤喝下去,病就能立刻痊愈。”
又衔第二束草,说:“你把这束草偷偷扔到店家屋顶上,不出三天,店主的女儿就会得怪病,流脓发臭,让人无法靠近。他们家人嫌弃她,想抛弃她,你就说你能治好她,条件是让她做你的妻子。如果他们答应,你就用这第三束草煎汤给她洗,保证她恢复如初。这就是我报答你的方式。我和你相处了二十天,也算是有情有义。你可别对新人好了,就忘了往日的情分!”
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蒋日休也忍不住落泪。
正要离开时,狐狸又咬住他的衣服,说:“这件事你得替我保密,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会害了我的。”
蒋日休点头答应,带着这三束草下山。并且把剩下的芝麻胡乱撒开,扰乱痕迹。
回去后,他悄悄对韦梅轩说:“多亏你识破了这鬼怪。”
韦梅轩问:“你找到它了吗?”
蒋日休说:“去山上找了,可能芝麻太少,半路就没了,没找到。”
韦梅轩说:“只要你能识破,不上它的当就行了,何必非要找到它呢!”
当晚,蒋日休请韦梅轩吃饭,说:“要不是你,我差点丢了性命,还连累了主人家女儿的名声。只求你替我保密,别让主人知道,说我轻薄。”
第二天,蒋日休按照狐狸说的,把一束草切碎,煎成汤喝了下去。不出三天,他就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脸上的黄色也褪去了。
季东池见了,说道:“我就说你这病得自己治,我就知道,你会想办法排解,一两天就好了!”
收米的事快要完成,蒋日休准备启程。
这时,舅舅来了,跟他说:“下游米价不错,带去的都能卖完。现在已经收完的米,我先带走。我身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你再收些米后赶来。”
也许是缘分,蒋日休又被留在了汉阳。
他见第一束草有效果,就悄悄把第二束草扔到店家屋顶上试探。
果然有些古怪,到了第三天,文姬觉得浑身发痒,不停地用手挠,越挠越痒,身上的皮肉都被抓伤了。
次日,挠过的地方突然都变成了疮。一开始,只是一些红色的小疙瘩,后来都长出了脓头。家里人一开始以为是疥疮,后来又说是脓窠疮,都没太在意。
没想到脓头一破,全身没有一处不流脓淌血的,而且腥臭难闻,一床席子上全是脓血的痕迹,被子上也满是脓血。
这下熊汉江夫妻着急了,蒋日休却暗暗称奇。
他们先找了个江湖郎中,郎中说:“这不过是溜脓疮,我这儿有绝妙的沁药,敷上去一个个脓干血止,三天就能褪去疮痂,恢复原样。”
给了他几分银子,结果却没效果。
又换了一个郎中,郎中说:“这是血风疮,该用敷药敷。”
于是全身都敷了药,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接着又找了个自称是大方家的郎中,郎中说:“凡是疮毒都是因为血脉不和,先调理好内里的血脉,外面自然就好了;如果只治疗表面,反而会把毒气逼到里面,虽然一时看似好了,以后还会复发。应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调和养血;一边用草药清洗,洗完再敷药,这样才能治好。”
结果,还是没用。
一连换了好几个郎中,花了不少钱,可病却一点都没好。
原本如花似玉的女子,面容是那么标致,身体是那么香软,如今却像个没皮的果子,在脓血中辗转,别说靠近她,就是走到她房门口,那股秽臭的气味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熊汉江连生意都没心思做了,只是唉声叹气。他母亲也说女儿前生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在这里受苦。
文姬气息微弱地说:“母亲,这原本就是我前生的冤孽,看来是好不了了。只是早死一天,也能少受一天的苦。您看我现在身上,衣服都像泡在脓血浆里一样,一碰就疼,好痛苦啊。母亲,您跟爹爹说,不如把我扔到江里,倒也干净,也就受这一时的苦!”
母亲说:“你再撑撑吧,我们怎么忍心下得了手呢?”
这时,蒋日休心想:“这两束草这么灵验,现在该用第三束草了!”
他去问熊汉江:“令爱的病好些了吗?”
熊汉江说:“还是不死不活的,在这里折腾人。大夫都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蒋日休心想:他也厌烦了,要是我提出娶他女儿为妻,他肯定会答应。
这时季东池、韦梅轩准备离开,日休去见他们,说:“我一直在江湖上闯荡,学到了两个海上仙方,专门治疗世间各种奇难杂症。现在熊汉江女儿的病我能治好,只是治好了,她要给我做妻子。”
季东池说:“这他肯定答应,要是能活下来,就跟捡来的一样。只是他不信你能治好,你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疮?什么病吗?”
蒋日休说:“‘药不执方,病无定症’我只要保证还他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就行了。”
季东池摇头,“难说!”
韦梅轩却说:“或许有可能。他之前能治好自己,现在肯定也能治好她。我们帮你去说说看!”
于是,两人便去找店主,“熊汉江,刚才蒋日休说他能治好你女儿的病,只是治好了,要让她给蒋日休做正妻,你看行不行?”
熊汉江说:“有什么不行的,只怕也是白费力气!”
韦梅轩说:“他说能包治好。”
熊汉江说:“这样的话,我就把女儿交给他,治好了再赔送嫁妆。”
韦梅轩说:“我们再跟他商量商量。”
蒋日休正在等消息,有些坐立不安。
只见他们两个笑着回来,见了他就拱手:“恭喜啊!熊汉江一口答应了。马上就把人送来,治好了再送嫁妆。”
蒋日休说:“那我去租间房,找人把她抬过去,我每天亲自给她治病。”
韦梅轩说:“日休,你得三思啊!他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治不好估计也不会要你偿命。但要是治不好,大不了赔他一口棺材,倒也干脆;可要是治得不死不活的,拖个半年三个月的,到时候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怎么办?难道我们这些做客商的要丢下生意,在这里伺候病人?日休,老婆还没到手,可别先惹上麻烦。所以我们听他说把女儿交给你包治,就说再商量商量,这是给你留个后路。你自己拿主意,别到时候后悔!”
蒋日休见之前的草那么灵验,便大胆地说:“没事,我这是经验良方,只要三天,就能治好。就怕二位行程太快,吃不上我的喜酒了!”
季东池语带少许嘲讽之意,“只怕我再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当郎中没忙完呢!”
蒋日休没介意,道:“我这就去找房子,把她接过去,好歹三天见成效。”
两人冷笑一声,回去回复了熊汉江。
正巧对门有一间小房子空出来,蒋日休就去租了下来。先去铺好床帐,放下行李,然后回来对熊汉江说:“我这就叫轿子来,请令爱过去。”
熊汉江叹气,“唉!我女儿要是能走动,能坐轿子,那还有人能医。蒋客人,你先到楼上看看吧!”
两人走到楼上,熊汉江夫妇先捂住了鼻子。
蒋日休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满屋子都是秽臭的气味,地上到处是痰涎。
文姬身上黄点点的,四处都在流脓,红通通的,全身都是血。脸已经不成样子,布满了像蚂蚁窝、蜂窝一样的疮;肢体也如同瘫痪了一般,完全没了力气。
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恐怕连扁鹊、仓公来了都无从下手啊!
蒋日休心里想:我都不知道已经严重到这地步了,这可怎么办?要是说治不了,就应了他们的话了。
文姬的母亲说:“蒋客人,她根本扶不起来,要不连着席子抬过去吧!”
蒋日休说:“算了。借一床被子,我把她裹起来背过去。”
文姬的母亲果然拿了一床布被给他,他把文姬裹好,背在肩上。
楼下的季东池和韦梅轩站在那里,看着他忙活。
就见他背着人下楼,那股气味熏得大家纷纷掩住鼻子,啐了几口,都躲开了。
熊汉江夫妇像送丧一样,哭着送到门口。
蒋日休背着文姬到小房子里,季东池和韦梅轩跟了过来。
季东池揶揄他:“蒋日休,看来得赔棺材了!”
韦梅轩说:“日休,你也就是着急这两天,就当买棺材的钱和嫖娼花了一样,现在算是白搭了!”
蒋日休心里也没把握,硬撑着说,“先治治看吧。”
送走两人后,他把第三束草煎成汤,用绢帕蘸着汤,在文姬身上擦拭,洗了一遍又一遍。
文姬昏昏沉沉地任由他清洗。
说来也怪,这一洗,脓血竟然都不流了!
这小小一束草竟有如此神奇功效!蒋日休高兴得不得了。
文姬的父母来看,见脓血少了,也暗暗称奇。
到了第二天,文姬稍微能出声了,身体也能稍微动弹了。
蒋日休又煎了些汤,轻轻地把她扶到浴盆里,先用水淋了一会儿,然后仔细地给她清洗。
只见原先因为脓血干涸,疮痂变得干燥,经过这汤一润,疮痂都翘了起来。
日休又帮她擦干净,换上干净的被褥,让她休息。
一晚上,疮痂像雪一样落了一床,果然身体恢复光洁,就像换了一个人,又变回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真的只用了三天,表面的病症都消失了,只是因为生疮身体虚弱,精神还有些不足。
她的父母见了,都说:“蒋日休简直就是神仙啊。”
觉得蒋日休不方便照顾,他们想把女儿接回去。
文姬却有气无力地说:“爹娘把我送出来,也没有恶意。可我生病的时候在他家,病一好就回去,像什么话呢?既然已经答应嫁给他为妻,我就应该留在这里,报答他的恩情。”
倒是蒋日休说:“既然姐姐不违背诺言,暂时回去也无妨。等我回家跟父亲说,行过聘礼,再和姐姐成婚。”
听他这么说,文姬就随父母回了家。
汉阳县的人听说蒋日休治好了熊汉江女儿的病,都来找他讨要药方,每天门庭若市。
可他哪有什么药给他们呢?只能推脱说得到的奇药已经用完了。那些不信的人,还纠缠个不停。
米粮的事情办完,蒋日休告别熊汉江,起身回家。拜见父母后,就说起这门亲事。
蒋誉夫妇觉得女方家太远,而蒋日休却认为这是奇缘,坚决要娶文姬。
这边熊汉江后悔了,因为没有儿子,不想把女儿远嫁。
文姬劝说道:“我虽然没和他同床共枕,但我既被他背过,又让他抚摸清洗过,怎么能再嫁给别人呢?况且违背约定是不讲信用的。”
她不肯嫁给别人。
正好蒋日休已经请舅舅柳长茂来做媒行聘礼,季东池、韦梅轩也再次来劝说:“盟誓不可违背。”
没办法,熊汉江只好答应了。
两人成亲后,蒋日休在武昌、汉阳之间做生意,后来成了一个富户。
文姬与他白头偕老,生了两个聪颖的儿子,都进入了国学读书。
得知内情的人,称赞这是一段奇特的缘分,说:多亏了大别山狐狸的促成。
但也不乏理智之人,道:“如果不是早早察觉,蒋日休恐怕会死在狐狸手里,这也算是对好色之人的一种告诫啊!”
狐靠媚态来迷惑人,许多堂堂六尺男儿,最终死在它们的洞穴中。蒋日休算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了,但这种幸运是不可强求的。
故事出自《型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