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人用湿布擦过的玻璃。老宅的门被敲响时，林老太正蹲在院子里给枯死的茉莉花换土。她的手指已经被泥土染成了深褐色，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泥渍。听到敲门声，她愣了一下，手里的小铁铲停在半空。门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特意压低了力道。她直起身，腰间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谁啊？”她问，声音有些沙哑。
门外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敲了两下。这种沉默让林老太的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紧张。她放下铁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门口。门一开，她愣住了。
站在门外的是林志远，她的儿子。那个39年前离家出走、发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家一步的儿子。
林志远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袖口已经磨得发白，裤脚边还沾着几片枯叶。他的头发花白，额头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带着当年的倔强。林老太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妈。”林志远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声音。
林老太的手扶在门框上，指尖微微颤抖。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转身往屋里走去。“进来吧。”她丢下这句话，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墙皮和老木头的气息。林志远走进屋子时，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那台老式挂钟上。挂钟的指针已经停在了三点二十的位置，像是被时间遗忘了一般。
“妈，我听说……家里要拆迁了。”林志远开门见山。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老太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茶杯里的茶叶，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戏剧。“是啊，要拆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我的那份呢？”林志远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
林老太的手顿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晃动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志远。“你的那份？”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
林志远点点头，眼神有些躲闪。“妈，我知道我这些年没尽孝，但……这房子毕竟是我爸留下的，我也有份吧。”
林老太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放下茶杯，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志远，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走的吗？”
林志远低下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他当然记得，那是一个雨夜，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林志远摔门而出时，母亲站在门口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我……”林志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记忆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模糊不清。
“你走的时候，说再也不回来了。”林老太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在林志远的心上。“你还记得吗？你说我偏心，说我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妹妹，说这个家没有你的位置。”
林志远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裤缝，指节发白。他当然记得，当年的自己年轻气盛，总觉得母亲对妹妹比对自己好。妹妹过生日有新衣服，而他只能穿旧的；妹妹生病时母亲彻夜守在床边，而他发烧时却只能自己吃药。
“妈，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林志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年轻？”林老太冷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你年轻的时候，我就老了吗？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拉扯着你妹妹长大，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林志远沉默了。他当然知道母亲吃了很多苦，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去想过那些苦是什么样的。他只记得自己离开家的那几年，过得并不好。他在外面打工，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吃着廉价的盒饭，日子过得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
“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林志远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这次拆迁，我真的需要那笔钱。我……我欠了债，如果还不上，就会出事。”
林老太的眼神微微一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欠债？”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这些年在外面，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林志远没有回答。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像是在敲打一首无声的乐曲。他的眼神游离，像是在回避母亲的目光。
“志远，你知不知道，你妹妹为了这次拆迁，放弃了多少东西？”林老太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林志远的心上。“她本来可以去外地工作，拿更高的工资，但为了陪我，她留在了这里。她每天上下班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回来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
林志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妹妹的脸，那张曾经稚嫩的脸庞，如今一定已经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