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却江东不得归
——咏乌江古诗赏析(上)
王传学
在中国历史上,项羽与刘邦的“楚汉相争”,可以说是最为惊心动魄的战争。
项羽一生百战,出生入死,有过“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从而击败秦军,起死回生的经典战例;有过以三万人杀汉卒十余万人,逼迫刘邦数十骑逃跑的经典战例;但垓下一战,项羽损兵折将,身陷重围。项羽垓下突破重围,率余部南驰,是欲抢渡长江,回归江东,以图东山再起。
正为此,他痛别虞姬后,一路奋战突围,如愿而至乌江浦,此时汉军追骑未至,恰有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亭长听解,无意再劝,当即接受了项羽的爱物之赠和伤员之托,船载乌骓与伤员而去。汉军追至。项羽与剩余将士“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最后,项羽不肯受俘,自刎而死。(《项羽本纪》)
这一历史悲剧,引起了后人的无数感叹。楚汉相争与项羽乌江自刎作为典型的历史题材与素材,历来为有史政识见的文学家所看重而引入诗词创作。
先看唐代诗人汪遵的《咏乌江》:
兵散弓残挫虎威, 单枪匹马突重围。
英雄去尽羞容在, 看却江东不得归。
汪遵的诗绝大部分是怀古诗,有的是对历史上卓越人物的歌颂;有的是借历史人物的遭遇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情绪;有的是歌颂历史上的兴亡故事来警告当时的统治者;有的直接反映当时的现实生活,这些诗都有一定的思想意义。寄托了对现实生活的深沉感慨。
本诗是咏乌江诗中的代表作之一。第一句就先说明垓下之战项羽的结局是兵散弓残,虎威挫败。第二句用通俗的语言展现出了西楚霸王力能扛鼎的英雄气概:在垓下之战中率领二十八骑突出重围。
最后两句写项羽在乌江边上,自知无颜见江东父老而拔剑自刎的典故,指明项羽失败,羞见江东父老,有乡归不得,此“羞”大焉,魂驻异乡,此“痛”切焉。那么项羽为何生此羞忍此痛?答曰:人格至尊。表现了诗人对这个悲剧英雄深深的同情。
唐代诗人胡曾的《咏史诗·乌江》也对项羽“自刎乌江”作了肯定:
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
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
首句说的是项羽垓下战败,退至乌江边,在与刘邦争夺天下的战争中处于劣势,已是大厦将倾之势。次句以“八千子弟”代指项羽大军,并用“四面楚歌”的典故,点出项羽兵败的原因是军心散、人心离。
三句切“乌江”之题,说项羽如果乘船渡江,似乎有机会东山再起。末句一语道破原委:项羽人心尽失,就连自己也愧对江东父老,有机会也无颜去再度争取了。一个“耻”字,也点出了项羽心性中的高傲,并非难以逃生,只是残喘不屑苟延,昔年随征的儿郎已死,自己何颜再回江东?英雄迟暮,没有一丝哀婉,有的是满满的壮烈,垓下之败势难回,但是并不影响项藉的气节。
胡曾的《咏史诗》多达150首,他游历考察过项羽踪迹和楚汉遗迹,写有《鸿门》、《鸿沟》、《垓下》、《乌江》和《长安》等,聚而读解,可谓是《史记·项羽本纪》的缩写和诗译,对项羽站立乌江浦时内心世界也揣度得比较客观与准确。
《乌江》一诗肯定项羽争霸不成则认命,选择自刎以了结战乱时局的悲壮行为。不赞成去想方设法寻求“卷土重来”,也反对贪生赖活的“恋战”。
唐代诗人杜牧的《题乌江亭》,对项羽的自刎乌江提出了批评: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此诗议论战争成败之理,提出自己对历史上已有结局的战争的假设性推想。
杜牧会昌中官池州刺史时,过乌江亭,创作了这首诗。此诗针对项羽兵败身亡的史实,批评他不能总结失败的教训,痛惜他的“英雄”事业归于覆灭,同时暗寓讽刺之意。诗人通过这首诗,表达了对胜败得失、历史兴衰的看法,即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忍辱负重、重整旗鼓,定能东山再起。
首句直言胜败乃兵家之常这一普通常识,并暗示关键在于如何对待的问题,为以下作好铺垫。“事不期”,是说胜败之事,不能预料。
次句强调指出只有“包羞忍耻”,才是“男儿”。批评项羽胸襟不够宽广,缺乏大将气度。项羽遭到挫折便灰心丧气,含羞自刎,怎么算得上真正的“男儿”呢?“男儿”二字,令人联想到自诩为力能拔山、气可盖世的西楚霸王,直到临死,还未找到自己失利的原因,只是归咎于“时不利”而羞愤自杀,有愧于他的“英雄”称号。
第三句“江东子弟多才俊”,是对亭长建议“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的艺术概括。人们历来欣赏项羽“无面见江东父兄”一语,认为表现了他的气节。反而恰好反映了他的刚愎自用,听不进亭长忠言。他错过了韩信,气死了范增,但在这最后关头,如果他能面对现实,“包羞忍耻”,采纳忠言,重返江东,再整旗鼓,则胜负之数,或未易量。
“卷土重来未可知”,是全诗最得力的句子,其意盖谓如能做到这样,还是大有可为的;可惜的是项羽却不肯委屈求全而自刎了。这样就为上面一、二两句提供了有力的依据,而这样急转直下,一气呵成,令人想见“江东子弟”“卷土重来”的情状,是颇有气势的。同时,在惋惜、批判、讽刺之余,又表明了“败不馁”的道理,也是颇有积极意义的。
三四句设想项羽假如回江东重整旗鼓,说不定就可以卷土重来。这句有对项羽负气自刎的惋惜,但主要的意思却是批评他不善于把握机遇,不善于听取别人的建议,不善于得人、用人。司马迁曾以史家眼光批评项羽“天亡我,非战之罪”的执迷不悟。杜牧则以兵家的眼光论成败由人之理。二人都注重人事,但司马迁是总结已然之教训,强调其必败之原因;杜牧则是假想未然之机会,强调兵家须有远见卓识和不屈不挠的意志。
忍辱负重以成就事业者,古来多有这类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子胥报仇,十年不晚。眼前也有好多个,刘邦逃宴,以成王业;韩信钻胯,以名侯身。“做得一时孙,当上十年爷”,这等人事,史来既十分普遍,而且总是名位上得贵重,世论上获赞美。因此,论者批评项羽不能负重,不能忍辱:“九垓垂定弃谋臣,一阵无功便杀身。壮士诚知轻性命,不思辜负八千人。”(五代·周昙《项籍》)“自古功业有再举,何不隐忍过乌江!”(宋·李新《项羽庙》)
从政治、军事上说,杜牧批评确有几分是处。项羽回到江东,楚汉必将对峙下去,年方三十的项羽在总结教训之后,必将政治上进一步成熟,即使不能像灭秦那般简单轻松地再次渡江灭汉,然而,刘邦也绝对不会那般简单轻松地灭楚坐天下。宋代词人李清照也持此观点,诗曰:“霸气震神州,凌云志未酬。乌江夜若渡,两汉不姓刘。”(《绝句》)
但是,从国家、社会安定和长江两岸人民利益的角度去思考,杜牧之论则可商榷。设若项羽过江东,势必以长江划界,南北分裂,楚汉继续对峙。这样的局面,于国于民,显然都是不利的。故项羽自刎于乌江,有利于国家安定,人民安生。
议论不落传统的窠臼,是杜牧咏史诗的特色。诸如“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四皓庙》),都是反说其事,笔调都与这首类似。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谓这首诗“好异而畔于理。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余,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复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清人吴景旭在《历代诗话》中则反驳胡仔,说杜牧正是“用翻案法,跌入一层,正意益醒”。其实从历史观点来看,胡氏的指责不无道理。吴景旭为杜牧辩护,主要因这首诗借题发挥,宣扬百折不挠的精神,是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