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长达近20年的编辑整理，《路翎全集》终于在近日面世。这是路翎作品第一次如此完整地与读者见面。
作为南京作家，路翎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以《财主底儿女们》《饥饿的郭素娥》《云雀》等重磅作品扬名文坛，成为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但因种种原因，他暌违文坛近30年，到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虽重新开始创作，但大多未公开发表。此次全集出版，囊括了路翎所有作品，其中近一半为首次发表，“它让我们第一次看到路翎在上世纪40年代文学创作的整体情况，更让我们看到一个‘当代作家’路翎。”复旦中文系教授、《路翎全集》主编张业松说。
推出了“当代作家”路翎
熟悉现当代文学史的读者，都知道路翎是一位成名于80年前的“现代作家”，但此次《路翎全集》的编辑整理出版却挑战了这一文学史上的既定说法。
路翎本名徐嗣兴，生于1923年1月23日，童年、少年时期成长于南京。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当时还不满15岁的路翎，跟随着家人沿着长江、汉水向汉中、重庆一带漂泊，也是在此期间，路翎真正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
在上世纪40年代，路翎发表了200万字作品，包括被胡风认为“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2006年，《亚洲周刊》评选“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这部小说名列第14位。
但到1955年后，路翎因身涉“胡风反革命案”而消失了近30年。至上世纪80年代才得以平反复出，但这一时期他也很少有作品公开发表。事实上，路翎依然没有放弃对文学的坚守。在3月15日于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的《路翎全集》出版座谈会上，路翎的女儿徐绍羽介绍说，“记忆中父亲晚年仍然喜爱与书、笔为伴，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他和母亲聊天，无数次的痛苦地说，不能停笔，我还要写。”
此次出版的《路翎全集》囊括了路翎全部作品，包括重新发现的他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多部中短篇小说、话剧和散文，也包括80年代以后未能发表的作品。复旦中文系教授、《路翎全集》主编张业松告诉记者，此次出版的《路翎全集》共计15卷，约600万字，在正编14卷（另有附卷1卷）中，有将近一半的作品为首次汇编、超过三分之一的作品为首次发表。这些“新作”，有的是从老旧报刊中重新发现而来，有的是从他“大量混乱、繁复的手稿中，一句一句整理出来的”。
张业松教授告诉记者，他最初涉足路翎研究领域是1995年前后在复旦大学跟随陈思和教授读研究生时，先后出版了《路翎印象》《路翎批评文集》和《路翎晚年作品集》等专题文献集，留校工作后在时任系主任陈教授的支持下发愿编辑《路翎全集》，2012年得到学校文科科研处的支持。《路翎全集》作为校内“985”三期建设工程项目立项，此后经过20余年的持续努力终于完成，也算是对一桩持续了30年的学术因缘有了初步的交待。
“到今天为止，我们都把路翎看作是一位现代作家，并以他在1949年之前发表的作品来评价他的文学成就。但是《路翎全集》首次呈现他的文学创作的整体面貌，1949年之前的文学作品所占篇幅只有5卷出头，1949年之后的作品在其一生创作中占了绝大多数。所以，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全集》是首次推出了一位‘当代’作家路翎。”
作为一位上世纪40年代就名扬文坛的大作家，在其生前，路翎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作品未能公开发表？
张业松解释说，“因为‘胡风案’，路翎与世隔绝将近30年，同时其他作家一直在持续‘在场’，他们的转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到最后呈现出来的转变结果，大家觉得很自然，而路翎在消失了近30年之后突然被看见，他的作品风格前后差异巨大，大家一时都不能接受。”
而路翎在时隔30年后重新执笔，直接对接的却是他熟悉的50年代，“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对国家新面貌的关注以及可能的更美好的前途的讴歌上。而80年代的文学主题恰恰是以“向前看”、更多更快地发现和克服社会的不足为特点的”，这也是他的作品在当时难以被接受并公开发表的原因。
张教授表示，《路翎全集》仍难免存在失收漏收的作品和其他缺陷，尤其是路翎写给亲友和书信和晚年作品的投稿，散落在外的还有不少，《路翎全集》上市后，希望能够获得这方面的回响和反馈。他本人及复旦大学左翼文学学术团队随时欢迎赐教，将把《路翎全集》和相关工作的完善持续下去，以求为时代和历史留下更理想的记录。
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路翎
路翎的这部分“新作”成色如何？这是一个关乎我们今天为何还要读路翎的问题。
在张业松看来，路翎这部分作品，绝非“落伍”二字可以概括。他认为，路翎虽然不在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脉络里，但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尤其是诗歌，具有明显的现代性。这部分诗歌重在发掘与表现内心深处复杂、幽暗的情绪和思想，文学品质极高，已经超越了具体语境的限制，进入到跨越时代的好作品当中，“可以说，在他的同时代人中，他是少数几个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的80年代诗人之一，这一点可以肯定”。
而路翎“当代”时期的小说创作，今天来看虽然不能说具有多大的先锋性、前沿性，但与同时期的大多数作家相比，整体成就毫不逊色。其中抗美援朝题材的作品，如《洼地上的‘战役’》《战争，为了和平》等，“应该说，在所有的同类题材作品中，路翎的这部分作品艺术价值最高”。而他最具争议的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小说，在题材、主题、思想情感和艺术手法上，与所谓“时代的平均数”相去并不很远，其“失败”和“失控”之处，在今天看来反而是尤其具有见证时代和人的独特价值的珍贵文献。
在去世前，路翎还留下不少散文和纪实类文章，张业松认为，路翎的这部分文字，“在抒情特点、史料价值、情感价值上面，都非常宝贵”，对今天的读者来说，都具有很高的阅读价值。
至于路翎在上世纪40年代发表的作品，如《财主底儿女们》《饥饿的郭素娥》《云雀》等，都是留名文学史，且有定评的经典之作。这些作品“总是能穿透生活的表层直抵事实的真相，他的小说一以贯之的是穿透人心的本体体验与状态”，他对人性、社会、时代的深刻洞察、分析和批判，依然值得我们今天不断地回望和反思，这也是今天阅读路翎的意义所在。
《路翎全集》的出版，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路翎及其作品。对路翎的文学史地位也势必将改写。单就其上世纪40年代创作而言，此次全集的出版，首次将路翎这一时期的著作整体推到读者面前，“从量上说，他比张爱玲要写得多得多；从质上说，他跟张爱玲、赵树理等上世纪40年代杰出小说家相比，也是第一流的。他对抗战以来的中国社会，尤其是长江沿线的中国底层社会的描绘和刻画，对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生存状态的深度揭示，是中国文学中非常宝贵的财富。可以说，我们以后要去认识40年代中国底层社会的状况，路翎的这部分文学一定是最宝贵的材料。张爱玲、赵树理，包括丁玲，目前都已得到非常充分的研究，而路翎的整体贡献还没有被看到。”张业松说。
缺失的这块拼图补齐了
对南京文学而言，《路翎全集》的出版别具意义。
路翎的童年、少年时期在南京度过，这里有他很多回忆。在自传中，路翎就提到他们家曾居住在严家桥十四号和红庙四号，在莲花桥小学和江宁中学读书，常去第一公园、夫子庙、玄武湖和雨花台游玩。
抗战胜利后，在外漂泊多年的路翎又回到南京，继续文学创作，南京解放后，路翎由胡风推荐任南京军管会文艺处创作组长，1950年又由胡风向北京青年艺术剧院院长廖承志和副院长金山推荐，调至该院任创作组长。自此离开南京。
也是在南京，路翎很早就体会到了这座城市的人情冷暖，在抗战中又遭遇了难愈的心灵创伤。他的长篇杰作《财主底儿女们》就是以他的一段人生经历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写到了战时南京城中残破、颓败的秦淮河景象，这条河“浮着肮脏的泡沫”，在酷烈的太阳下散发出了“重浊的臭气”。小说中，南京是蒋家儿女们生活的主要聚集地，但因战争而逃亡后，南京又变成了他们怀念且不知何时才能回去的第二故乡。
此次《路翎全集》的出版，首次发表的作品中，也有不少南京元素，让他的“文学南京”的版图进一步扩展。比如《反动派一团糟》，本是路翎为庆祝南京解放五一大游园活动而写的剧本，当时在《新民报》上连载，此次重新发现整理，虽缺失了一千多字，但仍能从中嗅到当时的社会气息。
记得2012年5月，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南京大学做题为《南京的文学现代史：11个关键时刻》的演讲时提到，“作为一个南京的作家，路翎的一生，还有路翎一生重要的作品，到了今天仍然无法以全貌发表，这可能是南京的一个遗憾。”而现在，随着《路翎全集》的出版，这个遗憾终于得到了弥补，南京百年文学史上的这一小块缺失的拼图，也最终得以补齐。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校对 盛媛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