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甲智:《吊梦文》作者补证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3-03 07:11:48

一、不够坚实的作者证据

在《红楼梦》的研究史上,王衍梅和陈其泰因为《吊梦文》而受到关注的时间大致是相同的:1978年,刘操南认为《吊梦文》是陈其泰所作;[1]1981年,徐恭时和陆树仑都指王衍梅为《吊梦文》的作者,而都未提及陈其泰。[2]

《吊梦文》

至1984年,王永对陆树仑文中所说 “(王衍梅)写了篇《吊梦文》”进行质疑,认为作者应是陈其泰,[3]这应是对《吊梦文》作者问题的第一次争论。

然而这次争论并无后续,在之后至今的三四十年间,《吊梦文》的作者都被认为是陈其泰,较少有异词。《吊梦文》作者的这段公案就这样悬搁了近四十年,2023年吴佳儒的文章《〈吊梦文〉作者考辨——兼谈红学文献研究中的“强势文本”》(以下简称为“《考辨》”)重新提起并探讨了这个问题,[4]对《吊梦文》的作者研究做出了重要突破。

《考辨》从四个方面论证了《吊梦文》的作者是王衍梅:

(一)王衍梅与《文章游戏》的编者缪艮是知交好友,缪艮辑《文章游戏四编》所载《吊梦文》,文末题署作者为“王衍梅”。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记录了王衍梅著《吊梦文》。

(二)国家图书馆藏墨禄斋本《红楼梦》,对于陈其泰评语中转摘抄录的他人文字未予过录,其中就包括《吊梦文》。

(三)陈其泰自藏程乙本后四十回的情节与《吊梦文》所记(如“还宝钗于洛浦”句隐喻宝钗如宓妃般身亡的结局)大相异趣,他从未阅读过《吊梦文》所记《红楼梦》版本,更不能据此创作《吊梦文》。

(四)《吊梦文》之末“供以《红楼梦》里之图,藏以绿雪堂前之箧”一句,是王衍梅于绿雪堂中撰写此文的最有力证据。

以上四个方面的证据也还存在不够坚实之处。

比如第三个方面,陈其泰固然未读过载有“宝钗身亡”故事的《红楼梦》版本,但这并不能证明陈其泰无法创作《吊梦文》,因为他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得知此类情节,而且在他的批语中有明确记载:“闻乾隆年间,都中有钞本《红楼梦》,一百回后,与此本不同。薛宝钗与宝玉成婚不久即死。”

桐花凤阁批校本《红楼梦》

紧接其后的一则批语就记录了他的听闻来源:“先祖在都门时,见吴菘圃相国家钞本,曾记其诗中佳句十数联,时时诵之。惜余方在稚齿,不能记忆也。”[5]陈其泰既然早就听说过此类情节,则与《吊梦文》中所记也就不相矛盾了。

第四个方面,《文章游戏四编》中所载署名“王衍梅”的《吊梦文》作“藏以绿雪堂前之箧”,固然“绿雪堂”是王衍梅的室名堂号,可以支持王衍梅的著作权;而陈其泰所题写的《吊梦文》中,此句却作“藏以紫琼馆中之箧”,若据此,则又构成了对王衍梅著作权的否定。原作究竟是“绿雪堂”还是“紫琼馆”?此又不能不辨。

第二个方面,如《考辨》所说,只是“增加了《吊梦文》并非出自陈氏之手的可能性”,但不能排除墨禄斋本未过录《吊梦文》的其他可能性。

相对来说,四者之中第一个方面的证据最为有力,能够证明缪艮所知的《吊梦文》是其友人王衍梅之作,他所得到的《吊梦文》可能系王衍梅投递,也可能系他向王衍梅约稿,还可能系他通过其他途径获得的;而从《吊梦文》的版本流传演变上看,王衍梅《吊梦文》是否可能来源于陈其泰《吊梦文》?这种可能性并不能因缪艮对《吊梦文》作者的署名而完全排除。

《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初版本

同一文本而其作者却有不同说法,《吊梦文》的这种情况,与《京中口技》的作者有金圣叹、林嗣环之争非常相似。

署名王衍梅的《吊梦文》和署名“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的《吊梦文》究竟孰先孰后?寻求版本演变链条上不可逆转的证据,仍应是考订此一问题的关键所在。

二、不可逆转的版本演变

王衍梅《吊梦文》和陈其泰《吊梦文》构成了同一文本(作品)的不同版本,这篇文章既然是个人独创之作,那么两个版本之中必有其一为原创,而另一为承袭。这两个版本之间的演变关系,对判断该文作者而言,就成了具有决定性的突破口。

陈其泰所题写的《吊梦文》中说:“予年十七,始读《红楼梦》传奇。……春秋二十有五,脱若梦境之飞扬。”这是陈其泰题写《吊梦文》时的明确年岁上限。据道光十九年(1839)己亥科浙江乡试陈其泰硃卷履历,他生于嘉庆辛酉(六年,1801)正月十一日,比《海宁渤海陈氏宗谱》所记的“嘉庆庚申”晚一年。

《考辨》认为:“硃卷为本人应试自填履历,较《宗谱》更为可信。”这是认同了李彤彤的观点:“就生年而言,《清代硃卷集成》更可信,因为硃卷上的个人档案由陈其泰本人撰写,极其庄重严肃,陈其泰不可能写错,也不敢写错。”[6]

《清代硃卷集成》

然而,在对科举硃卷履历的利用上,他们都忽略了“官年”与“实年”的问题。“清代科举文人的官年与实年不符现象非常突出,其中主要是官年减岁,比例高出官年与实年一致者10%以上,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问题。官年减岁平均数约为3.23岁;减岁岁差以2岁最多,绝大多数的减岁在1—4岁之间。”[7]因此,陈其泰硃卷履历上的生年(官年),反倒不如《宗谱》所载更为可信。

陈其泰二十五岁那年,若据《海宁渤海陈氏宗谱》推算则为道光四年(1824),若据其硃卷履历推算则为道光五年(1825),可以说:假如《吊梦文》是陈其泰所作,则其写作时间必不能早于道光四年(1824)。此为陈其泰题《吊梦文》的时间上限。

署名“王衍梅”的《吊梦文》,收录于缪艮所辑《文章游戏四编》卷七第四至六叶,篇目次序上列于此卷第三篇,可见是《文章游戏四编》初刻就已刊入的。《考辨》说:“可惜,二人(笔者注:指徐恭时和陆树仑)在文中均未向学界交代王衍梅《吊梦文》的文献出处,以致遭人诟病。”

《文章游戏四编》

实际上,徐恭时先生文章的注释中已经注明了:“这篇《吊梦文》由陆树仑同志录赠,他依据周乐清《静远草堂初稿》抄本附录抄出,特示谢意。笔者又据缪艮《梦笔生花文章游戏后集》所录文核校,略有异文。”[8]

应该说,限于当时的文献检索条件,徐恭时先生虽然未能进一步发掘出该文的原始出处《文章游戏四编》,但所指示的线索已很明确了。

对《文章游戏》一书的介绍,《考辨》云:“《文章游戏》四编,凡24册,首刊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此说有误。按照《文章游戏》的体例,每编八卷,共四编,计三十二卷;每卷一册,最初共32册,后来有两卷合并为一册者。《文章游戏》首刊于嘉庆八年(1803),而不是嘉庆二十一年(1816)。

《文章游戏初编》刊刻于嘉庆八年(1803)癸亥,卷首有曹斯栋序曰:“余友缪君兼山,……网罗近今来文人慧业,都为一集,目曰《文章游戏》,问序于余,余阅而善之。”末署“嘉庆癸亥秋仲,饭颗山人曹斯栋拜手序”;又有缪艮自序,末署“癸亥夏,莲仙自识”。[9]

《文章游戏二编》刊刻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丙子,藕花馆刻本卷前牌记(头板)上方刻“嘉庆丙子夏镌”;卷首有茅慰萱序曰:“岁癸亥,曾梓《文章游戏》八卷,……爰准旧例,重付新雕。”末署“嘉庆二十一年岁在丙子仲夏月下浣,同里薏人茅慰萱序于羊城旅舍”。[10]

《文章游戏三编》刊刻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戊寅,卷首有赵古农序曰:“而莲仙犹以所纂未备为歉,嗣又搜罗得若干卷,续作《三编》付梓,……委予序其梗概。”末署“嘉庆二十三年岁在戊寅仲秋月,贲隅赵古农圣伊拜序书于五羊抱影吟轩”;又有缪艮自序云:“故初编不已,继以二编;二编不已,又继以三编。”末署“戊寅秋日,莲仙缪艮自序于绥江官舍”。[11]

《文章游戏三编》

最为重要的则是刊载了《吊梦文》的《文章游戏四编》,此书刊刻于道光元年(1821)辛巳,卷首有李世芳序曰:“……今年又有《游戏四编》之刻,属余为之序。”末署“道光元年岁在重光大荒落上巳日,窦江李世芳润庵氏拜序于绥江学斋,时年六十有五”。[12]

道光四年(1824)甲申春,一厂山房重刻的《文章游戏初编》卷首载有缪艮所撰《例言》,第一条曰:“初编自嘉庆癸亥秋开雕,……今二、三、四编刻成,同仁怂恿付梓重刊。”[13]《文章游戏》全部四编刻成之后,由于海内风行,三年之后缪艮又进行了重刻。

《文章游戏》的刊刻时间既理清,也就确定了署名“王衍梅”的《吊梦文》出现的时间下限,即:王衍梅完成《吊梦文》的时间,必不晚于《文章游戏四编》刊刻的道光元年(1821)。

两相比较,署名“王衍梅”的《吊梦文》比陈其泰题写的《吊梦文》,在时间上至少要早三年出现并公开发表;王衍梅文中所谓“春秋三十有五,脱若梦境之飞扬”,可能是他实际写作此文的年岁(若如此,则此文完成于嘉庆十五年〔1810〕,比陈其泰题写的《吊梦文》要早14年),也可能是他后来的追记。这个不可逆转的版本演变,确证了王衍梅是《吊梦文》的作者,而陈其泰只是《吊梦文》的题写者、抄录者,故其落款署“桐花凤阁主人题”。

大达图书供应社本《文章游戏》

值得注意的是,《考辨》也引用了《文章游戏四编》卷首的李世芳序,只不过,《考辨》注明:“笔者所用为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年版《梦笔生花·文章游戏》(上下册)。”

遗憾的是,此书所据的底本并非《文章游戏》原刊本或道光初年的重刊本,而应是民国初期的某种石印本,改名为《梦笔生花文章游戏》,朱太忙序曰:“《文章游戏》,不知何人易名为《梦笔生花》。……旧有曹仙耨序及崔陶士跋,今皆未见。他日安得觅原刊而补定之,……”[14]

按,曹斯栋(字仙耨)的序文和崔佳钧(字陶士)的跋文,分别载于《文章游戏初编》原刊本及道光初重刊本的卷首和卷末。

大达版《梦笔生花·文章游戏》书前所载的李世芳序,已经是经过了很大改动的,不仅改动了文字,而且将原序后半自“余与莲仙相知最深”句以后的内容都删掉了,序末所署的“道光元年岁在……时年六十有五”也被删落得只剩下“窦江李世芳润庵氏拜序”十个字[15],在判断不同版本先后的问题上,就丢失了刊刻时间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

对于文献研究来说,第一手文献的重要性是怎样强调都不过分的。

三、不容忽视的文字改动

确证了《吊梦文》系王衍梅的原创后,再来看陈其泰所抄录的《吊梦文》,还能得到一些另外的收获。陈其泰所抄录的《吊梦文》,是他的亲笔,但他并不只是抄录,还做了一些有意或无意的改动。这些改动一方面可以为考证陈其泰非《吊梦文》作者提供旁证,另一方面可以拓展对陈其泰的研究。

陈其泰自用闲章

(一)王衍梅《吊梦文》:“生则梦与怡红同榻,死则梦与怡红同穴。”

按,陈其泰所抄录的《吊梦文》脱落此二句,原因很可能是窜行脱文。从《文章游戏四编》所载《吊梦文》的版面来看,“以响梦之珮玉”的“玉”字,正对下一行“噫嘻乎梦哉”的“嘻”字,中间即是陈其泰所遗落的这两句。陈其泰很可能是抄完“以响梦之珮玉”句后,视线即窜到了下一行,则正好从“噫嘻乎梦哉”抄起。

(二)王衍梅《吊梦文》:“地老天荒,红楼北邙;两情恻恻,一梦堂堂。”

按,“地老天荒”,陈其泰抄录作“地荒天老”。此句之前的几句是以“浦”、“土”、“股”、“武(鹉)”押韵,到“地老天荒”句开始转为“阳”韵,以“荒”、“邙”、“堂”押韵。“地老天荒”这一句正是处于换韵处,应押“荒”字以“逗韵”。陈其泰抄录作“地荒天老”,就失去了此处的韵脚。这可为陈其泰非《吊梦文》作者提供一个旁证。

(三)王衍梅《吊梦文》:“梦化为仙,白云垂船。”“唳横江之孤鹤。”“乱曰:红楼兮玉京”。

《绿雪堂遗集》

按,“垂”字,陈其泰误抄作“乘”,“乘船”例用于人,未见用于云者,“云乘船”于理不合。

“唳”字,陈其泰误抄作“淚(泪)”,“鹤唳”为古人常用词,“横江孤鹤”用苏轼《后赤壁赋》之典,古人多写其鸣叫,如南宋华岳《记梦》诗:“横江孤鹤一声唳,唤起乡心千万重。”

刘将孙《沁园春》词:“孤鹤横江,羽衣入梦,应悟飞鸣昔我过。”元代何景福《书药舟》诗:“忘机狎鸥鸥不猜,长鸣飞鹤横江来。”明代丘浚《郊行口占》诗:“一声清唳横江鹤,几点寒香映水梅。”

笔者管见所及中尚无以“泪”属横江鹤者。“亂(乱)”字,陈其泰误抄作“辭(辞)”,“乱”是乐章之尾声,《楚辞》中常见,这是王衍梅仿《楚辞》体,所以下面的四句每句都用“兮”字:“红楼兮……”,“潇湘馆兮……”,“萼绿华兮……”,“梦之来兮……”。这三处明显的误字都是因形近而致误,亦可为陈其泰非《吊梦文》作者提供旁证。

(四)王衍梅《吊梦文》:“藏以绿雪堂前之箧”。“萼绿华兮为我迎”。

按,“绿雪堂”,陈其泰抄录作“紫琼馆”;“萼绿华兮为我迎”,陈其泰抄录作“弹紫璚兮为我吟”。这两处可以确定是陈其泰所做的有意改动。

“绿雪堂”是王衍梅的室名堂号,如《考辨》所言,他著有《绿雪堂遗集》,这可以视为王衍梅对其著作权的一种确认。“萼绿华”可能与王衍梅的名号有关。

王衍梅书法

《吊梦文》原文末尾:“红楼兮玉京,潇湘馆兮芙蓉城。萼绿华兮为我迎,梦之来兮鉴我情。”这四句在整体上是仙境与梦境的结合,“玉京”、“芙蓉城”都是仙境,萼绿华是仙女,古人作品曾于梦境中提到她,如李清照《晓梦》诗:“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元代吴景奎《梦仙》诗:“紫鸾邀梦到仙家,结佩相逢萼绿华。……”王衍梅写其梦中之红楼如玉京,梦中之潇湘馆如芙蓉城,梦入仙境而有仙女迎接他,这样的梦实在可以昭明他的深情。

而“萼绿华”又可指绿萼梅花,联系王衍梅名字中的“梅”字和堂号“绿雪”来看,就能看到其中一贯的关系:“绿”即“梅”之绿萼,“雪”即“梅”之洁白。

再看陈其泰的有意改动,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他自己读《红楼梦》的经历,改原作“年十六,始读《红楼梦》传奇”为“年十七”,改原作“春秋三十有五,脱若梦境之飞扬”为“二十有五”。

另一类是他对室名堂号的突出强调,改原作“绿雪堂”为“紫琼馆”,改原作“萼绿华”为“弹紫璚(琼)”。陈其泰改作“弹紫璚兮为我吟”显得很突兀,是谁为他“弹紫璚”而“吟”呢?不得而知。

《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新版

他一定要改掉“绿雪堂”和“萼绿华”,应该就是为了掩去王衍梅的痕迹。他在短短的相连的五句中,不仅两次写到了“紫琼”,而且前面说藏于“紫琼馆”之箧中,末署“桐花凤阁主人”,似乎无异于在说桐花凤阁主人也就是紫琼馆的主人。也许可以做出一个有待考证的猜测:“紫琼馆”就是陈其泰自己的室名堂号。

四、不能确知的抄录动机[16]

《吊梦文》虽然不是专门评论《红楼梦》的文字,毕竟可以算是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话题作文”。陈其泰特意抄录了这篇文章,并附纸置于他所批的《红楼梦》之前,就使这篇文章在整部陈批《红楼梦》的位置上,似乎具有了一种“前言”或“代序”的性质。

陈其泰题写抄录《吊梦文》的具体时间,目前仍然是无法确定的,他在抄录中所改的“春秋二十有五”,也只是提供了一个时间上限。只能说,他题写抄录《吊梦文》不会早于他二十五岁时(道光四年,1824),但不一定就是在这一年,也有可能是他后来题写时的追忆。

《考辨》在王衍梅和陈其泰的交游关系上做出了重要贡献,考证出他们“初次晤面在道光五年的夏天,二人泛舟西湖、联床夜话、品题诗作又一同参与少保祠占梦的信仰活动,交游一直延续到秋天”。

假如陈其泰题写《吊梦文》是在道光五年,则“二十有五”是约数。他将友人文中的“春秋三十有五”改为“春秋二十有五”,可能是因为这是他和友人相识交往的年岁。

如果“二十有五”是约数,则他二十四岁时当然也可以往“二十五”上约,但无论如何,道光元年(1821)二十二岁的他是不能约到“二十五”上去的。

陈其泰编《宫闺百咏》

假如他在与王衍梅相识之前即已题写了王衍梅的《吊梦文》,则只能是出于他对这篇《吊梦文》的喜爱,他“视如己出”,为了切合他自己的实情,他改动了该文中对读《红楼梦》经历的记述,尤其是改动了室名堂号,这正体现出一种以作者自居的心态。

苗怀明先生指出:“清代《红楼梦》评点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各家间相互影响,直接摘引的情况也比较多。”陈其泰对《红楼梦》的批语中就有约四十九条与姚燮的批语“文字全部或部分相同”[17]。

不仅《红楼梦》评点有这样的特点,再如,冯镇峦就将金圣叹的名批“贪游名山者,须耐仄路”一段直接抄入其《读〈聊斋〉杂说》,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批语中也有不少承袭了大涤馀人序本或袁无涯刻本。

《冯镇峦批评本聊斋志异》

陈其泰对《吊梦文》的抄录和改动,也应结合这个特点来看待。略有不同的是,评点文字一般都较为短小精练,一般都视之为“妙语”,便于直接摘引,或略师其意而自铸文辞;但《吊梦文》这样的文章篇幅很长,多达六七百字,戛戛独造,难以化用其意,这种文章则被视为“妙文”。

对于欣赏者而言,妙语妙文能确切、恰当地表达出人心之所同然。金圣叹论诗曰:“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18]

其论戏曲小说,也是同一观点:“《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父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19]

妙语妙文,其独特魅力就是十分贴切地说出了读者的心声,因此极具吸引力。既然已有妙语妙文独得我心,我则何必再说再写?

纵然再说再写,也不能如彼之贴切,故当欣赏者转变为创作者(评点者)时,有时就直接驱使运用,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意了。使用他人妙文时,常不免微有改动,或有意,或无意。这样,原本读者欣赏活动中的“奇文共赏”于心,也就一变而为创作(评点)活动中的“奇文共享”于笔了。

但是这种“奇文共享”并非毫无限制的,一般是仅限于游戏笔墨,或在传统观念上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戏曲小说的评论,至于严肃的诗歌、文章,这种现象还是比较少的。游戏笔墨,古人一般不视为自己的正式作品,往往也不收入自己的文集中。

《霞外攟屑》

平步青已指出,《文章游戏初编》中载有王衍梅《丹萝吟馆记》(笔者按,见于卷五),《文章游戏四编》中载有王衍梅《曝书赋》《生地狱赋》(笔者按,以上两篇见于卷一)、《书团扇诗》《回文诗》(笔者按,以上两篇见于卷三)、《吊梦文》等,都因为是游戏之作,而没有收入其作品集《绿雪堂遗集》中。[20]

王衍梅是《吊梦文》的原创者,陈其泰是该文的抄录者,这是依据今日可见的文献已能够确证的。假如以今日的著作权观念来看,陈其泰的抄录行为无疑构成了对王衍梅的“抄袭”,但是评价古人不应“以今绳古”,古人并没有现代的著作权观念,“奇文共享”更多的也是一种游戏心态,古人有其特定的文化环境,这是不应对陈其泰以及众多有“奇文共享”行为的古人加以苛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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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刘操南:《清代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叙录》,《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3期。

[2] 徐恭时:《〈红楼梦〉版本新语》,《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陆树仑:《有关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的材料考辨》,《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2辑。

[3] 王永:《〈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的再议——兼议考证方法上的几种倾向》,《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1辑。

[4] 吴佳儒:《〈吊梦文〉作者考辨——兼谈红学文献研究中的“强势文本”》,《红楼梦学刊》2023年第2辑。

[5] [清]陈其泰批校:乾隆程刻本《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末总评,杭州图书馆藏。

[6] 李彤彤:《陈其泰家世、生平、交游及其〈红楼梦〉评点补考》,《学术交流》2021年第6期。

[7] 张剑:《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8] 徐恭时:《〈红楼梦〉版本新语》注释4,《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

[9] [清]缪艮辑:《文章游戏初编》卷首,道光四年一厂山房重刻本,天津图书馆藏。

[10] [清]缪艮辑:《文章游戏二编》卷首,嘉庆二十一年藕花馆刻本,天津图书馆藏。

[11] [清]缪艮辑:《文章游戏三编》卷首,道光五年宝彝堂重刻本,湖南图书馆藏。

[12] [清]缪艮辑:《文章游戏四编》卷首,道光五年宝彝堂重刻本,湖南图书馆藏。

[13] [清]缪艮辑:《文章游戏初编》卷首。

[14] [清]缪艮辑,朱太忙标点,胡协寅校阅:《梦笔生花·文章游戏》(上册),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年版,序第2页。

[15] [清]缪艮辑,朱太忙标点,胡协寅校阅:《梦笔生花·文章游戏》(上册),序第4页。

[16] 此节论题承南京大学苗怀明教授赐教,谨致谢忱!论述中的一切错误,均由笔者承担。

[17] 苗怀明:《〈红楼梦〉陈其泰批语考辨》,《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3期。

[18] [清]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页。

[19] [清]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二册,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865-866页。

[20] 平步青著:《霞外攟屑》(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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