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我正坐在电脑前,手指灵巧地飞舞在键盘上,和文中的主人公一起欢笑哭泣,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欢快清脆的稚嫩笑声,那是我专为12岁的儿子明明设置的铃音。
“宝贝,什么事啊,这么晚了?”奇怪,电话里居然没人说话,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明明,是不是你?说话!”
“是我,明明睡了!”咦,这声音有点耳熟,是那个似乎忘了却还会偶尔出现在梦里的人——前夫正轩。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再说什么。
“阿慧,我一点都不好,我快要死了,你能救我吗?”看来他喝多了,居然这样低声下气地和我说话。接下来更让我吃惊,他像失控的火车,在电话里呜咽地哭起来,我吓坏了:“出什么事了,快说,是不是儿子有什么事啊?”
我着急地一连声催促,他终是不哭了,却鼻音重重的:“儿子很好,只是,王静走了!”王静是他现在的妻,我儿子的后妈,半个月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她鲜活的生命,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我看看桌上的日历,3月10号,整整七年,是我和正轩离婚后的时间。许久,正轩提出一个让我惊诧不已的要求,希望我回到他的身边抚养一双儿女:“阿慧,我需要你,儿子需要你,女儿,我的女儿也需要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呢?最后,正轩几乎是苦苦哀求,“阿慧,想想儿子吧,他的生活需要人照顾!”
从午夜想到天亮,我决定去看一看儿子。四个小时的航程,我纷乱的心思还来不及理清,就看到了正轩。他面容憔悴,皮肤虽然灰白却细嫩,小肚腩也没有因悲伤而缩小。我曾发誓今生再也不见这个男人,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了他。
而我没有多大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周身弥漫着因年龄积累起来的女人韵味,单身的日子让我不知不觉找回了自己。我身穿白色T恤,宝蓝色牛仔裤,背着简单的旅包出现在正轩面前,显然我的一切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眼里,当年那个唯唯诺诺土里土气,一直受背运惠顾的我早该变成一个黄脸婆了。他吃惊地上下打量我一遍,我笑,“怎么不认识了?”心如止水。
正轩带我到他家,进屋第一眼,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轩喊了一声妈,我才认出端坐在沙发上那个病恹恹的老太太就是我曾经的婆婆,我站立着,一时没想清楚怎么称呼,倒是正轩介绍:“妈,明明的妈妈来了!”
“啊!是阿慧啊,妈老了,眼花了,过来妈看看!”婆婆头发掉得稀稀落落,脸有点虚肿,眼皮比以前更低垂,久远的事情久远的人一下子扑面而来,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恍若隔世。
那个小人儿在里屋哭起来,正轩抱出来一个刚刚睡醒的小女孩儿,眼睛亮晶晶,眉眼里有正轩的影子。我盯着他们父女,眼神是漠然的,我无法让自己面对正轩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懵懂的小人儿见到我,竟然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刹那间我冰冷的心柔软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热烈地扑到我怀里,小手软软的带着婴孩的特有甜味勾住了我的脖子,我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心瞬间温暖,她轻微的娇喘让我忍不住轻轻地亲了一下,小人儿咯咯地笑出了声,我忍不住又亲一下,她笑得更厉害,她的奶奶和爸爸都在悄悄地擦眼睛。
小人儿叫甜甜,我正喂她喝奶粉,明明回来了。我激动地用热泪盈眶的目光和那个羞涩的少年对视。他比我高出了一头,虽然他在电话里说过他的身高,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六岁时的样子,那怯怯的眼神和对我的依恋曾经像把刀子,一直割着我的心。
“妈妈!”儿子低低地叫了声,脸有点红,看到在我怀里喝奶粉的妹妹,高兴地凑过来,“妈妈,妹妹的小嘴真好看!”我竭力忍住泪笑着说:“你小的时候也很好看!”儿子的眼睛亮了一下。母子情深,不到一刻钟,儿子和我亲昵得好像不曾分开过。
当夜,甜甜紧紧粘着我,我只好带她睡在儿子的房间。两个孩子嬉笑着在床上闹,儿子很疼爱妹妹,妹妹的笑声让他不停地说:“妈妈,妹妹真好玩!”儿子说,以前阿姨是不准他碰妹妹的,说妹妹会跟他学坏。我心里似乎有玻璃碎片锐利地划过狠狠地疼。那个爱女如宝的女人何以如此冷落一个也需要母爱的孩子?心冷之际,意念陡闪,都是已去的人了,何必气恨?毕竟,这个小人儿是无辜的。
儿子喊妈妈,甜甜竟也随口喊着:“妈妈,妈妈!”儿子惊叫:“妈妈,妹妹也叫你妈妈了!”儿子的话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角色,我也是要做后妈吗?
早晨,两个孩子争着叫妈妈,让正轩惊愕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忧伤,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去世的妻。
我除了给甜甜冲奶粉和喂饭,其他时间都呆在儿子的房间里,客厅里留着孤独的老人,有钟点工来侍候她的饮食。不是我不孝,总觉得现在的身份尴尬得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偶尔,老人会叫一声阿慧,声音浑浊得让我心发颤,我应着,却离她远远的。
一天,她叫了一声阿慧,伴随着哭泣:“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我不让你看明明!”我不吱声。我和正轩离婚,是因为发现与我分居两地的正轩有了别的女人,虽然正轩不同意,但是我态度坚决,想带走儿子。婆婆强硬地对我说:“明明是我们家的骨肉,你休想带走!”后来,我再去看儿子,婆婆就把我推出来将门关得死死的,把我买的东西从窗户扔出来。我站在门口哭了一整天。第二次,在儿子上学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他手上。
老人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满头的白发跟着一抖一抖。人老了,心性也变了,我愣愣地看着,久远的伤害随着老人的泪水慢慢模糊。
眨眼的工夫,我来半个月了。催稿的电话来了好几次,晚上等两个孩子都睡了,我就用儿子的电脑赶稿,等写完发走,不经意一回头,看到正轩正坐在我身后看着两个孩子发呆。我默默地看着他,他抬起头,眼睛湿润。
“我要回去了,你要找个可靠的保姆,家里的老老小小没有人照顾不行!”
“你能不能不走?我换了房子,星期天就搬家!”他了解我的心思,我不愿看到他和别的女人生活的痕迹。如果可以,这次我要带走儿子。七年来,每每想象儿子的幼小心灵如何承受着来自成人的排斥和冷漠,我的心就受着煎熬,不知恨了多少次这个男人和那个自私的女人。
“对不起,阿慧,我做错事已经受到惩罚,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七年的光阴里,我所承受的种种悲苦,都能在原谅里消失吗?当年不顾父母的拼死阻拦,执意嫁给他。海誓山盟一生只爱我一个人的他,在儿子只有一百天时来到这个繁华的城市淘金,我苦苦等来的却是,他在这个城市买了新房有了新人。记忆像突发的洪水冲破我连日来伪装的平静,我声嘶力竭喊了起来:“不,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明天就走!”
儿子被惊醒, 一骨碌爬起来搂住我伤心地哭诉:“妈妈,你又不要我了?上小学的时候,人家都有妈妈接送,我没有;妹妹有妈妈,我没有!这几天,我在梦里都在笑,我妈妈回来了,半夜醒了,摸到妈妈才能安心睡觉……”
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抱着儿子说不出话。
“妈妈,妈妈!”睡梦中的甜甜也被惊醒,眼神惊惧地寻找着我。我一只手搂着儿子,一只手搂着甜甜,心痛无比。半个月来,她已完全地依恋上了我,一眼看不到我,就慌慌地喊妈妈。那一刻,我真感觉命运是一只看不见的魔手在捉弄人,这戏剧性而又残忍的事情怎么会让我碰上?那晚,在两个孩子的哭声里我答应留下来。
星期天,正轩找了搬家公司,将家搬到市郊。两层楼房带有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绿草茂密,零星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两个孩子快乐地穿梭在小院里,不时咯咯地笑着。
楼上是我和孩子们的天地,正轩回来早时,也会上楼和孩子一起闹,这时我就躲在房间里对着电脑沉迷于我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正轩悄悄地走到我身后对我说:“谢谢你,阿慧!”他的手臂圈过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他叹了一口气,“阿慧,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爱着你,我知道你太爱儿子,就以儿子为筹码随时盼着你回来。我们的错误就是在感情上都太骄傲。其实我和王静在甜甜出生之前一个月才办理结婚证……”
正轩的话让我不由得在心底一声叹息,这个骄傲的男人,一直让我又爱又恨。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再成家,何尝不是在心底期盼着有重圆的这一天?两个月后,我们复婚了,正轩说,重聚首,共白头,以后再也不分开。
节假日里,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到海边享受日光的沐浴,我牵着女儿的小手,正轩和儿子走在两边,柔软的沙滩下留下我们错落有致的脚印,女儿不时发出尖声的惊呼:“妈妈,大海里有飞机!”儿子大笑着纠正妹妹:“哈哈,那是船,大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