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少得可怜
辞河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是否骑在爸爸的肩膀过，我更记不得曾经被爸爸抱在怀里的感受。因为在我十二岁之前，与爸爸生活一起的时间非常少。在我六岁之前，远在东海前哨的爸爸每年最多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而我六岁那年，妈妈带着出生六个月的弟弟随军了，我留在了奶奶身边。之后我只记得爸爸回来过一次休探父母假，部队规定探父母假四年一次。
我十二岁那年，我和奶奶一起来到了爸爸妈妈身边，一家人才算团圆。
虽然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了，爸爸只有星期六下午才会回家，星期一早上就又回守备区司令部了。一年也难得多少天在一起，有时候训练、演习或者到外岛检查工作，星期天也不回来。
我初中、高中毕业后，就下乡做了知青，虽然离家只有不到十公里，也很少回家，多是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农村除了春节，是没有节假日的。
一年多后，我当兵了，与家的距离更遥远了。幸亏我考入了军校，在当兵的第三年，军校放暑假，我终于可以探家了（纯粹当兵，第四年才有一次探亲假）。
当我回到再一次搬过家的大巨岛家里，爸爸却远在嵊泗岛的驻军工作。利用暑假，妈妈让我和弟弟去看望爸爸。
登上开往嵊泗的船，我们抱着急切的心情下了船，并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我们按照约定，看到一辆部队的卡车，告诉带车的干部，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说首长交代过，我们就乘上这辆卡车，与一起下船的部队其他人员和家属，到了一个叫“马关”的地方。
爸爸一个人住在一套平房里，他从食堂给我们打来饭菜，我和弟弟狼吞虎咽地吃完的爸爸给我们提供的食物。爸爸告诉我们，翻过后面的山，山下就是“菜园镇”，那是嵊泗县府的所在地，让我和弟弟明天到镇上去玩。还说翻山走路比汽车还快，让我们沿着那条路翻山而行。
白天，爸爸仍然要工作，那两个晚上，是爸爸与我们两兄弟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
看望过爸爸，我们又随着下一班轮船返回了家中。过了些天，爸爸也回来了，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圆了几天。而在前一年，爸爸妈妈和我们两兄弟两个分别在三省四地。军人的家庭，军人的孩子，历经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全家团圆了，妈妈责怪爸爸：“两个孩子去看你，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派个车去接接。”爸爸说：师领导派车去码头接孩子的现象，我还提出过批评。每次船来部队都会派卡车的，咱们的孩子就去了一次，若是我也派车接孩子，又怎么好批评别人？
爸爸就是这样的人，一身正气，从来不为自己谋私利。铁道兵规建地方，我坚决要求调回爸爸妈妈身边。爸爸答应了，这是他第一次为我的调动托关系求人。在把我放在哪个单位的问题上，后来爸爸说：十八团他熟悉的人不多，就放在这个团吧。而一个爸爸的老部下要求把我放在他们团，爸爸没有同意。
那年，我在石家庄军校，爸爸在国防大学学习，爸爸利用节假日来看我。晚上，我和同学去火车站接爸爸。第一次接爸爸，我的心情很紧张。我说不知道见到爸爸我认识不认识。同学惊奇地问：你连爸爸都不认识吗？
“几年没有见了，都穿一样的服装，我还真担心认不出。”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很少，生活在部队的我，看到的都是穿军装的叔叔，而今我也穿着军装，真怕认不出爸爸。好在爸爸一出站口，我就看到了爸爸。那不是认出来的，那是一种血脉的感应。
爸爸从一个农村孩子考入南京炮校，基本上都是在舟嵊要塞区。曾经先后在北海舰队岸炮学校、国防大学学习。几十年来，爸爸的工作勤勤恳恳，尽管他能力很强，工作出色，在很长一段时间，爸爸的职务都提升不上去。原因是我外婆家的成分是富农，最要命的是六零年去世的爷爷，在解放前参加民兵，在土匪包围村庄后，他们这些民兵把枪交给土匪了。这两个污点，一直困扰着组织上对爸爸的使用。
现在看来那种成分论已经烟消云散，那时候出身不好，或者亲人有污点，是非常影响一个人的进步的。当年，我家驻地的营部有一个叔叔，工作各方面表现很好，就是定亲的对象家是富农成分，组织上要求他解除婚约，他不肯而没能提干。那时候一个农村孩子能够提干，那是天地之差。可见成分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偏见。
即使身负那样的烙印，爸爸仍然勤奋地工作，后来，成分论稍微松动了些，部队决定使用他，这时候军队规定提拔使用的干部要有担任团长的经历，要塞区立即下令爸爸到14团担任团长，我们的家就是这时候搬过去的。不久，军队又规定，使用的干部必须经过国防大学学习，担任团长不足半年的爸爸，又被送进国防大学学习。也就是这一年起，我们家四个人分散在四个地方。
爸爸在舟嵊要塞区四师工作了一年，部队要实现年轻化，爸爸就先后在两个军分区工作，在海岛服役了几十年的爸爸，最终回到了大陆部队，直至退休。
爸爸的一生都是在部队。我也做过工农兵，如果说我的经历有些曲折，爸爸在军队的岁月，更加坎坷。虽然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作为长子，我是非常敬佩爸爸的，是爸爸的言传身教，影响了我们的一生，使我们兄弟虽然普普通通，仍然没有做出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情。
有一年给爸爸过生日，我对爸爸说：我们兄弟两个，虽然没有给你们争光，也绝对没有给你们丢人。爸爸妈妈听到这句话，也非常认同和欣慰。有多少高干子弟依仗父母的权势胡作非为，我们却做了父母的乖宝宝。
其实，我对爸爸还是有些畏惧的。这老头子平时还是很严肃的，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我们对爸爸还是有些惧怕的。记得上初中的时候，爸爸骑的是公家的自行车，我偷偷地推出去让小伙伴教我学车，结果自行车被一个小伙伴摔坏了，回来也不敢对他讲，偷偷地告诉了妈妈。等我放学回来问情况，妈妈说：他让营部的叔叔修了修，还耽误了上班时间。爸爸也没有为这事训斥我。
有一次爸爸坐在院子里喝茶，摇着芭蕉扇说：我的工资每天有三元了。在我的印象中，一个月有九十元工资，很高了。高中毕业后，我吵着要做“小工”，爸爸就给我联系了一个地方，到十几里外去干体力活，每天的工钱是一元三角，我非常满足，那时候一个学徒工的工资是一个月才十六元。
本来我想回老家下乡，爸爸没有同意。其实，我很少向爸爸提出要求，爸爸不同意我回老家当知青，自然有他的考虑。在我们人生的关键路口，爸爸还是会为我们把关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好提出在元旦前下乡，爸爸同意了。就是在十二月二十六人毛主席生日那天，我做了知青，而我的工龄津贴，却多了一年。
一年多后，我想参军。爸爸想让我参加高考（1977年高考放开），我说高考不一定考得上，我还是想当兵，想早点离开农村。爸爸同意了，还给县人武部长打了招呼，我自然就应征入伍了。而接兵干部的家访，爸爸都没有时间回家。
爸爸妈妈终于在宁波安家了，而我从军二十多年后，也定居在了省城。有一次，我们回家看望爸爸妈妈，走的时候，爸爸一定要派车送我们去火车站。我说：“打个车很方便的。”爸爸执意要派车，他说：虽然退休了，还是能够派车的。这与爸爸在位的时候大相径庭。
在爸爸当军分区司令的那些年里，我只记得我就使用过三次公车：一次是清明节，我们陪伴爸爸妈妈去烈士陵园扫墓，回去后我们想用车围绕舟山本岛转转，爸爸同意了；再一次是我结婚时候，在家里请了两桌朋友，用分区的两辆小车送这些朋友回去。还有一次是我孩子在爸爸妈妈那里，爸爸一天早上去食堂打饭，他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撑着雨伞，拿着一锅稀饭。小孩子看到家门口了，要下地自己走，爸爸一边把孙子往地上放，手里的饭锅歪了，稀饭浇到了孩子的脸和脖子上。
当我们急急忙忙赶回家的时候，爸爸愧疚对我们说：怎么办？虽然卫生所已经及时涂了药，我们怕孩子留下疤痕，说要回杭州治疗。爸爸当即拿起电话，告诉小车班长：明天赶第一班轮渡去杭州。这是爸爸第一次没等我们要求，就派了车。
爸爸退休后，也和蔼可亲起来。有一次他生病住院我回去看他，他说有部下来医院看他，这些人情让我替他还。我就拿家里的几盒营养品去还了几个人的人情，后来爸爸问起，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爸爸说你会不会把人家看我带来的礼品又送回去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送你的是什么，即使和他们送你的一样，这是我送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操这些心了。听了我的话，爸爸也笑了起来。
爸爸工作非常认真，他的讲话稿包括一些文章，都他亲自写的，有好几次他让我帮他誊抄。如果涉及到秘密的内容，他从来不让我们知道。几十年来，只有一次他将一份机密文件拿回家，那是一份军衔评定的文件，让我看看我能够评定到什么军衔。
爸爸的头发很早就白了，一直染发。退休后，他不再染发了，成了一个白头发的老头，整天乐呵呵的，再也没有了那种严肃威武的军人形象。特别在两个孙子面前，他还非常慈祥。不过，他对孙子并不娇惯。有一次，我亲眼看到我三四岁的儿子在客厅奔跑摔跤了，孩子看着大人，咧着嘴就要哭。爸爸说道：“你自己摔倒的，自己爬起来！”孩子看并没有大人娇宠，只好自己爬了起来，也没有哭。
爸爸派车送我们几次后，后来回家我们自己开车，不让爸爸派车了。每每离开家门，都能看到爸爸妈妈在家门口挥手告别，看着我们的车子走远。自从爸爸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口后，我只能在梦中与爸爸相见。
那年初冬，我们一个党支部书记组成的慰问团去新疆慰问援疆干部，飞机降落到乌鲁木齐机场，打开手机，有十九个未接电话。我先给妻子回了电话，她说爸爸心脏问题送医院了。我当即对带队的党委书记说明了情况，没有出机场，我妻子就帮我购买了返程的机票，当时只有乌鲁木齐飞上海的机票。飞机误点，等了一个晚上，说是冬雨飞机不能起飞。我在寒冷的机场啃了一块馕，等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飞机除冰后才起飞，当天晚上才从上海开儿子借的车赶到宁波。
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我们与弟弟和弟媳轮流照看爸爸，这是我与爸爸最亲近的一段时间。一个多月后，爸爸做心脏搭桥手术，在元旦前的最后时刻爸爸没有听到新年的钟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家的天塌了。作为长子，我要支撑这个家。爸爸在时，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们还不用操什么心，只是在节假日回去看望他们。爸爸不在了，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家。从此后，我每天给妈妈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了解她的健康情况。而每每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总情不自禁地想起爸爸。我爸爸妈妈确实是严父慈母，我从老家来到爸爸妈妈身边，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兄弟两人，当时我们正值顽皮的时候，是很少见的。
没有爸爸的日子里，我们才真正长大。爸爸虽然离开了我们，在我心里对爸爸更加敬佩爱戴，更加思念。爸爸的品格、胸怀激励着我们努力工作，诚实做人。爸爸，你放心，我们决不会给你丢人，给你抹灰。我在做了近四十年干部，在退休前，纪委道听途说对我立案审查，经过半年的审查，没有发现我有贪腐现象，在我的人生中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是你们的言传身教，让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做事。
每每看到军人家庭生活的电视电影，我都会止不住流下眼泪，我陪伴爸爸的日子太少了。爸爸一个人在天堂，你孤单吗？我到了那个世界，我一定去寻找你，下辈子还做你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