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奈何桥上,我已经喝了20碗孟婆汤。
看着后面长长的投胎队伍,孟婆一把打开了我准备喝第21碗的手,怒道:“够了!你到底忘不掉什么?”
我顿了顿,不知是该说那20位死在我手下的新娘,还是那20道我想吃却还没来得及吃就死了的菜式,还是——我到死都没法忘掉的那个第21人。
二
孟婆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对我说:“那也罢,我帮你向跟阎王爷多讨点时间,你赶紧回去把该了结的了结了。”
这也行?我诧异抬头。
“你再喝今天剩下的人谁也别想投胎了。”
就这样,我被一脚踹回了凡间。
算起来,这应该是第二次了。
我在自己的丧礼上突然又活了回来,这冲击性不亚于给杀我的人直接来上一刀。我淡定地掀开头上的白布,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双手颤抖的仁兄。
作为远近闻名的扫把星媒婆,我被20位新娘的父兄联合上书告到了衙门。偏偏那位青天大老爷抓不到我的把柄,只好说我的生辰八字克了上头某位公主,派了十六位身手一绝的衙役来取我性命。
我抖抖身上沾着的纸钱,走到那位仁兄面前:“看到了吧,下次记得捅我心脏,捅肚子容易失手。”
也不知道之后会是哪位倒霉催的临死前要因为我这话多挨几刀,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迟月带着一众弟子刷地一下跪倒了在我的面前:“师傅,您总算回来了!”
她们边哭边嚎,仿佛我是又死了一次,而非活了回来。
我无奈问:“你们没花多少钱吧?”
迟月不愧是我的得意弟子,已然回到了上工的状态:“禀告师傅!依据您的吩咐!您的葬礼我们一切从简,只办了一桌酒!”
我一眼看过去:“什么?怎么连我最爱的糖醋鱼都没有?”
她颤巍巍答:“师傅,被我们吃完了......”
瞧瞧,多乖的孩子,吃条鱼没预料到我这个死人会活过来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豪爽地一挥手:“别怕!接下来一周我们天天吃糖醋鱼!”
三
为什么是一周,道理很简单,孟婆说她最近跟阎王有点小吵架,最多只能放水一周。
其实我有些不满,我褚鲤做的虽是取人性命的事,但可从来没罔顾过客人意愿啊。
我取了那些新娘的命,但她们一个个走的时候都是心满意足面带微笑。更准确来说,我算是帮助她们完成心愿的大善人了。
我边清点阁里剩下的钱边思考该怎么利用这偷来的一周逍遥痛快一番,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仿佛谁家在庆祝什么喜事。
我翻上墙一看,七八个敲锣打鼓的壮士跟在两个身穿官服的骑马男子后面喜气洋洋地走着,街边两旁堆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好奇是什么事情这么大阵仗。
队伍停在布告栏前,领头两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分别掏出一张红纸贴了上去。眼尖的已经就着他们贴告示的动作看清了内容,大声念了出来。
“平遥公主尚驸马!大赦天下!”
“二胡子,你倒是说说尚的是哪家大人的公子呀!”
“是不是尚慎那位明王殿下呀?”
“哎呀哎呀,是大理寺少卿周大人呀!”
“是那位平定尚慎有功的周将军吗?”
“是呀,就是一个人啊!”
听到这,我差点掉下墙去。
原来是这位大理寺周大人周沅。
我和他说起来也算颇有渊源了,如果让我们互相选希望拉世界上哪个人一起下阴曹地府,那我跟他绝对是彼此的不二之选,上一个我能这么肯定说出是我不二之选的东西还是糖醋鱼。
我砸吧砸吧嘴,打算去公主府走一趟。
四
去公主府之前,迟月哗的一下跪在我面前:“师傅,您别去!”
我大奇,我都还没说我去哪呢。
她一脸我仿佛要去送死的表情:“师傅,我知道您恨周大人,但是刺杀公主可是大罪,您才回来没多久呀......”
我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她我就算不去也活不了多久。
“迟月啊,为师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把咱们做的事说的那么难听。”
“可是师傅,每次那些新娘都死了呀,我在话本子里看,咱们这就叫刺杀呀。”
我扶额,早知道就请几个女修来雪青阁教她读点正经书了,不过这也提醒了我回头死前要记得把私藏书库赶紧烧了。
“你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一大堆,以后不许翻我的书箱了!”
我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迟月委屈地跟在我身后。我心下一软,决定再好好教导她一番。
“月儿啊,你还记得为师之前让你去买酱油吗?”
“记得。师傅你又想吃酱油了吗?”
我差点被口水呛到:“......不是,而且不能说吃酱油。算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不是重点。”
我回到重点,循循善诱:“那么每回我都让你去买,你乐意吗?”
“一开始......不太乐意,因为师傅您喜欢的铺子总是在巷子最里面,来回一趟就要一个上午。”
“那么后面又为什么乐意了呢?”
迟月低头小声回答:“因为我发现了那家铺子对面的点心铺子特别好吃,师傅你每次还特意多给我点钱让我买来吃。”
我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么,我们做的事情也是这个道理。”
“你想,如果那些新娘不愿离开世间我却非要她离开这世间,好比你不愿意帮我去买酱油我偏要你去买,这就叫刺杀。”
迟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是呢,现在为着这个点心铺子,你发现你反而愿意去买酱油了,这时候为师让你去买酱油还叫刺杀吗?”
迟月完全明白了过来,满脸通红的地摇头,紧接着又追问道:“那这叫什么呢师傅?”
“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记住了么?”
我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希望能加深她的记忆。
下一秒,我哈哈笑了起来:“走啦月儿!师傅再教你一次!”
我揽住她的身子,几个飞身就闪到了公主府前。
五
因着即将大婚,公主府内外都布置得喜气洋洋,对公主我自然是不能像以往那样用当媒婆的法子来打探消息,只好化作婢女的样子,带着迟月混进了进府的婢女队伍中。
一路碰到许多宫女太监,也有不少像我们一样因为人手不足而被临时招入府中做事的民女,人人脸上都是笑容满面。我想到那张布告上的“大赦天下”,不难推测出出这位极受宠爱的公主出嫁该是怎样的排场,连底下的奴仆也能同被恩泽。
在平民百姓之家,能完整走完纳采到亲迎六步的都少之又少,毕竟每一个步骤都要请客,没几家能出得起钱。而不够庄重的仪式自然也无法烘托出极致的悔恨和遗憾,因此我的客人少有平民百姓,都是达官贵人。
我的生意就是和贵人们做交易,我完成她们的心愿,她们回以自己的性命。
我往往以媒婆的身份出现,接近要出嫁的女子,打探她们这门婚事的诸多细节,只待一个能够让我拿得出手作为交易筹码的关键信息。
出嫁对她们来说是很特别的时刻,过了这个节点,这个家的许多恩怨与遗憾便都无法再追回,因此与我做交易的新娘往往决绝而果断,不带一丝犹豫。
我正打量着公主府内部构造,忽然见到一宫女神色匆匆自小路尽头而来,手上还握着一只茶杯,脸上尤带泪痕,在这大喜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她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嗅到了一股极重的熏香味,这味道仿佛在哪里闻过。我还想再回头看看,却被前面的嬷嬷催着往前走,只好低眉继续捧花赶路,以免被发现破绽。
领头嬷嬷将我们带到了公主府西边,面前是紧挨着的几座三进三出的院子,不像正房制式。
进了垂花门之后,管事嬷嬷便大声吆喝起来:“这可是给来宾贵客住的地方,仔细你们的手脚!”
我心底暗暗惊讶,听这说法,公主出嫁竟是在公主府内举行仪式?这倒是亘古未闻了。到底是皇帝宠爱啊。
迟月突然拉拉我的袖子:“师傅,这些院子周围有古怪。”
我赞赏地点点头,鼓励她接着说。
“我明明探到附近有不少内力深厚的人,但明面上却一个都没看见。”
这些宾客院落,表面上看虽然空荡,但暗处把守的人却比公主居所还多,着实古怪。
六
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接近了外墙。
一年轻黑衣侍卫急匆匆地闯进院子,身后还跟了数名大理寺小吏。
“张嬷嬷!公主早已吩咐这些院子不许人接近!”
这黑衣侍卫一开口便是极其严厉的语气,仿佛地位极高,腰间软剑看起来极锋利,算是把名器。
看来是周沅极宠信的手下了。
我正闲得看热闹,突然那侍卫眼神一转,瞥到我们这群婢女,更大声地呵斥了起来:“你们这些人还不快滚!”
迟月和我走在队伍最后,前脚刚踏出院门,后脚我就听到了重重的关门声。
整件事情都非常古怪,古怪的院子,古怪的侍卫以及古怪的表情。明面上公主才是这场婚事的绝对主导者,但周沅手下的一个侍卫竟然都能够对着公主府嬷嬷这样大呼小叫,甚至还单独将她留下,看他来势汹汹的样子,恐怕没什么好事了。
我脚步放得极慢,想听听院子里的动静。果然,片刻之后,门后就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是谁的口鼻被捂住后在挣扎,再过两秒,便是刀剑破肉而入的一声刺响。
我用力闭了闭眼,居然如此大胆!
恐怕我们这些进了院子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看了看四周新加的守卫,叮嘱迟月:“月儿,一会儿找到机会你就先走,这里的人不好对付。”
迟月担忧道:“师傅,咱们一起走吧?”
我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别担心我。”
七
我和其他几名被被一同赶出的婢女在花园中等下一步吩咐,四周都是守卫盯着,谁都不敢妄动一步。
寒冷的冬天,院子里的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四处都是萧条之色。只有不远处的暖棚中百花齐放,想来是为了公主出嫁做的准备。
身边一名紫色衣衫的婢女突然盯着暖房开口:“哎,你们知道吗?前段时间皇后娘娘把全城花匠都召集在宫中,研究怎么让满地的花朵在公主车驾经过时刚好开放,只为了让公主出嫁时一路都能闻到芬芳的百花香气,不至于太过难过。”
想来是干等太过无趣,其他人也加入了讨论。
“这算什么!我妹妹跟我一起进来的,她被分去准备公主出嫁的服饰,听说嫁衣上缀满了红色的宝石,颗颗都有眼珠子那么大!”一名白衣少女比划着,满脸艳羡之色。
旁边的黑衣少女酸溜溜地开口:“谁让人家是公主呢,生下来就是万千宠爱,出嫁前有父皇母后疼,出嫁后有周大人护,你瞧,还没成亲呢周大人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以后肯定是把公主当眼珠子护着的。”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你看看那黑衣男凶神恶煞的样子,嫁周大人有什么好,我要是公主就嫁明王爷!”
其他人立马捂她嘴:“你不要命了,敢提他!”
我来了兴趣,这才死几天,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八卦。
我虚心请教:“各位姐姐,尚慎这位明王爷怎么了呢?”
还好有跟我一样八卦的给我解答了起来:“你居然不知道?明王爷求娶平遥公主呀!”
我更加迷惑了:“但最后怎么是周大人......?”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圣上可是杀了明王爷他哥,你敢把女儿嫁去那样的人家吗!”
刚刚持反对意见的人又小声开口:“但这几年明王爷安分守己,甚至不敢称帝,表明只尊圣上为帝,可见是与反贼彻底割席了呀。”
“那他也是痴心妄想!还敢胡言说与公主青梅竹马,这种蛮帮异族就该死!”
我看着少女嫉恶如仇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尚慎一族和我们积怨已深,绝非一两句可以说清。我上条性命便是交代在这是非恩怨之间,
可见要分辨清到底哪族犯错在先,又是哪族先挑起的战火实在困难,就跟要分清是鸡先下了蛋还是蛋先孵出了鸡一般是团乱麻。
但或许是天意,重活一次,我终究还是绕不开这团乱麻。
八
我这辈子的第一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师傅。
她教我要怎么观察,怎么揣度人心,怎么在言语之间抓住对方的弱点,怎么和一个人做交易,怎么杀人。
但她没教过我该怎么逃跑。
于是在那片悬崖之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路可走的绝望感。
我至今记得,那晚的雨下得极大。我杀了一堆的尚慎皇宫守卫,负伤累累从里面逃出,已是筋疲力竭。
一开始我还能感受到我的双腿,但随着肮脏的雨水不断冲刷流血的伤口,我已痛到有种失去了双腿的错觉。尚慎士兵好像格外喜欢把敌人打倒在地的感觉,刀和剑专往敌人下半身招呼。电闪雷鸣间,我看见身上的伤口皮肉翻卷,已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
我使劲在腿上扎了一刀,让自己清醒过来,身后是尚慎追兵的火把,身前便是尚慎边界长秦关,长秦关有天堑硫笠,一道悬崖之隔,对岸便是怀明。
到了怀明,就可以休息了,我吊着一口气狂奔,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就在我跌跌撞撞爬上桥想要过崖时,怀明边界忽然火光冲天,无数怀明士兵由硫笠崖右侧林中冲出,整齐列队于桥边。
领队的正是周沅。
他依然是那身惯常穿的黑衣,面无表情地挥手吩咐:“弓箭手准备!”
我欣喜地叫他:“师兄,我......”
一道强风裹挟着长箭扑面而来,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我错愕地一挥手,箭头便只擦过我的手背,“叮”地一声扎进了我斜前方的桥木中,那箭身仍带着余劲颤颤巍巍摇晃,箭头却是死死钉住了那点不放。我若反应稍慢,眼前这块四分五裂的木头便是我的下场。
“你投奔尚慎,还有脸叫我师兄?”周沅放下手中弓箭,脸上是愤怒到了极点的表情。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没有。”
“我也希望你没有!可师傅刚去世,你就跑到尚慎报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他冲我大吼,再不复一开始的平静表情,反而是崩溃到了极点的模样。
他指着我身上的尚慎玉壶,目眦欲裂道:“解释啊?褚鲤,你解释啊!”
想起师傅临终前的嘱咐,我哑口无言。周沅身后的士兵个个满眼恨意地盯着我,明明前一天还在并肩作战,今天我就成为了他们的敌人。
我回头看,身后尚慎追兵也是如临大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杀这里任何一个人,也没法在空旷的悬崖上藏身躲避,怀明不再是我的庇护之所,尚慎也早就是我的对立面。
思索再三,我一跃而下。
风声呼啸过耳,下坠的失落感居然让我觉得身上伤口的疼痛轻微了许多。
仿佛有谁在喊我的名字。
“褚鲤——”
九
“叮铃铃!”
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从少女们的讨论中退了出来,迅速看向手腕。
果然,银铃正在疯狂摇晃。
这对传风铃是我和迟月联系所用,传说是西域密术所制。每一对传风铃都由一块独立的稀有琉银所制,一对的两只同源共生,一只摇晃,另一只便会同频振动,两只银铃越近铃声越大。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迟月不会用它。
我暗道糟糕,难道是迟月被抓了?
如果是往常,我早把这里的守卫杀个精光走了,但眼下公主府内情况复杂,打草惊蛇实在是下下策。
我心里暗道得罪,将手放在右边少女的腰间,趁没人看我迅速点了她两个穴位,少女便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下一秒,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我也混在里面尖叫,巴不得越大声越好。
四周守卫蜂拥而上,没得到指令又不敢伤人,只能拔出剑企图恐吓住我们:“不许乱叫!呆在原地别动!”
正合我意。
少女们本来叫得还算收敛,这下见到刀剑出鞘吓得本来没乱走的也开始四处乱跑,我趁乱就闪身出了花园。
我翻身上了屋顶,一路飞奔搜索,屏息凝神分辨各个方位的铃声大小。
“师傅!师傅!”
是迟月的声音!
我正惊讶,怎么这铃铛还升级了?两边连接者都能互相传音了?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迟月正在底下朝我挥手。
我心下长吁一口气,翻下去一瞧,这不就是刚刚张嬷嬷的葬身之所吗?
只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地上干干净净,刚刚的黑衣侍卫和他的跟班也都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