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宣武门以南地区被称作“宣南”,人们在天桥一带表演、观看杂耍等民间娱乐,进京赶考的学子也到这里的会馆住宿,于是形成了南城特有的天桥民俗文化、大栅栏商业文化、琉璃厂士人文化的风貌,并逐渐演变为具有独特意蕴的“宣南文化”。
厂甸庙会 邓伟摄
“北漂”青年们的身影
阳光斜照,光影斑驳,琉璃厂西街的路面正在翻修,游人不多,让这份静谧很难得。荣宝斋、戴月轩、一得阁、红星宣纸、中国书店这些老字号,还是老样子。
1912年,民国的教育部从南京迁到北京,鲁迅也随之来京工作。5月5日抵京,5月12日就来琉璃厂游览,他在日记中写道:“星期休息。……下午与季茀、诗荃、协和至琉璃厂,历观古书籍,购傅氏《纂喜庐丛书》一部七本,五元八角。”这个月的25日、26日、30日,鲁迅又三次来到琉璃厂(日记中写作“留黎厂”),可见琉璃厂对他的吸引力之大。他在这里买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信件、碑帖、拓片。去琉璃厂时,鲁迅往往顺路到青云阁喝茶、购物,到东升平浴池理发、洗澡,在“广文斋古钱铺”买古钱,到荣宝斋对面的古玩铺“云松阁”赏文物。云松阁的掌柜李庆裕与鲁迅结下了友谊,鲁迅搬到阜成门里西三条后,1925年4月5日,李庆裕还派人帮鲁迅在新宅庭院中种花种树。
琉璃厂之于宣南文化,仿佛英雄之于时代,是不可或缺的。元代开始在这里建立小型的琉璃瓦窑,烧制城市需要的建筑材料。到明朝永乐以后集中全国力量营建北京,这里成为烧制“内府器用”的生产地,故此留名。岁月嬗变,清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以后,琉璃生产地的色彩淡化,转而以经营图书、玉器、古玩为主要特色的文化街区闻名于世。
文人要唱和、要酬答、要笔墨,相关铺户亦随之兴盛。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的学者,往往上午入大内阅读各省所进书,下午回到宣南寓所,就去琉璃厂书肆查阅书籍、核对资料。学者翁方纲的日记中记录琉璃厂书肆成了他们的图书馆。
与今日“北漂”青年一样,1923年底,湘西的青年沈从文离开“湘西王”陈渠珍部队,带着他给的27元军饷来到北京,追寻文学梦想。他落脚的第一站,是位于杨梅竹斜街上的酉西会馆,往西走是琉璃厂,往东就是前门大栅栏。沈从文对琉璃厂那些古老和优雅的物件充满了兴趣:“我从会馆出门向西十五分钟就到达中国古代文化集中之地,就是琉璃厂,那里除了有两条十字形的街,然后还有十几家大小古董店,小胡同里还有许多不标店名、分门别类、包罗万象的古董店,完全是一个中国文化博物馆的模样。”
当时,京师通俗图书馆位于宣武门内大街路西头发胡同22号,原为前清翰林院讲习馆。沈从文每日清晨带上馒头和咸菜,穿过琉璃厂赶往图书馆自学,直到下午闭馆时才出来。
衣着单薄的沈从文徜徉于琉璃厂和大栅栏,流连旧京风物,他满怀好奇心,探索着周围的一切,直到后来遇到“伯乐”郁达夫。郁达夫将沈从文介绍给《晨报》副刊的主编刘勉己和瞿世英。不久,沈从文的文章陆续发表在《晨报》和其他报刊上。
优秀的小说家沈从文在20世纪50年代停止了写作,转而投向历史文物和古代服饰的研究。回首往事,他年轻时在琉璃厂一带看“老物件”的日子,宛若一粒在潮湿土壤中顽强生长的种子,在岁月的轮回中悄然开花。
我从古籍书店出来,在门口碰到了中国农业大学附属小学的几名孩子。学校给孩子们开设了“一元钱”的城市生存挑战活动。孩子们凑在一起买一柄空白的折扇,然后由一位会书法的孩子写上毛笔字,在琉璃厂的街头卖掉,然后再去买扇子,再写再卖掉,居然生意兴隆。前人的笔墨,从乾隆年间流淌至鲁迅、沈从文,又流淌到今天。
城南旧事 人间烟火
从琉璃厂的荣宝斋走到林海音的故居实在很近。林海音的故居位于南柳巷,其实不难找。
林海音在自传《家住书坊边》说,她在北京的住处,多在琉璃厂一带。以琉璃厂为中心,步行一个小时,就能走遍她当年住过的所有家。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写“惠安馆”,里面提过椿树上二条,这个地方林海音住过,如今已经不存,留下一片椿树园的居民小区,袭有旧名。地图上标着林海音旧居的地方,原是昔日晋江会馆,南柳巷40号,与椿树园一条小巷之隔。我在这条巷子找来找去,却寻不到40号。原来屋主翻盖房子,外观与从网上看到的图片已经大不一样。
从林海音旧居往南走不远就是虎坊桥,《城南旧事》里说:
“这是一条多姿多彩的大街,每天从早到晚所看见的事事物物,使我常常琢磨的人物和事情可太多了。我的心灵,在那小小的年纪里,便充满了对人世间现实生活的怀疑、同情、不平、感慨、兴趣……种种的情绪。”
虎坊桥承载了英子童年的欢笑、悲伤、纯真与成长。
今日虎坊桥最出名的人文景观,是坐落在路口的湖广会馆。明清时期,三年一期的“春闱”科考,各地举子一拥而至几千人,加之车马伕役、客居京师者,足令旅店客栈人满为患。各省在京的官绅纷纷筹建同乡试馆,特别是清朝时,内城不许设馆,各省之馆选址在车马辐辏的宣南地界,大栅栏、琉璃厂、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带,胡同几十米内竟有七八家会馆比邻而设。《北京会馆档案史料》等历史资料统计,明清两朝各地在京会馆至少有五百余处,1950年统计时,还有391处会馆,2006年调查,尚有174座会馆有建筑遗存,位于宣南的竟占了70%。
创建于1807年的湖广会馆不是最古老的,也非最宏大者,却堪称运气最好的。悠悠二百年间,在北京城的巨变中得以留存,成为了一座著名的会馆建筑。
1991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和香港汤臣影业联手拍摄电影《霸王别姬》,始终没有搭建出主角程蝶衣唱戏的戏园子。民国氛围的北京老戏园子彼时早已荡然无存,剧组最终误打误撞找到了沦为大杂院的湖广会馆。电影里的戏台,是美术师杨占家根据湖广会馆戏台,一笔一笔手绘出来的,再按图搭建。1993年,《霸王别姬》在戛纳电影节上斩获金棕榈奖,同年,湖广会馆这座被时光遗忘的建筑,迎来重生。
湖广会馆如今已是旅游景点,门口立有水牌子,每周六有西河大鼓和评书演出。多年前,我在湖广会馆的二楼包厢看“椿树杯”北京市社区京剧票友大赛,舞台上衣香鬓影、生旦净丑,恍惚间真有穿越到电影《霸王别姬》现场之感。或者,对于古建筑而言,使用才是延续生命的最好方式。
《霸王别姬》的原著小说中,作者李碧华笔下的段小楼、程蝶衣也生活在宣南,这些孩子平时在天桥卖艺,到广和楼唱戏,闲暇时去陶然亭练功喊嗓子。从湖广会馆奔南到陶然亭,要走上30分钟,再往东不远,就可以到达天坛,天坛西门就是天桥。《霸王别姬》开篇就是一段天桥风物:
“天桥又开市了。漫是人声市声。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桥’。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摊。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地抠饼的卖艺人。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李碧华不是北京人,但她通过冷静的审视和剖析,产生了另外一种亲切的眷恋和默默的温情。
天桥见证了从帝王之城到平民市场的蜕变,如同一座沟通权力与市井、传统与现代的桥梁,深深镌刻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肌理中。齐如山在《天桥一览序》中说:“天桥者,因北平下级民众会合憩息之所也。入其中,而北平之社会风俗,一斑可见。”当清末民初时,天桥从一个简单的集市发展成了充满烟火气的平民市场,融合了文艺演出、传统技艺与市井交易,构成了独特的天桥文化。
天桥过去真的有桥,只不过民国期间扩修马路,把大桥拆掉了。现在的天桥没有过去的演艺市场,却有天桥艺术中心和天桥剧场,话剧、歌剧、演唱会、芭蕾、交响音乐会都有。在天桥艺术中心地下一层的天桥印象博物馆,我看到了师爷陈荣启先生和我师父的父亲马连登先生的生平艺术简介,舞台的屏幕上放着老艺术家马增蕙演唱的西河大鼓《玲珑塔》视频。按辈分,我得喊老人家三姑。
从琉璃厂步行至天桥,一路费时大概三个小时。按北京话来说,这半天属于“卖呆儿”,就像梁实秋在《北平的街道》中所说:“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悠闲也满有趣。”
这种闲趣,让我深深感到城市中的旧时光,仿佛都镌刻在这些建筑物上。我在南新华街的张记酱牛肉吃午饭,这儿的牛肉是那种松软的香,特别适口。我大概12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我把大片的酱牛肉塞进热腾腾的烧饼里,再搭配上一碗羊杂汤,凛冽的天气里,这是实实在在的温度。
【丹青绘京华】
《天坛》(布面油画) 戴泽 1972年
【楹联中的京韵】
陶然亭公园内亭台楼阁甚多,处处皆有楹联,其中不乏珍品。陶然亭,初名“江亭”,是清朝康熙三十四年由工部郎中江藻督建的。后来取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诗句“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境,取名“陶然亭”。清乾隆进士、内阁学士翁方纲,为其题一联云:
烟笼古寺无人到
树倚深堂有月来
全联围绕一个“静”字用词,用一“无”一“有”进行鲜明对比,写出了古寺静谧幽深的特点。
林则徐也曾为陶然亭撰写一联:
似闻陶令开三径
来与弥陀共一龛
此联化苏轼《李伯时画其弟亮工旧隐宅图》诗“近闻陶令开三径,应许扬雄寄一区”句及范成大《再出东郊》诗“昔者开三径,他时老一龛”句而用之,陶渊明曾任彭泽县令,后人称其为“陶令”。“开三径”指的是隐士所居之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林则徐遥想陶渊明归田隐居的闲适生活,写出了陶然亭幽雅清净之境。旧联无存,现在的楹联由当代书法家黄苗子重书。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林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