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春,北京永定河畔,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纵身跳入北京永定河中,从此再也没有上来,这个老妇正是国民党著名将领黄维的妻子——蔡若曙!
无爱无情的第一次婚姻黄维的第一次婚姻,是没有爱没有情,几乎是死亡的。19岁的黄维,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在家乡一个小学当教师。那年月,到这般年纪尚未娶妻,已实为少见了。
母亲早就盼望抱孙子。她年轻守寡,把全部的慈爱都倾注在黄维身上,当作她生命的延续与感情的寄托,她的爱,温暖、抚育着黄维的每一个细胞,以至在黄维的心灵里,母亲,是最可爱、最伟大、最值得尊敬的人。母亲为他活着,他要终生孝顺母亲,以报恩于母亲。
然而,国与家的矛盾,作为知识分子的黄维,又哪里能躲得开?目睹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而大清王朝又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泱泱中华民族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他从师范学校老师那里,受到了保卫祖国匹夫有责的薰陶,又从好朋友、好兄弟方志敏那里受到了革命的影响,他的热血时时涌动,要走到社会上去,要做一个救国救民的爱国勇士。他要离开母亲远行,这与孝顺母亲、赡养母亲岂不背道而驰?
正在黄维为此苦恼忧虑之时,一天,被母亲叫到膝下:“金福,”
母亲唤着他的小名说道:“你已经快20岁了,按理早应该成家了。因为你在省城读书,这婚姻大事就耽误了。现在你毕了业,当了教书先生,再不给你成家,就更对不起你故去的父亲和列祖列宗了。”
黄维嘴动了动,想推辞,但又难于开口。
“今天好了!妈已经给你定下了一门婚事,姑娘是邻村老桂家的,叫桂仙梅,人长得不错,脾气也好,手里的活儿更是百里挑一,妈亲自看过了,挺好的,明天妈就下聘礼,你核计核计哪天娶过来?”
听罢这番话,黄维目瞪口呆。他半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如果是一个农民,那年月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封建包办,顺理成章。可他毕竟是一个受过新潮思想薰染的知识青年,母亲如此包办,他委实老大不满。本想自由恋爱,找一个理想的伴侣,如今却要与一个从未见过面、毫无感情的陌生人同床共枕,他怎能情愿?“妈,您老人家做这件事之前,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母亲把脸一沉:“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连这点礼数都不知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祖辈辈不都是老人说了算的吗?老人给儿孙定的,无不为儿孙着想。妈认准的媳妇是不会错的。你已老大不小了,妈守着你这根独苗苗这么多年,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咱黄家香烟得续,早抱孙子吗?”(后黄母嫌黄维一人太孤单,抱养了一个男孩,取名为黄淮。)
方才,黄维本想对这个婚事提出异议,现在,听了母亲一席话反倒不敢说了,他想了很长时间,才委婉地说出理由:“妈,您老为孩儿年轻守寡,操劳多年,待我之恩,天高地厚,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只不过这件事太突然,太仓促,是不是暂且不下聘礼,等我了解了解再说?”
“什么?”母亲恼了,嘴唇气得直发抖:“你了解了解?妈给你找的媳妇,不比你自己了解得彻底吗?妈什么时候害过你?哪件事情不是为你着想?”说着说着竟伤心地落下泪来:“哎!妈这一辈子,苦啊……”
黄维着急了!他自幼性格刚强,但他却最怕母亲掉泪,他一心想做个孝子,断然不敢惹母亲生气伤心的。而此刻,他见昏黄的烛光下,母亲因劳瘁而过早衰老的双颊上密麻麻的皱纹,两鬓的白发和布满老茧的双手因生气而不住地颤抖,一颗心立即软了下来。他后悔不该违背母命,让她流泪失望,更责怪自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和母亲说话。他立刻掏出手绢,轻轻地为母亲擦着眼泪,孩子似地央求说:“妈,儿答应了还不行吗?您哭,我的心受不了啊!”
当年的初冬季节,黄家操办喜事,在亲戚协助张罗下,把桂仙梅迎进了门。
这门亲事,黄维勉强认了。桂仙梅没文化,与他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桂仙梅为人善良,老实忠厚,特别是对婆婆的侍奉十分周到,黄维看到母亲得到细心的照顾,不觉也深感欣慰和满足,权当她在替自己尽孝道吧!故而暗地里也时常愉悦宽怀。他认为,媳妇是给母亲娶的,只要母亲能享上清福得到善待,黄维也就完成了“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任务了,又何必去考虑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呢?
不久,黄维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从娶了媳妇,他就不必再操心母亲的一切事情了。桂仙梅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几乎要把家务全都承担了下来。有媳妇陪伴,母亲的心情也不再孤单了,这样,他远行可以放心,同时,获准的可能性极大,于是,他暗地开始着手远行的准备工作。第二年春天,他以外出读书深造为由,说服了母亲只身到广州投奔革命。桂仙梅自知没有文化,配不上黄维,所以也不像人家新婚夫妇那样甜甜蜜蜜,难舍难分。再说男人要高升,要有出息干大事,当然不能拖他的后腿,即使——肚子里已怀上他的孩子!
大儿子黄新呱呱坠地时,黄维早已到了广州。4年以后,当黄维在北京遇到赵泽芸时,那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爱情,才仿佛被一颗火种点燃了。
千金小姐赵泽芸当时黄维正在北平陆军大学将军班学习深造。他们的赵教官,家就在学校的一栋楼房中。当学员们和教官处得熟悉无间时,就开始利用节假日,到这位教官家里串门、谈话了,于是,认识了教官的千金小姐-—赵泽芸。
起初,学员们为了求得教官的指教和联系师生感情而去赵家的,渐渐的,学员们则是为了追求赵泽芸而去登门的。
赵泽芸吸引了年轻的军官,不仅仅是因为她天生丽质,美丽动人,而且因为她是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她待人接物,谈吐文雅,进退得体,思想既不保守,又不激进,是一位典型的东方女性。她年不满20,却表现得十分热情、成熟和理智,绝不像那些交际花或有的名门小姐那般放荡轻狂。
在追求赵泽芸的几名军官中,黄维显然是十分炽热的。他这位有着较高文化素质的军人,早就把赵泽芸视为自己理想中的妻子人选,他爱上她了。
年轻英俊,正直刚强,典型的军人气质。黄维也同时征服了赵泽芸。
他们陶醉在初恋中。
初恋的滋味,一度令黄维魂不守舍。但他很快清醒,必须有个说法,这样秘密下去是不行的,何况追求赵泽芸的人一直很多。
应该谈谈是否可以完婚的问题了。
赵泽芸其实比黄维更理智,她需要对黄维的家庭做一个全面的调查,所以,当两人涉入爱河两三个月之后,一天,她未等黄维提出完婚问题,就坦率地端出来了:“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这个提问,起初令黄维一怔。过去,黄维曾说过老母在堂,未能尽孝,心中惦念,但未提及已有妻室。如今赵泽芸这样质询,向来不肯撒谎的他,这时就不能不以实相告了。他用沉痛的语调讲述了母亲包办与自己抗争的经过,讲述了无爱婚姻的痛苦,并且说出要和桂仙梅离婚的决心。最后,他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赵泽芸:“泽芸,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对你的一片心,相信我的感情和我的真诚,我们的结合是理想的,是幸福的!”
半天,赵泽芸默然无语,她不是在选择用词,而是心中经历了一场折磨,她同情黄维,相信黄维,但她不愿作第三者,不愿破坏黄维的婚姻一—因为她获得幸福的同时,却造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不幸,而那个女人,就更可怜了。何况,黄维的子女又要由她来带呢!
理智的赵泽芸,很快便镇静如常,她平静地说:“黄维,我相信你是包办婚姻,也深表同情。可是,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
“很简单,你已经是有妇之夫,我不能拆散你的婚姻,这是其一;其二,我也不愿凭我一个黄花闺女,刚上花轿,就要带别人的两个孩子,成为继母,那种关系是很难处理的。”
黄维沉默了。他无法推翻她的两个理由。
“我们分手吧!我们短暂的恋情到此为止。”赵泽芸落落大方,十分沉着冷静,“不过,恋人不成,我们仍然是朋友,是好朋友,你说对吗?”
“对,我们应该是好朋友!”黄维从伤感中恢复了理智。他觉得赵泽芸思想很伟大,无法抗拒的伟大。
毕竟两人的感情不是很深,初恋的解脱对两人都没有引起大的波澜。后来,赵泽芸嫁给了追求者之一,师长戴志琪。戴志琪也是黄维的好朋友,所以黄维对他们的结合是衷心祝福的。同时,作为好朋友,黄维与赵泽芸的友谊,是一直正常保持其纯真的。
在1946年,国民党悍然撕毁停战协定,派军进攻解放区时,师长戴志琪阵亡了,留下了7个年幼的子女,教养之责,全落在赵泽芸一人肩上。国民党政府拨发了有限的抚恤金,没有家产,孤儿寡母,在大城市重庆生活,那是十分艰难的。1947年夏天,黄维带着三儿子黄理(桂仙梅所生),从南京乘机去重庆,一来送黄理让赵泽芸抚养,重要的是借此从经济上接济赵泽芸。
赵泽芸真像一个好朋友那般,接下抚育黄理的使命。直到1949年底重庆解放前夕,赵泽芸得知蔡若曙已率全家去往台湾,才给黄理买了去台湾的机票,让他与家人团聚。赵泽芸这时已是四壁皆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至今忆起赵泽芸,黄理仍不忘那两年的抚育之恩。
这次短暂的,甚至是不成熟的,未进入刻骨铭心阶段的初恋,却使黄维对爱情产生了一种幸福感,愉悦感,也萌生了一种憧憬,一种理想,一种渴望。
与赵泽芸相比,他对那个没有文化,不懂谈情说爱的乡村妇女桂仙梅,愈发不满意了。同床异梦,是的,这种夫妻纯粹是同床异梦。同时,他明白了,结婚这些年,自己所以不想让桂仙梅陪伴自己,除了两人间缺乏感情基础,还有就是一种自卑与惭愧,瞧瞧人家军官们的夫人,气质优雅,谈笑应对,何等有风度,而自己的老婆,般般样样都拿不出手,不过,她孝敬母亲生儿育女倒还贤慧善良,那就在乡下呆着吧!
与蔡若曙相逢相知4年以后,在江南名城杭州,黄维与蔡若曙相逢并成了相知。
陆大毕业不久,黄维就被坐镇南昌进行围剿红军的蒋介石、陈诚委派,任11师31旅旅长。由于他出奇兵战败了红军,而于1933年提拔为11师中将师长,并很快升为中将军长。11师调回南京休整时,才从戎马生涯中暂休下来,他和一批军官偕同来到西子湖畔,畅游杭州名胜古迹,进行度假实习。
一天傍晚,黄维和几位青年军官一同被杭州军政界举足轻重的军事父母官蔡仲初邀请,到其家中作客。
蔡仲初是浙江黄岩的官宦人家后代。他的曾祖父是清朝科举的武进士,黄岩老家还有武进士的墓碑,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进士是世袭下来的,只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家境已经没落,他本人毕业于讲武堂,文武兼备,因此深受浙江军阀孙传芳的赏识,委以重任,在杭州当上了军事父母官。这位蔡仲初,一向喜欢结交军政界人士,所以比较好客,听说从南京来了一批青年军官,岂肯错过结识机会,于是备下丰盛的酒筵,把黄维他们请到府第中来了。
华灯初上,蔡府厅堂中已照耀得如同白昼,蔡仲初满面春风,在厅外迎接贵宾。他特别注意到了黄维,他见他年轻英俊,气宇轩昂,走路和敬礼都有十足的军人气概,顿觉喜爱。虽然与每位贵宾一一握手,却对黄维格外热情。所以当坐定之后,他一一询问了每人的籍贯、年龄之后,多问了黄维几句:
“黄维老弟29岁便是中将师长,前途实在不可限量。”
“哪里哪里!”黄维欠身谦逊地说,“这全仗蒋委员长和陈总长的栽培。”
“黄将军为何不带夫人……”
“阁下愿闻其详?”黄维笑着反问一句。
“洗耳恭听。”蔡仲初真就侧耳作恭听状。
“其一,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黄维连年征战,哪顾得上家?堂上老母尚不能尽孝,心中时时不安。其二,今日各位将军夫人,尽是大家闺秀,美丽文雅,黄维如果不能寻一位如意佳丽,岂不让大家失笑?”
“唔,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蔡仲初若有所思,便结束谈话。接着,他向众来宾短作几句寒暄后,以主人身份,即席致欢迎词:“感谢诸位光临寒舍,蔡某深感荣幸之至。鄙人早已闻知黄埔军校乃藏龙卧虎之所,黄埔军官个个青年有为,威武勇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使我庆幸的是,我中华泱泱大国,后继有人,前程似锦。现在虽有内忧外患,但有诸位这些新秀精英,相信必能挽狂澜于既倒,救黎民于水火,我国必能早日振兴,繁荣富强。”
这篇半文半白的话,既有官场应酬,也有蔡仲初的真诚实意。他喜欢这样文武双全的年轻人,于是,带头举起筷子,劝大家不必拘束,边吃边谈。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位姑娘从后厅姗姗来到席前。黄维和姑娘恰巧处于对面的位置。他见这姑娘芳龄也不过十七八岁,天真活泼的纯真少女。她身材修长,一头秀发乌黑油亮,一双浓密的蛾眉下,是晶莹闪光的眼睛,而那对秋水般的眸子,射出摄人魂魄的魅力之波,在灯光映照下,白皙的面庞更显得红润艳丽。她穿着镶有花边的晚礼服,优美典雅。姑娘既有大家闺秀的风度,又有少女的活泼。
黄维倾倒了,在场的贵宾都倾倒了。
“噢,让我给诸位贵宾介绍一下,”蔡仲初把女儿拉到身边:“她是我的掌上明珠蔡若曙。今天我为了表达对各位的盛情,特让小女为各位敬酒。”
席间一阵骚动,有的赞美,有的鼓掌。蔡若曙笑嘻嘻地向大家答谢鞠躬。蔡仲初哈哈大笑,分明是对女儿十分喜爱十分得意。他特地补充两句:“若曙现在惠兴中学读高中,书画俱佳,也算是才女吧,哈哈。”
“爸爸!”蔡若曙粉面含春,接着一一敬酒,她落落大方,又不失活泼。那几位青年军官为了显示豪爽,个个一饮而尽。
最后到黄维面前。蔡仲初隔席特地夸了一句:“这位是中将黄维,年轻有为啊!”
“黄将军,请——”蔡若曙真的十分尊敬。
黄维忙站起来,并举手答礼:“蔡小姐,这么多年,从来与烟酒无缘。为了不负小姐美意盛情,我少抿一小口可以吗?”
这几句掏心的话,顿时在蔡若曙的心灵上引起震动。当时社会上军政要人,几乎全部都擅饮酒又吸烟,而这些人的某些行为,在天真纯朴的蔡若曙眼里,是不赞同的。黄维堂堂中将,不抽烟不喝酒,难能可贵。于是,她歪着粉颈直视着黄维说道:“黄将军不嗜烟酒,这在当今社会上可谓凤毛麟角,我们彼此都抿一口,好吧!”说罢,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酒,然后送给他莞尔一笑。
“谢谢!”黄维这才落座。
蔡仲初似乎发现了什么,又哈哈一笑,便招呼若曙,在他身边坐下,陪客人谈话。
黄维越想看蔡若曙,不知何故,却越不敢看,偷偷瞥了一眼,又觉得若曙的目光正火辣辣地对视着自己。他不由有些燥热了。
酒过三巡,菜已上满桌面,众人也边饮边谈笑风生,黄维坐在那里,既不能和人碰杯,也就只能偶尔插上三言两语,浑身更热了起来。别人可以打开风纪扣,可他不能,他是个标准的军人,在这样的时候,也不许有失军人风范。于是,为了保持军人的正规形象,他离开坐位,拣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打开窗扇,让清凉的夜风吹拂全身,颇觉爽快。遥望西子湖上,渔火明灭,波光幽幽闪烁,他单独享受这杭州夜景的宁静和轻松,颇为惬意。
“黄先生!”他毫未察觉,蔡若曙已来到身后,她把将军二字改为先生,许是这样更亲切更平等吧!“您为什么不同大家一道饮用,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不,不……晚宴很丰盛,美味可口,只是我觉得有点热,到这儿来换换空气。”黄维还想说什么,但想不出如何措辞。
蔡若曙方才已经对黄维产生了好感,又看得出父亲明显欣赏这位英俊豪爽的中将,她的女性的细心,驱使他悄悄跟随黄维来到窗前,想探询一些她关心的问题。
“听口音,黄先生不像浙江人。”“我是江西贵溪人。离乡多年,乡音已经有些改变了。”黄维答。
“您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老家尚有老母在堂,”黄维认真地回答,并补充说:“乡下生活很清苦,我母亲二十几岁守寡,她很伟大,全部心血都倾注到我的身上,供我读书上学,可是我是个军人,不能侍奉在左右,想起来就有愧呀!”黄维没有讲他还有结发妻子,他几乎要把她遗忘了。
蔡若曙不能再问黄维是否已经结婚,那是她一个少女羞于启齿的。她认为,这个敏感的问题,也不适于初次相见,便贸然相问。
在蔡若曙的心中,黄维正是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虽然他比自己大了12岁,但这没关系,她喜欢成熟的男人。
“哦!”蔡若曙目视西湖,忽然想起林升的诗来,吟道:“我记得有首写西湖的诗,是这样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不知黄先生对这首诗如何评论?”
姑娘在考自己了,黄维心想。他是读过私塾的,古诗早已烂熟于胸,便极自然地回答道:“这首诗是忧国忧民之作,是诗人对南宋君臣轻视社稷,不顾黎民涂炭,卖国求荣,整日里在杭州歌舞享乐的尖锐批评。我倒认为,这首诗对当前社会也有启示意义。”
蔡若曙很满意黄维的评论,不由赞许起来:“黄先生讲得真好,您简直就是我的老师。”
“不敢,不敢。”黄维谦逊之后,继续发表见解:“我黄某当初投笔从戎,就是为了献身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内除军阀,外逐列强,以振兴我中华。可惜呀,今天中国依然是这么个局面,军阀割据,那个共产党也异常猖獗,日寇又侵占了东北四省,还在进一步扩大,逼近华北。身为军人,我每每看见后方的纵酒歌舞,不由感到愤慨。”
于是,黄维和蔡若曙打开了话匣子,从国事,天下事,谈到了人生、理想、抱负。在黄维看来,这个女高中学生,知道的东西不少,而在蔡若曙眼里,这位中将,是爱国将军,是博学多才,正直清廉,值得崇拜。两人一席话,不觉时间长,直到厅上席散,蔡仲初唤她,她才怏怏告别。
蔡仲初看出小女对黄维的爱慕,便把黄维尚未选到夫人的话,转告给她,表示支持她的追求。
蔡若曙一见倾心,芳心相许,便寻找借口,今日让黄维陪她游灵隐寺,明天陪她瞻仰苏堤。黄维也有相见恨晚之感,所以每次都以大哥哥的关心,对旅游中的蔡若曙处处关心照顾,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仿佛变成一个少年,心情愉悦,表情活泼,大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情。在黄维心中,那在北京并未培育成熟的初恋,此刻才尝到真正的滋味。这才是完整的、真正的初恋,他有了刻骨铭心的感觉。
蔡若曙已到难舍难分的程度了。她越来越对这位有勇有智,英年有为而又极少官场习气的纯正、耿直、洁身自好的黄维,而且是个中将的黄维,更是个老师兼大哥哥的黄维,又敬又爱到了极点。爱情,使她跨越了年龄上的距离,爱情,给她以无比勇敢的力量。
能够被这样的少女所热爱,黄维的最后封锁线崩溃了。他不止一次地暗暗地说,蔡若曙的脸蛋儿比西湖的荷花还鲜艳,蔡若曙身段比湖畔的柳丝还轻柔,是出淤泥而不染,冰清玉洁,纯朴天真,是亭亭玉立,具有大家闺秀、知识女性的优雅气质。我黄维能有这样一位夫人,对外可登大雅之堂,在家可享终生幸福。我还迟疑什么呢?我要与桂仙梅离异,同蔡若曙结合,不然,我错失良缘,将后悔一生啊!
这时,蔡仲初已洞察女儿与黄维的微妙关系,表示他十分地喜悦和完全的支持。他对女儿讲,黄维是个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将军,以他的智慧和勇敢,将来必能大有作为,飞黄腾达。他认为把爱女交给这样的人,是安全的,可靠的。
四次回乡 请求离婚在父亲的支持下,黄维和蔡若曙的恋爱突飞猛进。黄维选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买下一幢房子。蔡若曙也毅然退学,准备与黄维结婚,两个人到了海誓山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炽热程度。越是如此,黄维越是出现痛苦。她不能再欺骗下去了,再欺骗一个无邪的可爱的姑娘,他的性格,他的良心都不允许。于是,他时时出现失神的状态,偶尔沉思多时,双眉紧皱,默无一言,状若雕塑。这一切都被蔡若曙捕捉到了,她便再三追问,是身体不适还是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他生气、不快?
黄维长叹一声,把依偎在身边的蔡若曙推开,两人相对,他决心把一切都讲出来,听凭她的发落:“若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蔡若曙急了:“你说什么呀,你有什么错误要我原谅啊?”
“这可是件大事情。这些日子来,我越是想到你和我的结合,就越是感到愧疚与痛苦,我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
蔡若曙似有所悟,脸色立刻苍白了。
“我在老家早已有个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可那是包办婚姻……”黄维痛苦的低下头。
“你为什么不早说啊?”蔡若曙生气了。
“若曙,你先别生气,听我慢慢地告诉你。”黄维安抚着,坦率地讲述了包办婚姻的经过,他在忠孝的思想下软弱的抗争,他的没有爱情的痛苦。他的讲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泪水。最后,他说:“若曙,你可以骂我,可以说我欺骗了你,可你知道吗?自从和你相识以后,我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几个月来,我非常非常肯定,我爱的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我需要的理想伴侣就是你!我几次想把真相告诉你,但又不忍心不敢讲,我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怕你弃我而去。要知道,我爱你是多么深,如果不能和你结合,我将后悔一生!我为什么还要去维持那种没有感情的半死不活的婚姻呢?和你相识以后,我才找到了爱情,得到了幸福,我一心一意要建造这样最美满的家庭。我过去错了,今天我不能再错了,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此处,黄维搂住蔡若曙,痛哭失声。
蔡若曙理解黄维的心情,了解他的苦楚,她与他抱头痛哭。但是,她很快冷静下来:“我该怎么办呢?你为啥不早说啊?”
黄维低着头,再三请求谅解:“若曙,你和我今生今世只能在一起,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就像你不愿失去我一样。我可以向你郑重许诺:你只能作我的夫人,我的妻子,而不能作妾作情妇。别看现在社会上不少当官的三妻四妾,但我黄维只能爱一个人,那就是你。”
蔡若曙被感动了,不由追问:“可你有老婆,有孩子,怎么办哪?”
“我这些天再三思索,决定离婚。因为当初是母亲包办,我为了尽孝,被迫答应的。可这个女人与我毫无情爱,所以我在外多年从不带她。她也明白我心里没有她。我要回老家去,把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了结,你看这样行吧?”
蔡若曙破涕为笑,点点头。她知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于是,黄维匆匆赶回了贵溪【第一次请求母亲】。
事情并未出黄维所料,母亲断然拒绝黄维的离婚要求。
在母亲看来,这桂仙梅是她选中的,已经为黄维生下二男一女(女孩虽然夭折),接续了黄家的烟火,功劳不小,而且平时与她相处很好,孝敬得体。儿子想休妻,就是不孝,就是大逆不道。
别看黄维身为中将,指挥千军万马,但对母亲这样瘦弱的老人,却无能为力。
重返杭州,黄维依然信誓旦旦,一次不成,两次,他相信母亲不久会转过弯来的。
蔡若曙已经不能离开黄维了。二人在西湖畔的新居点燃了洞房花烛,结成了夫妻,获得了上层社会的交口称赞: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此后,黄维又一次返乡【第二次请求母亲】,离婚问题依然没有获得解决。母亲数落他,说自己年轻守寡把他抚养成人,遭受无比的艰辛,吃尽了种种难言的痛苦,如今他当将军了,就不孝了,把母亲置于不仁不义之地,不如去死了干净!
黄维怕母亲寻短见,又唯唯而退。
初秋的傍晚,黄维结束一天在杭州的实习,刚一进门,蔡若曙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在他的左颊上轻吻一下,满脸洋溢着春情与激动,她柔声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哦?”黄维一手揽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她故意卖关子:“你猜……”
想了一会儿,黄维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喜事,只好摇头说:“我猜不到,告诉我好吗?”
她脉脉含情地伏在他的耳边说:“我怀上我们的孩子啦!”
“真的!”黄维大喜,高兴地把她拥抱在怀里,喃喃地说:“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从幸福的陶醉中走出来,她告诉黄维,她已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高兴极了,说他期待着早日抱上外孙,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出现这种大喜事,同时又给黄维带来忧愁——与桂仙梅离婚之事仍未成功。于是,他第三次匆匆赶回贵溪。这一次还是无功而退。【第三次请求母亲】
时间到了1934年夏天,爱情的结晶,黄维和蔡若曙的大女儿黄敏南来到了人间。
正在黄维把敏南视为掌上明珠,喜欢的只要回家就又抱又亲的时候,蔡若曙严肃地提出:如果黄维办不成离婚,那她只能携着女儿出走,她是一直在父亲面前隐瞒黄维已有妻室这件事的,事到如今,她不能也无颜向父亲请求宽恕,更不可能回娘家去,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出走,至于孤儿寡母如何生活,就听天由命了。
这一下,令黄维大惊失色。他绝不能失去他最爱的若曙和敏南,没有她们母女,他将无法生活。
于是,横下一条心,他再次返乡办理离婚【第四次请求母亲】。
黄维跪在母亲膝下,任凭老人家如何训斥,咒骂他是陈世美,但就是长跪不起,央求母亲答应。他提出:任何条件,他都可以答应,只要能办成离婚。他说,已经和她结婚,并且已为母亲生下一个美丽可爱的孙女。
“妈妈,您为儿子作出了重大的牺牲,可是您想过没有?儿子要带出去的应该是有文化有能力的夫人,可仙梅恰恰无法做到这一点,儿子在外,夜夜独守空房,衣服脏了自己洗,有病了无人照顾,这种痛苦,难道要过一辈子吗?您要爱儿子,不就应该想想我的苦衷吗?……”
母亲心软了。别看她外表冷若冰霜,但见30岁的儿子长跪不起,怎么能不心疼?也许儿子和那个蔡小姐是般配的,何况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不答应也得答应,无奈之下,只好扶起儿子,点头应允。
谈判是母亲提什么条件,黄维同意什么条件。
黄维要将积蓄全部作为离异的赔偿费给桂仙梅,两个孩子(长子黄新,次子黄哲),仍由桂仙梅抚养,桂仙梅怀孕待产的孩子(即三子黄理),出生后也由她抚养。因为桂仙梅是个典型农村妇女,封建意识较浓,不愿再嫁,母亲又非常喜欢她,就留在身边作伴,即离婚不离家。协议达成,桂仙梅在书面上划了手押,由黄维拿到《南昌日报》上如实刊登了离婚启事。
后来,1944年,黄维偕蔡若曙、敏南回贵溪老家拜视母亲时,老母仍不承认蔡若曙是她的儿媳,说:“我不是你妈,你也别管我叫妈!”蔡若曙修养极佳,善解人意,当时虽然尴尬,仍然轻声细语,尽儿媳之礼,并且同意黄维为了教育儿子,将老二黄哲带回身边,由她抚养教育,老三黄理是在敏南出生后生下来的,蔡若曙感情上难以接受,就由黄维送到好友戴志琪家,托赵泽芸照顾。(对黄维有看法的长子黄新已经以优异成绩进入四川重庆的北陪中学读书。)
恩爱夫妻 战乱分离黄维与蔡若曙这对恩爱夫妻,在爱情的甜蜜中幸福地生活着。
无论黄维走到哪里,妻子蔡若曙和女儿敏南都同他形影不离,即使他1937年到德国留学,也同去同归不曾分离。14载伉俪岁月,黄维对蔡若曙以丈夫和兄长的关怀,情真义重一往情深,蔡若曙更以贤慧善良,温柔体贴把黄维照顾得无微不至。1948年,由于挺进淮海,长途奔波,携带家眷多有不便,黄维的十二兵团军官家属,尽留在后方武汉、南京等地。
转瞬间,8年过去了。蔡若曙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丈夫。1956年夏初,接到可以去北京见黄维的通知,她立即启程北上,风尘仆仆地赶到功德林。
此前,她曾在黄维信中得知他患上重病,住进医院,得到共产党的及时抢救和治疗,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能站起来行走,恢复健康,可以说大难不死。蔡若曙看见黄维除了已有50多岁的老人普遍的老态外,其他与8年前没啥差异。黄维讲话的声音依然洪亮,既未戴手铐也未带脚镣,而且走路还是快捷轻盈的。这,使她的一颗悬挂已久的心才顿时放了下来。
黄维也端详妻子,她已40岁了,却没有40岁妇女半老徐娘的样子,依然年轻漂亮,只是两腮略显消瘦,二目不再活泼,还蒙着一层忧郁。他有一种内疚,是自己的罪过,让亲爱的妻子为自己而遭罪受苦啊!
他很想知道这些年她是如何度过的,她也愿意把一切经历告诉自己的丈夫,这苦不对他诉,又对谁诉呢?
蔡若曙首先讲给黄维听的,便是十二兵团覆灭后,那个胡琏逃回南京,向被俘阵亡的团以上将官家属发放抚恤金,蔡若曙去领时,胡琏不但分文不予,还大骂一通,说是十二兵团之有今日,全是黄维指挥不当所致,还有什么脸来讨抚恤金!蔡若曙讲到胡琏如此不仁不义,已自落泪,而黄维却无动于衷,仿佛胡琏做的合情合理似的。
接着蔡若曙告诉他:淮海战役后,南京城人心惶惶,许多国民党大员家属纷纷飞往台湾,她也是这时带着大女儿敏南和刚出世不久的小女儿慧南以及黄哲跟着人家飞到台湾的。台湾那里当时也是十分混乱,国民党说黄维战死了,把黄维作为烈士处理,但她不相信,她觉得丈夫不能死,应该活着,他们夫妻还要团圆,便在1949年初只身返回大陆。住在妹妹、妹夫家,妹妹蔡维勤和妹夫黄崇武是爱国民主人士,留在上海迎接解放的,并探听到准确消息,得知黄维只是被俘,并没有死。她决定等待丈夫释放出来,一家团聚,便积极筹备在上海开书店维持生活。不料4月间,上海市长吴国桢和上海卫戍司令奉蒋介石之命,以上海要巷战为由,强制命令蔡若曙及蔡维勤一家去台。可是,她们人在台湾,心系大陆,日夜思念想回祖国。这时,蒋介石得知黄维未在杀场上杀身成仁,却被解放军生擒活捉,而对蔡若曙大发脾气,抚恤不给了,还予以百般刁难,蔡若曙十分伤心。她看到蒋介石如此对待黄维家人,对为他忠心耿耿,驰骋沙场几十年的部下这么冷酷无情,便暗下决心,去意坚定,和不受欢迎的妹妹一家,带着女儿和后来从重庆飞到台湾的黄理,一同于6月间到香港定居。
讲到这里,她对黄维说:“你是不是还有对蒋介石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不忘恩的思想啊?”
“你懂什么!”不料,黄维居然生她的气了,“妇道人家,目光短浅!”
“咦!你说我不懂,可现在谁不知道,他是个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东西!”
“住嘴!”黄维拍了桌子。
本来,蔡若曙一来诉诉委屈,二来想通过事实教育丈夫,不要再作蒋介石的孝子贤孙,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释放,哪想到他非但不对自己的苦难遭遇予以同情和安慰,反倒维护起蒋介石来了。
“好,这事不说了。”蔡若曙向来通情达理,此刻话锋一转,说:“共产党对我们的恩情,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们到了香港,亏得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的爱人葛琴,她动员我们回国定居,目的是帮助你改造。就凭共产党这一片苦心,我也应该回来,何况是为了你也为了我们全家呢?我带着4个孩子于1950年6月重返上海住下,黄哲、黄理都到金陵大学附中读书去了。上海市人民政府不但不歧视我们母女,还安排我到市图书馆上班,成为国家正式职工,生活有了保障。你知道吗?你的儿女们都有了着落:黄新已经从金陵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山东农学院任教,黄新解放前就进步,我们全家飞台时,他不走,说是等待解放,他从中学到大学,全是共产党拿助学金支持的,你花过一分钱没有?不但是他,就连黄哲、敏南、慧南的学习,也全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给予免费的。敏南进入全国名牌大学——复旦大学学习,不久也要分配工作当国家干部了。请你想一想,相比之下,是国民党对人民好,还是共产党对人民好?像你这样大战犯的妻子儿女,还能受到这样好的待遇,是多么难得啊?你重病在身,几次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共产党如此天高地厚的恩德,你若忘了,还是个人吗?我听说你在这里改造表现不好,挺固执,是真的吗?”
黄维被妻子这番话感动了。他没有半点理由不感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所以他不能对她的一席话持半点否定。只是听到最后一
句话,有些不太高兴。
“你讲的我都承认,不过,说我固执,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不是因为永动机吗?”
“什么永动机?”蔡若曙第一次听说。
于是,黄维便大讲他的发明,谈了他的要求,讲了功德林的各种意见,最后他让蔡若曙回到上海后,找科技界人士,请教关于永动机的一些问题,写信或下次来探视时,把对方的意见告诉他,他说他这个发明如果成功了,那么夫妻团圆就是水到渠成、指日可待了。
这个任务,蔡若曙当然高高兴兴接受下来了。假如永动机真的发明成功,他们夫妻家人能早日团圆,那该多好啊!
宁要永动机 不要美貌妻1963年10月9日下午,妻子蔡若曙又来探望了。
这次是在秦城。功德林的战犯此时已全部集中到秦城——这个刚刚修建完工的北京郊外的新式监狱,应该说这是高级的改造场所,它具有普通监狱所不可比拟的优厚待遇、文明设施以及较多自由的优点。当然,“文革”以后,这里改为关押共和国功臣们的时候,它就取消了种种待遇,而变成一座黑暗的地狱了。
蔡若曙这次来,是闻听黄维又在“黄维永动机”问题上发生重大反复,特地前来帮助丈夫打消这个怪念头的。
不可否认,自从1957年黄维受大会批判,提出放弃实验永动机的要求以后,几年间从未再提,人们以为黄维确有“改恶从善”的表现了,黄维有进步了。当第一次特赦没有他之后,虽然初期受些影响一度沉默少语,似乎有点儿消沉,但很快就振作起来。黄维想她对黄维为人,可谓知之最深,只要黄维认定的事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回,甚至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顽固,就是顽固!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所能做的,只有用妻子的爱心和柔情,晓之以利害,规劝他不要痴人说梦,而这个梦,是要影响自己前途和全家人命运的。
有位作家用这样的语言形容黄维:他是自我意志的皇帝,也是书本的奴隶。此言准确。黄维对永动机的痴情确是“虽九死犹未悔”,甚至超过对他妻子的爱。不必说昔日上司和下属、同僚(今日的同学)对他的规劝、批评,也不说对他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功德林(今为秦城)管教干部的开导,就连妻子蔡若曙一次次带着希望而来看望黄维,每次都是伤心落泪而去。黄维仿佛铁了心一样,越发地不讲情理。
跌入怪圈中而不自觉,黄维之固执己见令人扼腕。
蔡若曙够苦的了,收入不多,要照顾全家老小,每次进京,都要花一笔车钱路费,她是从自己勒紧腰带吃苦挨饿中,节省一点钱来看黄维的,就凭这一点,黄维该如何回报她啊?
如今,4次特赦,都没有黄维,黄维居然又写了什么千言书,甚至咄咄逼人,把罪名放到政府头上,我的天,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何等地愚蠢!愚蠢!蔡若曙真想见面时痛骂他一顿,可是当她坐到接见室的椅子上,望见黄维向她走来时,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唉,他比前几年有些憔悴了。
蔡若曙不待黄维坐定,就慢声细气地问道:“你现在身体怎样?”
黄维还是直言直语:“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吃饭比往年减少三分之一。”
蔡若曙心里一沉。该如何忠告丈夫保重身体,争取健康地出去与家人团聚?她深知,对黄维讲话,不可拐弯抹角,所以她略作思索,便直接了当地提出来:
“唉,你呀,为啥老是背着包袱!背着个沉重的包袱,你能吃好饭吗?到了这个地步,你对永动机是怎样认识?”
“现在不说这些!”黄维明显不耐烦了:“我已经向政府表示,放弃它了!”
鬼才信你会放弃黄维永动机!蔡若曙不大高兴地瞥了一眼黄维,紧追不舍:“你为什么不说说,你对这个问题究竟怎样看法?是否对政府不满才放弃的呢?”
黄维写了千言书,挨了批评,又一次宣布放弃。其实,这是气话。好啊,你们不让搞,还说我不务正业,变相拒绝改造,一片好心变成驴肝肺,那我就放弃得了!
管理处的领导和管教干部,无不希望蔡若曙这次来,能有助于黄维彻底打消永动机的怪念头,一心朴实地投入思想改造中去,早日获得新生。
蔡若曙对管理处的领导人、对政府这一片诚心深为感动,人民政府、共产党伸出至真至诚之手拯救你黄维早出苦海早达彼岸,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啊!
于是,蔡若曙委婉地讲述了管理处的一片心,委婉地分析了永动机问题的利害,劝黄维真心实意地为自己也为她们娘几个想一想。
不料,这番话不但未打动黄维,黄维倒来了火,怒目横眉,下了逐客令:“不说这个问题了!会见时间半小时到了,你该走了!”接着又补充一句:“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
蔡若曙并不计较黄维无情无义,她明白丈夫就是这么个性子,所以抓住不放:“你为什么拿这个东西和政府对抗呢?一个人不说自己的真实思想,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狂妄自大,不相信政府,不相信科学院,十几年的改造,思想也没转变,还想带几十万兵,或者将来成名成家……”
“啪”地一声,黄维击桌大怒:“你真是荒谬透顶!难道我想为人民作出点贡献不对吗?因为书本上否定永动机问题,他们就否定永动机问题,也根本不用脑子去考虑我这个发明。哼,我是个罪犯,不能提这个问题,今后不提它了,好好改造就行了吧?”
显然,是对立,是牢骚,蔡若曙依旧苦口婆心:“解决不了思想问题,你又怎能好好改造自己呢?你对政府这样抵触,还能出去呀?这样下去,苦了你也苦了我……”
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如果在过去,遇到这样场面,黄维会搂过妻子的肩头,好言相劝。如今,不但有管理人员在场,而且又是意见尖锐对立,他只能改换态度,用平和口气,向妻子讲道理了。
“你呀,你不了解,我的发明如能成功,对国家将有很大贡献。现在得不到鼓励和支持,思想上不抵触,才没有人性呢!不过,这没什么。你们娘几个现在能生活下去,我就这样呆下去,也没有关系。”此言表明,他肯定坐牢一辈子,也不会放弃永动机。
“你怎么对自己一点也没有认识呢!”蔡若曙擦干泪痕,想另找一个话题相劝:“我去看过康泽,他对自己就有认识,他说他对‘改恶从善’四个字进行了很长时间研究;‘分批’二字也做了研究,认为自己改造得不好,头批不会有自己。可是你第一次看到特赦令,就写信给我,叫我把你的礼服寄来,这不是太不自量了?……”
“这不光是我一个人这样想的。你知道康泽为什么闹神经病吗?”黄维挥了挥手,“不要说这些了,说也没什么用。时间不允许了。”
不等管理人员说话,黄维自行站起来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蔡若曙低低地一声叹息。
这样结局,蔡若曙如何放心得下?回家以后,觉得有好多话要说,便给黄维写了封信,以为可以有助于黄维转变。可是,黄维却不复信。于是,12月25日下午,她又匆匆进京,赶到了秦城。
这次会见,从2点开始,到3点45分结束。会见记录,大体记载了双方的谈话,且看—
蔡:近来怎样了?你看了我的信有什么意见?
黄:那是你的观点。
蔡:你现在对永动机的看法变没变?能否如实对我说一下?
黄:有什么好说的?只要试一下就行了。
蔡:希望你好好说一下,有可能,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可以退出我的立场,替你申辩。组织和政府是很负责的,工作是细致的,在永动机问题上是尽了最大努力的。对你的发明,也转请科学院研究了,虽然最后否定,但应当承认,组织上和人民政府,对你是仁至义尽了。到了这般地步,你还要怎样?
黄(这时气势汹汹、声色俱厉):(要求实验黄维永动机)报告是这里组织转去的?是我在1956年张治中来接见时,我请他转去的。(功德林管理处在张治中之前,确实向公安部并转科学院打了报告,黄维不知——作者按)后来科学院将这一发明否定了,交给公安部。哈,这一下子可不得了,凭着这个鉴定,这里的组织整呀,斗呀,斗了我好几次,说我反动,抗拒改造,投机取巧!(余怒未息)
蔡:科学院的裁定都不能使你服气,而你又做不出什么来,画(图)也画不出来,又缺乏必要的科学知识……
黄:(打断蔡的话)科学院的裁定是错误的!你说我不懂科学?但你要知道,古今中外,好多伟大发明家,并不是什么科学家,如瓦特发明蒸汽机,他是一个修钟表的;德国一个医生发明了×××永动机。自14世纪就有人在研究,但都失败了,而我自从1951年至今,经13年考虑,我已有足够信心。敏南(黄维大女儿,在清华大学物理系任教授——作者注)给我的那本小册子,就是介绍关于永动机在研究上的经过和失败的教训。我研究了他们失败的教训。我如果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剐了我都可以。现在的问题是在让不让我进行试验。听说抚顺战犯监狱有个电机厂,我认为可以调我到那里去搞。当然,在这里就地进行实验也完全可以。怎么做,这里的领
导都是有权的。另外,我身上有5种结核病,完全够保外就医的条件了。脱离这里,不要领导上负责,让我去搞试验,如果搞不成时,再押回来,也是可以的。但这一切条件,却不能被利用,我的发明就只有扼杀于监狱里。几次书面申诉,都不见下文,而领导又长期见不到,有什么话也不好讲。
蔡:你为什么和大家搞不来呢?不少人被特赦出去了,人家怎么做的呢?杨伯涛、杜聿明劳动中不怕脏,不怕累,抢着去做,而你,连扫地也都不愿去做。在上海听第二批特赦的人告诉我,你的暴躁、偏激、自大,是不减当年的。几批出去的人都对你有如此印象……
黄:有的人的特赦是把我踩在脚下出去的!我不会原谅他!我现在认定我是命该如此。(停了一会儿)就发明永动机来讲,不能说这是不认罪的表现。我在功德林时,已把我在江西、淮海战役的罪恶都坦白交待了。一个人在立场转变后,愿意将自己贡献给人民,为人民造福,难道这就是不认罪?是坚持反动立场、抗拒改造?如果说是,我心甘情愿,充其量我在这里出不去,有什么了不起呢!
(作者按:黄维这番话,应视为符合实际。只是他认为不被理解,无奈甘愿出不去,就不止是消极了。)
蔡:瞧瞧,你说你放弃了,听话听音,分明没有解决思想问题。这有什么用呢?今天你使我明白了你的态度,唉,有什么法子呢?……好吧,我尽力帮助你的发明和试验,也希望你改正其缺点。……敏南每次来,你都让她哭着回去,对我也不比敏南的态度好多少,你还讲不讲一点人情呢?!
黄:你不要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我求求你。我的命运就是如此了,我们夫妻的情义也就到这里了,今后你也别再来看我,不要给我增加麻烦,你也不要去麻烦别人,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
蔡:那是我们的事,怎能不管呢。但是,成功与否,我也不知道。
这对夫妻的谈话记录到此为止。看样子,蔡若曙这次添了勇气,用支持的态度,想从另一方面帮助黄维得到新生。正如她自己对黄维所言,能否成功,她是毫无把握。她是安慰黄维,同时也是自慰罢了。
不久,蔡若曙便汇集各方面意见,转而持批判立场,给丈夫写信,说永动机确实不可能成功,不要不满领导,把你的打算彻底放弃吧。
1964年的春节,转眼来临。蔡若曙利用假期,第三次晋京,2月4日,又接见了黄维。她依旧开门见山,从那封信问起,想听听黄维如何回答。
“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也只是你的看法。”黄维答复如旧。
“你对永动机问题到底解决没有?”
“不说这个问题,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蔡若曙明知黄维难改,也明知把永动机与改造联系起来他不爱听,但她旁观者清,所以还是讲了出来:
“为什么不说呢?这个问题不解决,怎么说得上是改造呢?”这次,黄维挺有涵养,并未生气,反问道:“我在改造中哪一点比别人差?永动机问题,我已向政府表示放弃了。”
“好啊,放弃了好,既然放弃,就要从思想上真正解决问题,为什么老反复呢?”蔡若曙于是采取了进攻策略:“你以为自己了不起,不相信科学院,不相信这里领导,你狂妄到极点。”
黄维狡黠地一笑:“我说的放弃并不等于否认它,因为这已是‘成功的东西,一试就行了。”
“你既然坚持不改,干嘛检讨呢?告诉你,所谓发明永动机是个幻想,是不是想逃避改造、投机取巧来欺骗政府呢?”
听妻子也如此上纲上线,黄维又激动了,他想斥责她,忽然想起自己过去有过类似的语言作过检讨书的。于是便改为自我解嘲了:
“我没有那样说过。不过,你要知道,那是什么环境下,我不那样承认,过不了关,他们(指同学们)逼我那样说的。”
蔡若曙哼了一声:“又是被迫的!你耍威风,与政府顽抗到底!什么有的人把你踩在脚底下,这里领导把你所谓的伟大发明扼杀埋没到监狱里,这都是什么话?”
这时,黄维生气了:“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没有那样说过。”黄维不认帐,蔡若曙却不肯放过,干脆揭露出来:“我听别人这样反映,你给我的信里也这样说过,现在你不承认了,怎样叫人相信呢?”
黄维原本不要撒谎,他嫌妻子唠叨,便想随便吱唔搪塞过去,不料反被妻子抓住把柄,当面揭穿,无可奈何,又祭起他一惯的“法宝”——下逐客令:
“算了,不说这个好吗?这里接见的时间是半个钟头,你该走了。”
心中有数的蔡若曙不为所动,继续批驳说:“我真不了解你,为什么一说这个(指永动机问题)就动气?你思想未解决,还是谈谈好。这不单是发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你反复无常,你看到修正主义(指赫鲁晓夫等)那样猖狂,就以为中国孤立了,蒋介石叫嚣窜犯大陆,你感到形势不妙,处理无望,就产生了对蒋介石的幻想,还想为老蒋效忠到底吗?”这蔡若曙不知为什么,讲起气话来了。
听到此言,黄维大为光火,脸红脖子粗,大声骂道:“你简直是放屁!”
“你不要急嘛!”蔡若曙也不甘示弱,坚持说道:“看问题要从政治着眼。这里领导为挽救你,对你的教育,是仁至义尽的,可是你还是那样顽固。不满领导,就是不满党中央。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把你放出去,好像能起多大作用似的,这是幻想!改造不好是出不去的,不是因为永动机问题不放你,改造的不好,明年特赦也不会有你的。”
听蔡若曙的话,黄维心中明白,这是妻子这些年来,学习的结果。但他却对“不满领导就是不满党中央”这个观点不能苟同,也对特赦与否和永动机问题无关的看法不能苟同。黄维深知,永动机问题,已被领导视为他拒绝改造的政治问题,可他黄维不能也不愿为了特赦而放弃永动机的发明。黄维就是黄维,他认为那是投机,那是失掉原则。他甘愿陷于怪圈之中,甘愿为“恶性循环”而殉于理想一一他从未承认这是幻想,所以对妻子斥之为幻想,不置一驳。于是,心平气和下来说:
“难道为社会主义有所贡献,成了政治问题?我看任何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不满的。我已经改造14年啦,一个罪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放我,我就死在监狱里呗!”
“你不要幻想总有一天能轮到你。这样下去不改变思想,永远不会出去的。”蔡若曙叹了一口气。她觉得不该再刺激丈夫,还是循循善诱为上策啊。于是,转换了话题:“你说没有办法,我替你设法找朋友试验。”
“这是做梦!”黄维一点儿也不信。
“你会画图吗?”蔡若曙突然问。
“不会画!”黄维的回答没有好气。
“你能写出来吗?”
“写不出来。我就会自己动手试验!”
“既画不出又写不出,还说什么发明呢?”蔡若曙抓住理了。但又一想,其中还有文章,于是说:“也许你是怕这里组织盗窃你的所谓发明,真是荒唐,你咋能这样怪。你到底愿不愿意改造?还想不想出去?如果愿意改造,争取新生,为什么老闹这个问题,不满长期改造呢?你说,为什么呀?”
黄维一脸的严肃:“我怎么不愿意改造呢?但是永动机问题,谁也不能否认的。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能实现的。如果因为永动机问题不放我,死也不瞑目!”
“你这样态度,使人难忍,这样下去,不解决思想问题,怎样得到新生呢?政府对你那样苦心教导,你不听,唉!……”蔡若曙摇头叹息,她觉得黄维怎么就解不开这个疙瘩?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怎么就如此迂腐固执?她似乎有些不理解了,这个人的脑袋是不是有些不大正常?
她怀着满腹困惑和无限伤心,转身离去。一种失望和绝望的混合情绪,让她黯然泪下。
日子过了不久,黄维受到了一次批斗。起因还是永动机。这时,黄维听到第一次特赦时,中央已经把他的名字写上了,而且这一消息也渗透给了他的亲属,他的亲属也告诉了他的女儿,让她在特赦那天来接他。可是,功德林管理处没通过,给拿下去了,由此,黄维对管理处领导产生了不满,他认为,不特赦他,就是因为永动机问题而被扣上顽固典型的,他诅咒管理处是“中世纪黑暗的统治”,是对自己的“迫害”。他的谬论已在战犯中流传,如不批判,势必引起不良后果。好在永动机问题,众人无不认为是根本不符合科学、根本不能成功,而实验的要求是毫无道理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次大会批斗,黄维老实了,而且老实了较长一段时间。
多年等待换来暴怒,蔡若曙心如刀绞,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固执的男人,似乎永远也无法动摇他的心。
1975年3月,黄维最后被特赦
结局1976年春天,蔡若曙独自来到北京永定河边,她凝视着流水,泪如雨下,一生的等待与悔改,只换来丈夫的冷漠。她苍老的背影跳下河堤,很快消失在江水中,当黄维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蔡若筱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大声喊叫,却只有回声作答。世事无常,让我们还在时间未晚的时候,把握与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也许下一个转角,就会迎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