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一个加班青年的明天

长江新世纪 2024-06-18 13:15:49

摘自《独自走过悲喜》梁晓声

我因为要写一份关于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在现实生活中被遵守情况的调研报告,结识了某些在公司上班的青年—有国企公司的,有民营公司的;有大公司的,有小公司的。

张宏是一家较大民营公司的员工,项目开发部小组长。男,27 岁,还没对象,外省人,毕业于北京某大学,专业是三维设计。毕业后留京,加入了“三无”大军—无户口,无亲戚,无稳定住处。已“跳槽”三次,在目前的公司一年多了,工资涨到了一万三。

他在北京郊区与另外两名“三无”青年合租一套小三居室,每人一间住屋,共用十余平方米的客厅,各交一千元月租。他每天七点必须准时离开住处,骑十几分钟共享单车至地铁站,在地铁内倒一次车,进城后再骑二十几分钟共享单车。如果顺利,九点前能赶到公司,刷上卡。公司明文规定,迟到一分钟也算迟到。迟到就要扣奖金,打卡机六亲不认。他说自从到这家公司后,从没迟到过,能当上小组长,除了专业能力强,与从不迟到不无关系。公司为了扩大业务范围和知名度,经常搞文化公益讲座——他联络和协调能力也较强,一搞活动,就被借到活动组了。

也因此,我认识了他。他也就经常成为我调研的采访对象,回答我的问题。

我曾问他对现在的工作满意不满意。

他说,挺知足。

“每月能攒下多少钱?”

他如实告诉我—父母身体不好,都没到外地打工,在家中务农,土地少,辛苦一年挣不下几多钱。父母还经常生病,如果他不每月往家寄钱,父母就会因钱犯愁。说妹妹在读高中,明年该考大学了,他得为妹妹准备一笔学费。说一万三的工资,去掉房租,扣除“五险一金”,税后剩七千多了。自己省着花,每月的生活费也要一千多。

按月往家里寄两千元,想存点钱,那也不多了。

我很困惑,问他是否打算在北京买房子。他苦笑,说:“怎么敢有那种想法。”

问他希望找到什么样的对象。他又苦笑,说:“像我这样的,哪个姑娘肯嫁给我呢?”

我说:“你形象不错,收入挺高,愿意嫁给你的姑娘肯定不少啊。”他说:“您别安慰我了,一无所有,每月才能攒下三四千元,想在北京找到对象是很难的。”发了会儿呆,又说:“如果回到本省,估计找对象会容易些。”

我说:“那就考虑回到本省嘛,何必非漂在北京呢?终身大事早点定下来,父母不就早点省心了吗?”

他长叹一声,说—不是没考虑过。但若回到本省,不管找到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工资肯定少一多半。而目前的情况是,他的工资是全家四口的主要收入。父母供他上完大学不容易,他有责任回报家庭。说为了父母和妹妹,个人问题只能先放一边。沉默片刻,主动又说:“看出您刚才的不解了,别以为我花钱大手大脚的,不是那样。我们的工资分两部分,有一部分是绩效工资,年终才发。发多发少,要看加班表现。”他说为了获得全额绩效工资,他每年都加班二百多天,往往双休日也自觉加班。一加班,家在北京市区的同事回到家会早点,像他这样住在郊区的,十一点能回到家就算早了。说全公司还是外地同事多,都希望能在年终拿到全额的绩效工资,无形中就比着加班了,而这正是公司头头们乐见的。他是小组长,更得带头加班。加不加班不只是个人之事,也是全组、全部门的事。哪个组、哪个部门加班的人少、时间短,全组全部门同事的绩效工资都受影响。拖了大家后腿的人,必定受到集体抱怨。对谁的抱怨强烈了,谁不是就没法在公司干下去了吗?

我又困惑了,说:“加班之事,应以自愿为原则呀。情况特殊,赶任务,偶尔加班不该计较。经常加班,不成了变相延长工时吗?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啊!”

他再次苦笑,说:“也不能以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而论,谁都与公司签了合同的。在合同中,绩效工资的文字体现是‘年终奖金’。你平时不积极加班,为什么年终非发给你奖金呢?”

见我仍不解,他继续说:“有些事,不能太较真的。公企也罢,私企也罢,不加班的公司太少了。那样的公司,也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呀!”

交谈是在我家进行的—他代表公司请我到某大学做两场讲座,而那向来是我甚不情愿的。65 岁以后的我,越来越喜欢独处。不论讲什么,总之是要做准备的,颇费心思。

见我犹豫不决,他赶紧改口说:“讲一次也行。关于文学的,或关于文化的,随便您讲什么,题目您定。”

我也立刻表态:“那就只讲一次。”

我之所以违心地答应,完全是由于实在不忍心当面拒绝他。我明白,如果我偏不承诺,他很难向公司交差。后来我俩开始短信沟通,确定具体时间、讲座内容、接送方式等。也正是在短信中,我开始称他“宏”,而非“小张”。

我最后给他发的短信是:“不必接送,我家离那所大学近,自己打车去回即可。”

他回的短信是:“绝对不行,明天晚上我准时在您家楼下等。”

我拨通他的手机,坚决而大声地说:“根本没必要!此事我做主,必须听我的。如果明天你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会生气的。”

他那头小声说:“老师别急,我听您的,听您的。”

“你在哪儿呢?”

“在公司,加班。”那时九点多了。

我也小声说:“明天不是晚上八点讲座吗?那么你七点下班,就说接我到大学去,但要直接回家,听明白了?”

“明白,谢谢老师关怀。”

结束通话,我陷入了良久的郁闷,一个问号在心头总是挥之不去—中国广大的年轻人如果不这么上班,梦想难道就实现不了啦?

第二天晚上七点,宏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坐进他车里后,因为他不听我的话,我很不开心,一言不发。

他说:“您不是告诉过我,您是个落伍的人吗?今天晚上多冷啊,万一您在马路边站了很久也拦不到车呢?我不来接您,不是照例得加班吗?”

他的话不是没道理,我不给他脸色看了。

我说:“送我到学校后,你回家。难得能早下班一次,干嘛不?”

他说:“行。”

我说:“向我保证。”

他说:“我保证。”

我按规定结束了一个半小时的讲座,之后是半小时互动。互动超时了,十点二十才作罢。有些学子要签书,我离开会场时超过十点四十了。

宏没回家。他已约到了一辆车,在会场台阶上等我。

在车里,他说:“这地方很难打到车的,如果你是我,你能不等吗?”

我说:“我没生气。”沉默会儿,又说:“我很感动。”

车到我家楼前时,十一点多了。

我很想说:“宏,今晚住我家吧。”却没那么说。肯定,说了也白说。

我躺在床上后,忽然想起—明天上午有人要来取走调研,可有几个问题我还不太清楚,纸上空着行呢,忍不住拿起手机,打算与宏通话。刚拿起,又放下了。估计他还没到家,不忍心向他发问。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没忍住,拨通了宏的手机。不料宏已在火车上。

“你怎么会在列车上?”我大为诧异。

他说昨天回住处的路上,部门的一位头头通告他,必须在今天早上七点赶到列车站,陪头头到东北某市去洽谈业务。因为要现买票,所以得早去。

我说:“你没跟头头讲,你昨天半夜才到家吗?”

他小声说:“老师,不能那么讲的。是公司的临时决定,让我陪着,也是对我的倚重啊。”

他问我有什么“指示”。我说没什么事,只不过昨天见他一脸疲惫,担心他累病了。

他说不会的。自己年轻,再累,只要能好好睡一觉,精力就会恢复的。

又一个明天,晚上十点来钟,他很抱歉地与我通话——请求我,千万不要以他为例,将他告诉我的一些情况写入我的调研报告。

“如果别人猜到了你举的例子是我,那不是非但在这家公司没法工作下去了,以后肯定连找工作都难了……老师,我从没挣到过一万三千多元,虽然包含绩效工资和‘双险’,虽然是税前,但我的工资对全家也万分重要啊!”

我说:“理解,调研报告还在我手里。”

我问他在哪儿,干什么呢。他说在宾馆房间,得整理出一份关于白天洽谈情况的材料,明天一早发回公司。

这一天的明天,又是晚上十点来钟,接到了他的一条短信:“梁老师,学校根据你的讲座录音打出了一份文稿,传给了我,请将您的邮箱发给我,我初步顺一顺再传给您。他们的校网站要用,希望您同意。”

我没邮箱,将儿子的邮箱发给了他,并附了一句话:“你别管了,直接传给我吧。”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再次收到宏的短信:“梁老师,我一到东北就感冒了,昨天夜里发高烧。您的讲座文稿我没顺完,传给公司的一名同事了。她会代我顺完,送您家去,请您过目。您在短信中叫我‘宏’,我很开心。您对我的短信称呼,使我觉得自己的名字特有诗意,因而也觉得生活多了种诗意,宏谢谢您了。”

我除了复短信嘱他多多保重,再就词穷了。

几天后,我家来了一位姑娘,是宏的同事,送来我的讲座文稿。因为校方催得急,我在改,她在等。

我见她一脸倦容,随口问:“没睡好?”

她窘笑道:“昨晚加班,到家快十二点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又问:“宏怎么样了?”

她反问:“宏是谁?”

我说:“小张,张宏。”

她同情地说:“张宏由于发高烧患上急性肺炎了,偏偏他父亲又病重住院,所以他请长假回农村老家去了……”

送走那姑娘不久,宏发来了一条短信:“梁老师,我的情况,估计我同事已告诉您了。我不知自己会在家里住多久,很需要您的帮助,希望您能给我们公司的领导写封信,请他们千万保留我的工作岗位。”那一份工作,宏实在是丢不起的。

我默默吸完一支烟,默默坐到了写字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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