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大清的时间,已经没有了

最爱历史 2025-03-04 18:03:48

1905年7月16日,清政府颁布上谕,派遣载泽、徐世昌、端方等五位朝廷重臣赴东西洋各国,考察政治。上谕之中虽无宪政二字,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立宪已是势在必行。

《大公报》高调地赞扬道,此举乃中国立宪先声,中国日后必然“富如英,强如德,崛起如日本”。

《申报》则稍有质疑,按照立宪之精神,社会上下均有权参与政治,考察大臣若只从王公大臣中挑选,难免收效甚微。

学者罗振玉后来撰写了《调查政治管见》一文,提出十条具体的建议,比如考察团归国后,应定下立宪之期,而且期限不宜太长,不能像日本一样下诏十余年才定宪法。这些建议几乎全被考察团采纳。

然而,一枚土制炸弹的爆炸终结了欢欣浮躁的气氛。

1

9月24日,考察团出行之日。天尚未破晓,正阳门火车站已是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学生欢送,记者拍照,巡捕护卫。车站并未戒严,人上人下,热闹至极。大约9点,考察团到场。大约11点,开车的铃声摇响,五位大臣登上花车,与送行者告别,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车站顿时乱作一团,喊声四起。

过了几分钟,不见有其他异状,才有人敢上前查看,只见车门被炸开,车内炸死一人(即吴樾),车外炸死两人。五大臣全都保住了性命,载泽眉际稍有破损,徐世昌略受灼伤,绍英受伤较重,随后送往医院。此外,受轻重伤者不计其数。

炸弹案发生后,出洋考察之行自然要延期了。立宪派听到消息大为震惊,他们担心出国考察一事会因此中断,于是谴责暗杀行为,劝告考察团迎难而上,不要害怕区区炸弹之袭击。各地商会、学会发电慰问五大臣,五大臣亦纷纷回电,其中,倡立宪最力的端方回电道:“反对立宪,致有暴动,殊为嗟叹。一身原无足惜,惟中国前途为可虑耳。承电慰问,实深感谢。”此言一出,清廷的“正义”形象算是立住了。

一个多月后,清廷才确定炸弹案乃是光复会人士吴樾所为,而各大报刊早就将矛头指向革命党。案发后两日,《大公报》就发表评论:“彼党之所惧者,朝政之大改革也,我政府即迎其机而速行改革,以绝彼党之望,宣布立宪以固其内力。”言下之意,加速立宪就是对革命的最好回应。

由于言论管制,革命党只能在海外表达对暗杀的支持。刚开始他们并不知道暗杀者是谁,却对国人慰问“满奴”、厌恶烈士的行为感到气愤。后来,《民报》登载《烈士吴樾君意见书》一文,称其为荆轲以后第一人,“独能为民族流血以死”。

革命党认为,吴君一击,满人破胆,却不足以唤醒愚蠢的立宪派。关于立宪,他们有一个代表性说法:天上不会掉馅饼,清政府也不可能真立宪,若有,不是欺骗,就是阴谋。这样的说法显然带有先入为主的色彩,在当时很难有说服力,再加上暗杀难掩其暴戾血腥的一面,因此革命党有意回避舆论的批判,更多只是赞扬吴樾的胆气。

12月,考察团重组,秘密离京。国家的转型必然充满痛苦,炸弹一事就是痛苦的征兆——如果清廷想要沿着改革的道路继续前进,就必须不断加速,否则,它就会被革命吞噬。

▲吴樾。图源:网络

清末立宪的历史其实很短。庚子之后,民间越来越多人讨论宪法,抨击专制之政体,但朝廷不以为意。1904年,张謇等人通过名士、幕僚等身份,努力说服掌权者,比如张之洞、袁世凯、端方、铁良等人,使“立宪”二字出现在官员的奏折之中。日俄战争结束后,立宪之优越已经成为朝野之共识。

刚开始,清廷对于立宪有些谨慎。慈禧及部分满族亲贵反感立宪,毕竟,一旦行宪政、搞选举,仅数百万满人很难与几亿汉人竞争,必然要交出手中的权力。不过,漫天的议论已经让他们相信,“虚君”能使皇室永固,立宪能消弭革命。由于大人物的“回心转意”,清廷开始成为立宪的主导者。

朝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时,其实已经倾向于立宪,出洋考察不过是为一项半公开的政策寻求支持,以增强其正当性。1906年,端方上书称:“欲国富兵强,除采用立宪政体之外,盖无他术。”他考察归国仅一个月,清廷便下诏宣布仿行立宪。值得注意的是,1906年6、7月间考察团呈递了五篇折子,即《请定国是以安大计折》《请改定官制以为立宪预备折》《请定外交政策密折》《请设财政调查局折》与《请设立中央女学院折》,均由梁启超代拟。端方的考察报告《欧美政治要义》则由日本法学家有贺长雄起草,此人后于民国初年担任袁世凯的法制顾问,鼓吹共和制。

▲端方。图源:网络

别看立宪介乎保守与激进之间,前有守旧派,后有革命党,但它几乎不可阻挡。革命党的攻击更多是在海外,无关痛痒。而且,革命闹得越凶,上面就越支持立宪。守旧派慑于众议,是不敢说话的。上意偏向立宪后,地方督抚、大小官吏争相附和。哪怕是张之洞,虽然对某些宪政不以为然,也噤若寒蝉。少数敢公开质疑立宪的人,往往以起草条文的留日学生为攻击对象,指责他们年轻幼稚,有革命倾向。

时人不由得感叹:“自古立宪之迟,莫如中国;自古立宪之易,亦莫如中国。”

清廷走向立宪,不是真的想放权,也不是“欺骗人民”,而是为了富强。袁世凯有这样一番解释:“各国之立宪,因民之有知识而使民有权;我国则使民以有权之故,而知有当尽之义务。”立宪是为了让人民认识到自己的义务。人民有什么义务呢?拿钱交税,拿命当兵,正合清朝筹饷练兵之需要。

1907年初,留日学生曹汝霖获慈禧太后召见,当面陈说立宪主张。慈禧太后询问他日本立宪、开国会的经过,并问日本的宪法是什么宗旨?日本国会的议员是怎么选举的?还问他听说日本国会里有党派,是否时常有吵闹的事?

曹汝霖回答道,日本有政友会、进步党等党派,“在开会时,因政见不同,时有争辩,但临到大事,朝议定后,两党即团结起来,没有争论了。臣在日本时,适逢对俄开战问题,争得很厉害,后来开御前会议,日皇决定宣战,两党即一致主战,团结起来了”。

太后听了,将手轻轻地在御案上一拍,叹了一口气说:“唉,咱们中国即坏在不能团结。”

曹汝霖乘机进言:“以臣愚见,若是立了宪法,开了国会,即能团结。”

太后很诧异,高声问道:“怎么着,有了宪法国会,即可团结吗?”

曹说:“臣以为团结要有个中心,立了宪,上下都应照宪法行事,这就是立法的中心。开了国会,人民有选举权,选出的议员,都是有才能为人民所信服的人,这就是领导的中心。政府总理,或由钦派,或由国会选出再钦命,都规定在宪法,总理大臣有一切行政权柄,即为行政的中心……臣故以为立了宪,开了国会,为团结的中心,一切行政,都可顺利进行了。”

太后听了,若有所思,许久不语。

在他们的想象中,立宪之后,上下同心,“人民”自然会奉献自己保卫国家。不过,“人民”真的想立宪吗?勤勤恳恳的老百姓,尚不知权利为何物,却要承担繁重的义务。无论是新政,还是宪政,真正受益的“人民”是谁?

答案是:趋新之学生,地方之士绅。

读书人代人民要求立宪,却从未考虑过国民的想法。他们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人民程度不足。讽刺的是,当清廷以“民智未开”缓行立宪时,又有人说人民程度不足的问题在于政府不肯放权。1905年,《东方杂志》发问:“今之国民,有立宪资格者,能有几人?无立宪国民,又将谁与立宪?夫教育本为缓剂,成功最晚,而又以今之放任主义行于其间,不及百年,而吾国已墟矣。”一言以蔽之,教育尚未普及,就要立宪,乃是头脑发热之举。当然,这些审慎的声音被狂热的情绪给淹没了。

革命之火越烧越旺,亡国之忧迫在眉睫,要朝廷和读书人意识到立宪已是操之过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清廷证明自己不能立宪,那么,革命的浪潮就会更加汹涌。

2

1906年9月1日,清廷发布上谕,宣布“仿行宪政”。官制改革,是它迈出的第一步。

在这次改革中,袁世凯的表现极为活跃。他拿出了一个全面改革中央官制的初步方案,最具争议的举措就是裁撤军机处、成立责任内阁。

清承明制,一开始以内阁管理政务。后来,雍正设军机处,渐掌实权。新政之后,又有政务处。叠床架屋,政出多门。责任内阁的成立,使得各部长官对总理大臣负责,而不必对皇帝负责,既符合虚君之意,又集中了权力。当然,袁世凯自有野心。他的理想是,奕劻任总理大臣,自己做副手,掌握大权。

设立责任内阁并不代表着某种进步,我们可以将其理解成宰相的回归。言官赵炳麟指出,外国责任内阁不能专权,因为有议会监督,中国一时难以成立议会,如果设立责任内阁,必然导致大臣专制的局面。

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此消彼长,内阁和军机处的出现,就是为了遏制相权。可以有庸臣,但决不能有权臣。特别是在清末,官僚体系以新政、宪政的名义无限扩张,若设立责任内阁,恐怕还没变富强,就会生出王莽、董卓之祸。

改革的支持者则搬出隔壁日本的例子:天皇操黜陟大权,内阁总理掌握行政权,有任期之限,做错事还要担责,根本不用担心其擅权跋扈。

要是说不出几分新道理,在朝堂简直是寸步难行。

▲袁世凯。图源:影视剧照

据一位京官的观察,各大臣因意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袁世凯、载泽力倡改革,王文韶、鹿传霖不以为然,徐世昌骑墙,瞿鸿禨、铁良、荣庆看似赞成实则反对。赵炳麟的折子一出,排袁的空气日渐浓厚,弹章如雪花一般飞入宫中。据说,有一天慈禧询问袁世凯:“官制何以久未定稿?”袁回答道:“意见纷歧,不易一致。”太后语带微讽说:“那怕什么?你有的是兵,不会杀他们么?”猜忌之心,溢于言表。

袁世凯因揽权心切而遭受攻击,很能体现当时官场之风貌。官制改革,实质是一次权力的再分配。谁来领导立宪?谁来执行立宪?谁该被淘汰?越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越是危急存亡之秋,越需要破局的干才。而清廷的情况是:高层缺乏强人,中下层缺乏能人。

中下层自不必说,懂西学的人本就不多,很多还流亡海外,不能归国。朝廷仰仗的是刚刚毕业的留日青年,他们改革起来,真不惜把自家房子拆个粉碎,好照搬外国体制。

高层的问题还要更大。朝中山头不少,但缺乏一个又忠诚又能做事的领导核心。

北洋集团为一派。他们因新政而起,势头最盛,乃是中央的一把利剑。但,若不能保证忠诚,他们便是清朝最大的威胁。

满族亲贵为一派,如载沣、铁良、良弼等人。他们地位超然,血气方刚,善于接受新事物,但囿于民族身份,缺乏社会根基,政治经验也不足。

湖广总督张之洞、军机大臣鹿传霖等人为一派。他们老成持重,虽提倡新政,但态度谨慎。缺点是,年龄太大,思想保守,圆滑过头。

清流为一派。北洋集团大办新政,追求富强,为利禄之渊薮,被视为浊流。清流们为官端正,把持言路,向来是浊流的死对头(清流是一种政治性格,未必清廉)。

清流派的核心是军机大臣瞿鸿禨。瞿鸿禨起于翰林,在士林中积累了很高的清望。庚子事变后,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等人年衰重听,枢府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自辛酉政变以来,军机处的惯例是,满汉南北均有一席之地,形成“同治”局面。瞿鸿禨为湘人,与湘系交好;曾任江浙学政,门生多为东南名士。于是,经荣禄、王文韶保举,瞿鸿禨作为南人代表入参军机。

1904年,北洋势力向南扩张,袁世凯的亲家周馥署理两江总督。此后两年间,湘人督抚先后被参罢职,曾经强盛一时的湘系势力节节败退。瞿鸿禨虽极力调和回护,也无法阻止北洋势力的扩张。

东南势力削弱之后,北洋领袖袁世凯成为了众矢之的。在官制改革中,载沣、铁良不愿看到满人大权旁落,充当了反袁的急先锋。据传,在一次会议上,载沣拔出手枪抵在袁世凯面前,厉声道:“尔如此跋扈,我为主子除尔奸臣!”幸亏奕劻及时赶来,事态才平息下来。铁良是中央集权的拥护者,主张剥夺督抚兵权财权。袁世凯作为直隶总督自然不肯,双方矛盾愈演愈烈,铁良当面指责袁世凯:“如乃公所谓立宪,实与立宪本旨不合。”此外,张之洞虽赞成立宪,但态度明确:“京官少改,外官缓改。”而且他也不愿看到北洋势力坐大。

瞿鸿禨担任了反对派的幕后指挥。他表面不动声色,暗中驱动清议制造舆论,攻击北洋集团结党揽权。本来,任何改革都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反弹,如御史吴钫所言:“士大夫以官为生者,十之七八,势至无以为生,必出全力以相抵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大小京官为了生计一哄而上,非要告倒北洋派不可。

▲瞿鸿禨。图源:网络

户科给事中陈田痛陈“疆臣跋扈,庸臣误国”(疆臣指袁世凯,庸臣指奕劻),引发了太后的共鸣。慈禧召见军机大臣,问陈田是何人?荣庆说,一个名誉极好的人。铁良说,他们现在要裁御史,如果成功,老佛爷能听到这样的肺腑之言吗?奕劻身处其间,不敢发言。瞿鸿禨见有机会,落井下石,说:“奕劻亦何至负恩如此!”太后点头称是。

1906年9月11日,一则诡异的消息传来:奕劻将端方外放为两江总督,两江总督周馥调任两广总督,两广总督岑春煊调任云贵总督。

端方自考察归国,力推立宪,是袁世凯的政治盟友。袁在改革官制时,曾许诺他为内阁副总理。端方正欲在京城大展拳脚,却突遭外调,哪怕是东南第一要缺,也是极不情愿的。

奕劻做此决定并不奇怪。世人虽传言他被袁世凯用银子喂饱,一味听命于北洋,但二人之间更多只是一种合作关系。一旦袁世凯有可能威胁到满清皇室,奕劻还是会加以防范。

11月2日,奕劻将包含责任内阁的官制草案正式上奏朝廷。如果没有太后的默许,他绝不敢这么做。草案还附上了瞿鸿禨的一份说帖,主张不用责任内阁。

11月6日,新官制出炉,仍然保留了军机处和内阁。袁世凯不仅没有捞到副总理大臣,还被迫辞去了多项兼差,开始远离权力中心。

同时,军机处迎来了大调整:鹿传霖、荣庆、徐世昌、铁良出军机;奕劻、瞿鸿禨留任;大学士世续(满人)、广西巡抚原军机章京林绍年(清流)入军机。

慈禧施展如火纯青的帝王心术,顺利度过官员大恐慌时代。官场虽没有大地震,但赢家是谁呢?瞿鸿禨是赢家的话,他做了什么事吗?如果没有赢家的话,改革又往哪走呢?

3

1907年5月,北京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岑春煊。

岑春煊曾任两广总督,为官刚直,有外官中的清流之称,与袁世凯并称“南岑北袁”。他曾觊觎两江总督之位,与北洋势力有过一番交手。后来,端方任两江总督,岑氏被调去西南。但他以养病为由滞留上海,不去赴任,暗地里派亲信入京,为自己营造声势。端方看着岑氏滞留沪上,感到如芒在背,便愤愤不平道,我在江南,任劳任怨,自愧毫无成效,如果岑氏能做事,江督一职,双手奉上。暗地里,则监视着岑春煊的一举一动。

岑春煊刚离开上海,袁世凯就收到了端方的消息:“(岑氏)此行专为推翻政府,改良外部,必欲达目的而后已。”

果不其然,岑春煊入京之后,即叩响宫门,矛头直指奕劻和袁世凯。他对慈禧说:“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以致中外效尤,纪纲扫地,皆由庆亲王奕劻贪庸误国,引用非人。”慈禧听后,对奕劻大加苛责,称“如是欺蔽朝廷,不如用麻索缢死我母子为佳”。之后,岑氏又弹劾了唐绍仪、周馥等北洋要员,焦虑的袁世凯向端方透漏:“人心皇皇,大局可虑。”

▲岑春煊。图源:网络

岑春煊雷霆入场,瞿鸿禨马上配合。5月7日,言官赵启霖指控北洋中人段芝贵以12000金买下歌妓杨翠喜,将其献给奕劻之子载振,又从天津商会王竹林那里筹措了十万金作为奕劻的寿礼,从而跃升为黑龙江巡抚。本来,奕劻和袁世凯之间关系颇为微妙,由于清流出击,只能紧紧抱在一起了。案发后,袁世凯将杨翠喜接到天津,安排好身世,等到朝廷派人来查时,竟找不到任何证据。5月16日,慈禧以诬告为由将赵启霖革职。

这一番交手,未能撼动北洋一系,反倒把瞿鸿禨给逼了出来。在官制改革中,他隐于背后,如今却不得不站出来公开揽权、政争。

清流接连发难,北洋集团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反击随之而来。奕劻向慈禧报告,两广军情紧急,非岑春煊不能平定,意欲将其逐出京城。岑春煊留京乏术,只能故技重施,托病滞留上海。

另一边,袁世凯找上了御史恽毓鼎。恽毓鼎一直以敢言著称,年近迟暮,却始终未得青睐,不免落寞。某日,他作为日讲起居注官,在宫中当值,听到了瞿鸿禨的某个丑闻。此时高层龙争虎斗,这个消息可谓是价值千金。青年才俊破格提拔、脱颖而出,官场已无老人容身之所,不识洋务,总得识时务吧。恽毓鼎果断放弃了廉耻和操守,倒向北洋派,博取大名。6月16日,恽毓鼎弹劾瞿鸿禨,罗列了六个罪名:暗通消息、授意言官、窃权而为之主、阴结外援、分布党羽、保守禄位。

这份奏章言辞不够犀利,用词也很含糊,且无实据。然而,就是这样一篇奏章,竟然打动了慈禧。次日,瞿被罢职。不经查证即定案,可见瞿鸿禨已经被太后抛弃了。如果非要在袁世凯、奕劻和瞿鸿禨、岑春煊中间选一个,那只能是前者。毕竟袁世凯一去,北洋新政谁来办?况且,袁世凯已经实权大削,构不成威胁了。制衡之道,莫过于此。

岑春煊从北京回到上海后,端方坚信“某愿未遂,心必不死”,于是暗中调查岑氏,并将搜集的黑料交给给事中陈庆桂。7月8日,陈庆桂参奏岑春煊“贪、暴、昏、欺”,其中包括岑氏重用维新党人、康门弟子麦孟华一事。不过,事与愿违,袁世凯告知端方:“四大罪,语过重,留中。”显然,慈禧对岑春煊颇有感情,不愿动他。

与此同时,奕劻给端方发电,询问近日岑春煊是否与康、梁会晤。袁世凯也问及此事,请求端方详查。端方随即秘密布置人员,监视岑春煊之举动,很快查出岑氏与梁启超见过一面。端方将消息发给奕劻,并添油加醋了一番,说岑春煊与梁启超想要让太后归政。奕劻向慈禧汇报,慈禧仍未发作。想要彻底扳倒岑春煊,还需另谋他策。

有一位中层官员名叫蔡乃煌,四十七岁,会办洋务,但仕途不太顺坦。他本欲依附岑春煊,不成,转而攀附端方。为博取信任,他献上了一张合成的照片,照片的主人公是岑春煊和康有为。当时知道合成照片技术的人并不多,蔡乃煌长期办理洋务,大概有所耳闻。之后,蔡乃煌进京,与北洋集团的人商议如何扳倒岑氏,其中就包括恽毓鼎。据恽毓鼎记载,恽氏写弹章之日,蔡乃煌刚好到他家拜访,想必是在策划对岑氏的致命一击。

8月10日,恽毓鼎控诉岑春煊勾通逆党。慈禧一看照片,惊愕万分,流泪不止。对于康、梁之事,太后向来痛下杀手,但念及“岑某有庚子旧劳”,于是以久病未愈为由将其开缺,保全体面。

而蔡乃煌由此官运亨通,次年就当上了上海道员。北洋捷径,果然名不虚传。

至此,清流浊流,胜负已分。

回顾这一年的重重波澜,实在没有可以正视的人物,只有各逞长技的官场众生相:重臣倾轧内耗,要员投机取巧,御史党同伐异。有人说:“清末朝士,风尚卑劣,既非顽固,又非革新,不过走旗门混官职而已……朝有官而无士,何以为朝?清之亡,亦历史上之一教训也。”几乎每个王朝崩溃的时候,都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但如果一个历史教训如此廉价,实在没有什么总结的必要。

问题的关键在于,权力斗争之后,朝堂是什么样子?不妨拿隔壁做对比,明治日本的政治斗争未必比清朝干净,宪政体制并不民主,黑幕笼罩,党同伐异。虽然同样不堪,但始终有一个强大的核心,推动着近代化的进程。

政潮之后,慈禧急召张之洞进京,对他说:“大远的道路叫你跑了来,我真是没有法了。今日你轧我,明天我轧你,今天你出一个主意,明天他又是一个主意,把我闹昏了。”太后思来想去,决定任命载沣、鹿传霖、袁世凯和张之洞为军机大臣。

可是,统治集团的危机还在加剧。袁世凯明升暗降,远离实权。张之洞也是同理。载沣入军机则说明,慈禧选择重用亲贵来强化大权,这违背了满汉平衡的政策,但她实在找不到人了。

一切都如恽毓鼎感叹的那样:“今日时势,无论大官小官无一得行其志者,可胜浩叹。”

▲载沣。图源:网络

4

中央官制大体定局后,有人说重满抑汉,有人说形式大于内容,有人欲追忆华夏旧制,总之新派旧派都不满意。然而,矛盾不止于此——官制改革最大的症结,在于地方。

1901年后,新政大举,掏空了地方的钱包。1907年宪政又至,层层加码。最直观的一个变化,是州县一级增添了不少新机构和新官员。广西“增出之官不止十倍”,河南“亲民之官,骤增十倍,员数逾千”,山西“添员需八百余人”……诸政并举,地方哪里还有钱?

张之洞很早就警告过,如今正值民乏财匮、乱匪四起,匆匆动手只会遭来“眉睫之祸”。日本人也看出,外官改制,并没有解决兵权统一等关键问题,反而着眼于司法、行政之分立及地方自治,“此实可谓最大之矛盾也”。

清廷却刹不了车,一旦启动,便只有加速,任何迟疑都会被视为“欺骗”。面对这种情况,地方官员只有祭出敷衍大法,无论是新政还是宪政,全都流于形式。钱少而事多,又不得不以搜刮之钱,行敷衍之事,这就是地方的改革常态。

《东方杂志》曾发表评论:“往时中国之政界,弊在不动;近来中国之政界,弊在浮动。不动不可也,是麻木而至于死也;浮动更不可也,是恐其死之不远,而更斧斤以摧折之也。”对这番话感受最深的,大概就是地方督抚了。

东南互保之后,财政的分配、军队的指挥、外交的应对,全都操持在督抚手中。清廷想富国强兵,非收束督抚权力不可。慈禧去世后,摄政王载沣仅中人之资,决断和掌控能力不足,迫于内外压力,急于加速宪政,收大权归于朝廷。中央统一财政,统一司法,统一军事,督抚的权力被不断蚕食。

督抚们心里也苦,他们的确掌握诸多权力,可要负的责任一点都不少。他们背负着沉重的赔款负担,承受着日益高涨的民怨,还要应付中央的考核。没有财政权,怎么办新政?没有军事权,怎么平内乱?没有外交权,怎么处理教案?中央集权之说,颇有种“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意味。

1910年6月,署理两广总督袁树勋向朝廷开炮,“各国之中央集权”,首先在“政府负责任”,你要削权,就不要把天灾、人祸、新政之责任交予督抚。新政、宪政纷至沓来,而兵权、财权又不断被削夺,即使有心办事,也是力所不及和情非所愿。

《大公报》发表《论督抚宜自请裁撤》,指出督抚已沦为“待裁而已矣”的尴尬角色,除了当鹰犬和替罪羊外别无用处,有自知之明的督抚应该辞职,免得朝廷左右为难。

从报刊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瞥见督抚们忙碌的身影:跟地方的咨议局扯皮,跟中央的度支部喊穷,跟革命党斗智斗勇。纵有万般忠心,总有一天也会被消磨得干干净净。

10月25日,18位督抚将军联合奏请政府开国会设责任内阁,将了朝廷一军。其实,他们看不到立宪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之所以倡议速开国会与设立内阁,是为了让朝廷划清中央与地方的权限,解脱自身的困境。

督抚联合行动并不多见,清廷迫不得已做出了让步。11月4日,清廷宣布将预备立宪期限由9年缩短为5年,于1913年召开国会,并先期组织责任内阁。

“东南互保”时,封疆大吏与中央割席,只对自己的管辖范围“守土有责”,助长了地方主义的抬头。这回宪政改革,中央想要集权,重创了督抚,却彻底将地方推远。

当各督抚联合上奏时,两江总督张人骏曾表示反对。此人素来以守旧持重闻名,对朝廷吩咐的新政,却也一丝不苟地做着。辛亥年南京尚未易帜,张人骏对众人说:“我作总督,糊涂而来,本无主见,今更一筹莫展,听诸君为之,但求送我至下关耳。”官无可为,随波逐流。

▲张人骏。图源:网络

在他“糊涂”度过官生的岁月里,地方社会已经天翻地覆,由此产生的强烈震荡,经过官僚体制的一层层过滤,传到北京时已大大衰减。而张人骏正巧就在第一线,感受着大势的瓦解。

印象中,咨议局和资政院总给他添麻烦。依照朝廷的设想,咨议局之设,为地方自治与中央集权之枢纽,是个舆论机构,但现实并非如此。

1910年,海州等地发生严重饥荒,饥民遍野。有官绅在海州南门外设厂施粥,四万饥民闻风而来。官府怕滋生事端,关闭城门,于是饥民围住海丰面粉公司,毁栅栏,烧麻袋,扔石头,要求赈济。海丰公司经理教唆员工开枪射击,击毙9人,击伤20余人。张人骏闻讯,将主事官员和经理(此人还是县丞)革职。

江苏咨议局上报资政院,称张人骏违法,理由是没有严惩饥民。资政院讨论此案,有议员说,四五万饥民围困城池,如果公司不开枪打退,海州城不可保,江北将乱。有议员说,这事情并不只是饥民所为,若是饥民,万不能闹到这个地步;若没有土匪,那里有这种事体出来?有议员说,海丰公司抵制洋面,是个爱国的好公司,地方官应该予以保护,“今张督乃一味摧残,不知是何居心”。随后,表决通过。

一个西方人曾访问山西的咨议局长,然后转述他的话说:议会制的发源地英国给我们上了一课,即先伸冤,后给钱。几年前我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才懂得。我们习惯于认为无论朝廷向人民索取什么,他们都应当予取予求,而今除非朝廷听从人民的要求,否则我们将拒绝向朝廷提供任何钱财。最后,这位咨议局长说:“这种威胁尚未付诸实施,但是我们已准备这样做。”

“民权”挑战官权,地方威胁朝廷。

清朝灭亡前夕,督抚已经无法充当“守土者”的角色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股力量垒石而起,建成一座座高耸独立的城池。

参考文献:

李细珠:《地方督抚与清末新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

罗志田:《革命的形成:清季十年的转折》,商务印书馆,2021年

陈丹:《百年前北京正阳门车站爆炸案的反响》,《北京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

郭卫东:《论丁未政潮》,《近代史研究》,1989年第5期

唐论:《计中计:丁未“假照片事件”探析》,《清史研究》,2022年第5期

张建斌:《清流与朋党:瞿鸿禨与清末政局》,《近代史研究》,2024年第6期

关晓红:《种瓜得豆:清季外官改制的舆论及方案选择》,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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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斗地主

斗地主

4
2025-03-08 11:11

爱新觉罗 我还要坚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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