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泠》
作者:雾圆

简介:
文武双全的成长型野心家×看似温柔善良实则病娇厌世的高岭之花
与妹妹小昭相依为命的二十年里,商樾反复做着两个怪梦。
第一个梦是小昭与吴郡陆氏联姻的那日。
嫁衣血红,他站在花树的阴影中,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新婚的夫君相携而去,喉头微腥。
第二个梦里,他的妹妹端坐于金殿之上,天子玉旒后一双猜忌的眼睛。
商樾听见她说:我从未想过,会与兄长走到积重难返的这一日。
而他微微笑着,心甘情愿地饮下了新赐的毒酒。
“青史简上、野闻书中,能与你同留一页,便不枉这颠沛道中身、流离二十年。”
——我从不后悔成为你长路的一阶。
*
天下大旱,白骨积野。
群雄逐鹿,衣冠南渡。
小昭抬手掀翻棋盘,决意自己做执棋之人。
精彩节选:
始宁长公主赐姓之前,温酌泠并不姓“温”。
拜入天下六姓之一的江陵商氏之前,她也不叫“酌泠”。
那时,旁人都唤她“小昭”。
小昭不到六岁便已出落得清俊高挑,街头巷尾的邻居经过铁匠铺子,总要对着铁匠夸赞一句——你家小女郎生得这样标志,若穿上贵人衣裳,说是公主都有人信哩。
事实上村里没有人见过公主,小昭也没有贵人衣裳。
公主的阿父是洛阳城中的天子,小昭的阿父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铁匠。
铁匠十几岁便被征调入伍,熬过了战乱频仍的几年,侥幸活到二十。在他二十岁那年,稀里糊涂的仗打完了,将军们飞马去往洛阳新帝处领功,他则带着一身伤病和一只跛脚回到家乡,继承了病弱老父的铁匠铺子。
铁匠没有儿子,手艺都传给了他的女儿。铁匠的老父说,当今世道,会打铁的人总是有饭吃的。
而漂亮的女儿,只能被别人当饭吃。
于是小昭从记事开始便时常出入阿父的铺子,与他一同捶打炉火中通红的铁块。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数年,千锤百炼,火光映睫。
不做活的时候,阿父还教了小昭许多从军营里学来的本领。
县府中最好的兵器都是阿父打的,那些刀、枪、剑、戟,小昭都能耍得虎虎生风。
许多人劝过铁匠,娇滴滴的女郎就该娇着养——邻村的银花儿因为生得好,极有出息,少时被卖进县令家做仆役,后来便被县令纳了,全家都跟着风光起来。
铁匠不理会,听了也只是笑笑。
铁匠回到家乡时,除了跛脚和伤病,还带了一个满县少见的美人儿——那便是小昭的阿母。铺子重开那一日,村中人好奇铁匠婆娘的长相,都来捧场,几个年老些的看了又看,惊叫出声:“这不是老乔家的幺女儿么?”
众人终于明白了美人儿为何会看上一瘸一拐的铁匠——他们两家比邻而居,二人活了多久,就相识了多少年,不知是如何的因缘际会,竟叫他们重逢了。
村里的孩子都羡慕小昭有一个天仙一样的阿母,小昭每每添油加醋,编造父母年少分离后重圆的故事,都能从同伴那里收获一阵“啧啧”声。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的阿母。
村里有妇人就嚼过闲话,说阿母昔年在洛阳城时为倡优之流,十分不体面。
到底什么才是“体面”,小昭不明白;“倡优”村里没有,她也不太懂。
她拿这话问阿母,得了阿母一顿好打。
阿母打完犹不解气,掐着腰冲村头骂了半个时辰,骂得那妇人羞惭兼恨。妇人正要掩面而去,阿母却话锋一转,握住对方的手,开始哀哀哭泣。
两人一阵私语,妇人被阿母说得涕泗横流,自此时常送来鲜花蔬果,同阿母成了密友。
阿母聪慧圆滑,小昭十分佩服。
因有阿母阿父呵护,小昭的整个童年时期可谓无忧无虑。
虽说锻造辛苦了些,但久而久之,她力气越来越大,掰手腕从无败绩,轻轻松松便能将隔壁妹妹扛在肩上,孩子们对她羡慕又崇拜。
小昭得了激励,耍刀枪都耍得更像样了。
阿母还教了小昭记账、写字、还价。阿母不在铺子里时,遇见吝啬的客人,铁匠讷讷地说不出话,小昭倒能抄起铺子里搁的兵器,摆出一副拼命架势。
客人走后,铁匠训她:“一把菜刀罢了,值得你提枪?”
小昭认真:“这次让一把菜刀,下次便让得更多,一让再让,那还了得!”
铁匠无奈。
小昭能吓人、会写字,偶尔还能从阿母口中学几句“风雅”的酸词儿。路过村子的相士为答谢铁匠的赏钱,恭维说小昭今后必能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样的安稳日子一直过到了元康二年。
这一年,小昭九岁。
史书上的元康二年是猩红的一年。
在小昭的记忆里,这一年却是昏黑的——春日始于一个昏暗的清晨,冷冽分毫不消,大地迟未回暖,洛水上坚冰难融,绵延映出凝滞如永夜的暗色。
小昭的家乡在弘农郡东一个临洛水的小小村落,去岁三辅大旱、粮价暴涨,连带着远近遭灾。村中因有河流不断,免遭此祸,但传闻中的惨景令人心中颤栗,家家户户都私下攒了比往年多一些的粮食。
孟春时节,官道上的冰雪还不曾消融,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便出现在了茫茫雪野的那头,突兀如同天外来客。
将军进村来征粮。
将军走后,周遭粮价大涨,一斛千金,直逼三辅。幸而众人早有囤积,虽散去大半,熬肠刮肚,总能勉强支撑。
邻村的银花送粮回家,说三辅至弘农、河东以西已成人间炼狱,“菜人”比比皆是。
小昭还是听不懂,回去问阿母什么是“菜人”。
阿母这次没有打她,只是摸着她的头发沉默了许久。
那时众人还没有想到,元康二年春日的昏沉不仅没有随着将军远去,反而刚刚开始。
二月、三月、四月,天空永远灰败无云。
日光惨白,照得洛水一片沉沉死气。黑冰融化后,水面泛起诡异的微红,随后像被吞食一般连连下跌,几近断流。
阿父时常望着河水发呆,还总在夜里低声和阿母商量着什么。
太平十年之久的中原大地隐有颤声,乱世将至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清明过后不久,村里又来了一队兵。
上回的将军好歹是索要,这回的兵却到了直接抢的地步。
他们一个个血淋淋、恶狠狠,络腮胡上沾满血浆。小昭眼瞧着几个兵冲进了一户人家里,出来时手中便多了几兜米和一串五铢钱。家中的男人追出来,抱着一个兵的腿苦苦哀求,被他一脚踹到门槛上,吐了几口血就不动了。
跟过来的女人丧失了神智,竟不管不顾地扑到男人的尸体前哀嚎,那兵烦不胜烦,顺手一刀砍断她的脖颈,扬长而去。
小昭吓坏了,铁匠连忙将她抱到地窖里去,嘱咐她无论如何都不许出来。小昭捂着耳朵缩到天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唤了一声“阿父”。
总响着沸腾水声的铁匠铺子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
她从地窖中爬出来。
墙上悬着的刀枪剑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午间炉里炼的一腔铁水空了,地面多了个姿态扭曲的“铁人”。
小昭捡起一把短刀,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被那铁人绊了一跤才恍然大悟,哑着嗓子哭道:“阿父……”
——阿父永远不能答了。
她将短刀别在腰上,急急跑回家,没有找到阿母,跟着几个乡亲跑到附近的山中藏身。万幸,阿母听见动静便带着邻居的妇人躲进了山里,免遭一难。
母女俩抱头哭了一场,又躲了一日才敢下山。
那些长相奇异的兵抢光了所有的粮食、牲畜,又劫走许多年轻男女,放火焚烧了村庄。她熟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焦黑土地,冒着凄怆乌烟。
幸存的人们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尸体,夜幕中声如鬼哭。
又过了几日,连哭声都没有了。
久不见艳阳的天在短短时日内倏然入夏,将人间变作蒸笼,洛水彻底断流,只余皲裂枯黄的河床。传闻中的大旱夹杂着蝗灾,毫不留情地侵袭了这片刚流过血的土地,饥荒如同螟螣结群而成的蠕动黑影,一夜之间笼噬天野。
就算没有这次兵祸,秋日也结不出一粒粮食。
整个中原的大灾荒开始了。
活下来的村民无暇悲伤,立刻投入寻找食物的奔波当中,未长成的谷子被连根一起吃掉,山林间秃得只剩石头。小昭跑去山上寻觅,回来时撞见两户人家换了孩子。饿了许久的妇人抹着眼泪在废墟中生起火,身边是她的夫婿,断壁后还有暗中窥探的人。所有的眼睛盯着沸水中翻滚的肉块,闪烁着野狼一样迫切的光。
阿母对小昭说:“这里留不得了,我们走罢。”
小昭不解,中原大旱,去哪里才能找到粮食?
阿母答道,顺着洛水一路往东,就能走到传闻中的洛阳城。洛阳满城都是贵人,还有谷物漫到屋顶的大粮仓,一定不会饿死的。
小昭离去的时候遇见了村里最文弱白净的少年郎君。
小郎君初初长成,因孝顺之名被举荐为县府的邮亭掾吏,来年便要上任。他是全村唯一一个爱读书的人,还教小昭认过字。
他在村头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躺在里面,见她经过便虚弱微笑道:“小昭,能为我添一捧土吗?”
阿母将小昭的头摁在怀里,加快了步伐。
小昭挣扎着回头,见小郎君挖的坑边不知何时围上去了许多人。
小昭问:“阿母,他们去做什么?”
阿母没有骗她:“等他咽气,分尸体。”
小昭还在路上遇见了“极有出息”的银花阿姊。
她发如蓬草、面若死灰,身上插着草签,一个瘦小的男人扯着她在路边兜售:“……娇养的小女娘,比一般农户好吃得多哩。”
小昭不敢再回头了。
野菜野草很快就吃完了,阿母带着小昭一路喝生水、吃树皮,避开贼寇、豪强,千辛万苦、饥肠辘辘地顺着干涸的洛水东去。
阿母逃难经验丰富,靠着她一路的小心机敏,两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有许多同行者——甚至是比她们强健的同行者,死于流寇、死于吃土造成的肿坠、死于偷袭他人时的反杀,都没有走到洛河重新蓄水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小昭在阿母的背上睁开眼睛,看见了北方阴云低垂的高山,以及高山之下城池的壮丽廓影。
阿母告诉她,那片连绵的山叫邙山。
洛阳城南邻洛水,北望邙山,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开城门十二座,九经九纬,大道通天。待走近了,却不似郊外远眺时巍峨壮丽——官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低矮的灰瓦遍布道路两端,全不见殊异府邸。
阿母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洛阳。
“此为外城,里坊间居住的多是小民。顺着这条街一直走,有一座比我们方才所入高大得多的城门,叫西明门。门内才是贵人居所,阿母从前只进去过一次。”
小昭问:“那阿母从前也住在这里吗?”
阿母笑着摇头,目光飘得很远。
“不……我住在城东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花园虽不在内城中,但也是……人间极乐处。”
阿母本想在外郭中寻个铺子谋生,但近日城中涌入不少流民,大多店家关门谢客,更不招帮工,道中无人、举目哀索。阿母谋生之望落空,只好想尽办法给“故人”捎了信,请她救命。
不久后便有人将她们从流民草棚里捞出来,塞入牛车,运到了另一个地方。
车在颠簸的道路上行至入夜才停下,小昭被阿母从车上抱下来,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当她看清面前的一切时,忽然僵住了。
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己已登仙境。
静夜中万叶婆娑,水声潺湲。天色阴蓝,落尽春花的海棠树连绵摇荡,将她的视线带往远方一座金光耀灿的高楼。她感觉微微眩晕,良久才收回了目光,低垂下头来。
六盏风灯在黑暗中晃动,一位年长的妇人从摇晃的灯影中走近了。小昭没忍住微微抬头,看见她身后有一片银光斑驳的小池塘,池上的廊道一路绵延了老远,与融融的夜色合二为一。
仆役们称这妇人为“姑姑”,阿母拽着她跟妇人行礼,低声道:“小昭,快向络姑见礼,这是阿母的……母亲。”
阿母的母亲?
那岂非是她的大母!
阿母从未同她说过昔日在洛阳时的事情,她丝毫不知阿母竟有一个做贵人的母亲。
小昭抬起头来,刚要欣喜地唤出口,络姑便抖了抖手中的刀扇,冲阿母讥讽地笑了一声。
“你就不是个能享福的命,当年我为你铺路,你放着高枝儿不攀,偏要嫁个一穷二白的跛子。如今快饿死了,竟腆着脸回来,瞧你如今这副样子,站在门前都添晦气,东苑里可容不下吃白食的人!”
言罢,她看向一侧的小昭,上下打量,眼睛一亮,口气终于缓和了几分:“你女儿……倒是生了个好模样。”
阿母饿了许久,说话有气无力:“求……母亲怜我,她、她才不到十岁。”
“你不到十岁的时候,都已被转手卖了好几回了,”络姑嗤道,“既舍不得女儿,何必在信上写甚么‘死生难报’?”
阿母抓着她的衣袖,艰难道:“母亲若能留下我们,乔姬粉身碎骨、绝难忘恩……只是她实在……至少过些时日……”
“……”
阿母哀求许久,络姑才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松口道:“罢了罢了,你运气好,苑中正要添新婢,我便赏你们母女一口饭吃。”
就这样,阿母带着小昭,在她从前做工的“东苑”中落了脚。
虽然她们只能住在下人庖厨之后的阴冷隔间中,但总归有饼子吃、有干净的水喝,能勉强果腹了。
阿母被安排在后厨做扫地婢,小昭则被拉去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奏乐、跳舞、唱曲儿,还有个没有胡须的老翁教她仪礼和“谈吐”。
学这些时,小昭要直挺挺地跪在席上,一跪便是半日。
阿母不愿叫她去,偷偷叮嘱她不必好好学。
只是她稍有松懈便会挨打,那些人打得可比阿母重多了。为了留下,也因着阿母反复叮嘱的“隐忍”,小昭不敢反抗,又不愿挨打,学得勤勤恳恳。
白日里,小昭不常见到阿母。只有一次,阿母被人匆匆带走,她放心不下,借口如厕,跟着他们偷跑到了一个宽敞的正堂。
她躲在屏风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阿母。
阿母正跪在席间,手持漆勺为客人舀酒。
堂间漆樽酒香、笑语不断,台上却飘一段低迷悲音,唱着甚么“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唱甚么“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而阿母面敷厚重胡粉,青蛾朱唇,身搭绛晕帔子,行动优雅、仪态万千,她双手将盛酒的耳杯高举过眉,口中祝酒的漂亮话儿一句接一句。
她面前的客人接了耳杯,戏谑道:“乔姬,听闻你当年容华盛于桃李,惹得我兄长念念不忘。此次他知晓我来拜访君侯,特意要我来看望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在东苑,却现老态,再不复皓齿朱唇之时了。”
阿母听了这话,面上神色不变,甚至笑得更开怀了些:“便是真桃李,又有谁能长盛多年而不衰?乔姬年华不复,倒是公子少年意气,叫人好生羡慕。”
小昭从未见过阿母这副模样。
除了阿母,堂间还有许多或执鼓、或抱琵琶、或抚琴的美人。
白纻舞盛,滟滟一室,五色华光。
来往“贵人”看上谁,当即便可出金买她身契,带回去做家伎。
原来“倡优之流”是这样的意思,小昭想。
夜里,阿母总抱着小昭痛哭。
哭久了,便哭得呕血,哭得一病不起。
在阿母夜间的断续言语中,小昭拼凑出了她的过去。
阿母年幼时,便因天灾被父亲卖掉,后经多次转手,辗转来到了“东苑”。
东苑原名“忘椿园”,是洛阳城中某位富贵已极的将军在城东梓泽修建的别苑。
别苑方圆几十里,极尽奢华。花木葳蕤郁葱,一点风动,万叶听声。亭台楼阁掩映于自然百景之中,又凿池塘清溪,水色溶溶滟滟,时有绛红锦纱障于流虹复道间,起伏随云,如登琼宇。
此处是主人帐饮之地,不仅贮满黄金珠玉、玛瑙犀珀,更蓄养了各色倡女|优伶。阿母因生得美丽,曾被选到席前酌酒。
这并非一件好事,甚至不如留在后厨洒扫——据阿母说,她曾经历一场宴会,客不饮尽杯中之酒,主人便杀酌酒之人。
一客不忍,纵不善饮酒亦连饮五杯,她因此苟全性命。
另一客则不为所动。
那一场宴会死了三名酌酒女,美人的尸体如凋坠残花般被清扫出庭院。她吓得夜不能寐,络姑却对此讳莫如深,说主人平素并非暴虐之人,那日来客身份特殊,如此行事只为威慑。
可她听不懂,更不愿懂。
所幸,东苑中美人众多,她虽酌酒案前、为客所幸,但并未被主人铭记,尚可脱身。眼见年岁渐长,阿母想尽办法,终于被“赶出”了东苑。
她回到家乡,嫁与青梅竹马的阿父,成为了山野林间最寻常的妇人。
小昭每日穿梭于逼仄小屋与教习楼阁之间,远远望见这花园的一角,总觉得十分荒谬——野郊的道路上堆满生蝇白骨,此处却终年如春,不似在同一个人间。
不过既来则安,她无心窥探园里园外的世界,只想让自己和阿母好好活下去。
日子便一日似一日地过去,直到某天,小昭回去得早些,竟撞见络姑来到房中,正指着榻上病了许久的阿母大骂。
“……你当你还是从前的乔姬?”
“要不是看你女儿生得好,我才不会留你们!东苑白白养了她十三个月,现在要她去侍奉公子,你倒不肯。说到底,她又不是你生的,你何必死拽着不撒手?”
阿母说过,络姑并非她的亲生母亲,而是她们那一批女孩子的教习仆妇,为表亲切,众人皆以母相称。
不过小昭今日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
她只是阿母离开洛阳那一日、在洛水引到城中的沟渠里捡的无名婴孩。
阿母坏了身子,早就不能生育了。
屋里络姑的言语愈发尖酸刻薄,小昭听着阿母断断续续的咳嗽,心如刀割。她死死攥紧衣摆,顺着衣带摸到了离开家乡时便贴身携带的短刀。
他们没有仔细搜她的身,任谁也想不到,未满十岁的小女郎会随身携带这样的锐器。
阿父亲手镂刻的刀鞘上盘着一条冰冰冷冷的长蛇,吐着信子舔舐她的手心。
小昭用拇指顶着刀柄,让短刀悄无声息地出了鞘。
只是她刚刚向前迈了,便听见屋中的声音突兀一转,竟带了些哽咽。
“当年我去奴群里挑人……你们姊妹十二个,我最疼的就是你……你现在连起身都难,更无钱延医问药,瞧着是没几天活头了。你死了,她怎么办?我现在给她找条好路子,总比哪天叫人把她生吃了好!”
刀重新落回了鞘里。
络姑掀帘出来,眼睛红红的,见她站在门边也没给个好脸色,“呸”了一声就走了。
小昭在她身后“噗通”跪了下去,哭着喊道:“络姑,大母!我愿意去侍奉,你送我去,换钱来给阿母买药罢。”
络姑脚步顿了顿。
隔日,她请来了一位在别苑中小住的医师。
医师为阿母看了相、把了脉,留下几张药方就走了。络姑照药方抓了药,还许小昭休息几日照顾阿母。
小昭亲手煎好药,阿母喝了,很快精神起来。
“我好了,”阿母抱着她,微笑着说,“再喝几碗药,我就全好了。等我好了,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家去。”
“小昭长大了,我教你梳好看的飞天髻……从前,我在东苑有许多簪钗,还有金步摇,等我好了,把它们挣回来,都留给你。”
“阿母继续教我算账、读书罢,”小昭说,“教我吵架也好,我不要金步摇,我会打铁簪子,阿母带我回家,我为你打天下最美的发钗。”
“好,我们回家,”阿母看着黑洞洞的房顶,喃喃道,“不要金步摇,也不要这里的雀钗,要亲手打的……可是、可是铺子不在了,火烧了好几天,我要带小昭去一个不会打仗的安稳地方。”
“洛阳不就没有打仗吗?”
“洛阳?洛阳贵人太多,只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可是络姑说,全天下都是贵人呀。”
“是啊,还有哪里能比贵人最多的洛阳更安稳呢……没有打仗,还有饱饭吃,若能体面地活着,就更好了。或许有一日,你也能住进内城,那里……冬日里都开花,案上总有粳米,说什么时候下雨就什么时候下雨,到那时候,再也没有那么多吃人的、吃人的……”
说到后来,阿母口中颠三倒四,尽成呓语。
“后山的花树都开了,赵郎采了一花篮,说要为我簪花。”
夹杂着不成调的哭腔。
“阿父、阿母,不要卖我……”
小昭心疼地搂紧了阿母,在她温热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晨起,任凭小昭怎么摇晃,阿母都没有反应。
小昭把手贴在她的脸上,烫得吓人,又去探气息,游丝一般微弱。
她慌忙跳下榻,想要去煎药,可先前的药已然不足。她又去找络姑,被别苑中几个壮汉拦住了去路,说络姑此刻正在主人跟前侍奉,不得空闲。
走投无路之下,小昭只好抓着那张皱皱巴巴的药方,偷跑了出去。
来到东苑后,她日日在住所和教习的小楼之间行走,最远只去过阿母侍酒的前堂。小昭不认得路,但含糊记得络姑说,医师住在小池塘的尽头。
于是她沿着初到时所见的曲折小路,往池水那头的东苑深处走去。
东苑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四处凿池引水,不知道有多少方小池塘。越过连桥她就迷了路,连回头路都分辨不出了。
小昭茫然地转了许久。
尽管她努力避人,还是与一个白须老者撞了个正着。那老者神色不耐,本要出言呵斥,看清她面容后,眼睛忽而亮了些:“小女郎,你要到何处去?”
“我要去寻医师,”小昭回忆着学来的仪礼,别别扭扭地微微屈膝,低着头道,“贵人可知医师居于何处?若能告知,感激不尽。”
老者问:“你要为谁抓药?”
小昭急道:“为我阿母,她病得很重。”
“你阿母是谁?是何时进东苑的?”
“我们是去岁进来的,阿母在后厨洒扫。”
“原来如此,”老者捻了捻胡子,笑眯眯道,“那你跟我来罢,我为你带路。”
“多谢!”小昭喜出望外,走了几步才听见他身后随从的嗤笑声,她觉得有些不对,迟疑地放慢了脚步,“不过……怎好劳动贵人,您告知我,我自去便是。”
老者也笑起来,戏谑道:“那怎么能行,小女郎,你身处东苑,就算没见过真贵人,也该知道按规矩处事、知道不能胡乱行走罢?无妨,你既撞见我,我便教教你。”
小昭看了看周遭逐渐逼近的家丁,打了个激灵,转头就跑。
没跑几步,她就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胳膊。
“放开我!放开我!”
“挣扎什么!都是仆役,还能将你转卖了不成!我为你找个好差事,绝对比跟着你洒扫的阿母要好。”
小昭拼命嘶吼,无人搭理,她使出最大的劲儿挣扎,却依旧不敌那些有自己两个高的家丁。或许是嫌她太吵了,有人在她颈间敲了一下,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然昏黑了。
“你醒了?”
鼻尖萦绕着汗水与体香混杂的味道,小昭抬头,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膝上。那女孩双手被捆,脸上灰扑扑的,声音却很关切。
“这是……哪里?”
见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遭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起来。
“你不是今日被买来的吗?”
“瞧她那模样,应该吃得饱饭,自然不是。”
几句过后,女孩们终于熟稔,屋中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安静了。
“阿姊原本就是这儿的人吗?管事说要送我们去伺候公子,又遮遮掩掩,是什么意思?东苑应当不缺婢仆罢。”
“你不会以为伺候公子是什么好差事罢?特地买了你们……自然是因为在这里做过活的都不愿去伺候。”
“可那是公子啊……”
“公子?我阿父早说过,这位三公子最好杀人,从不怜惜下人性命,又酷爱生得娇美、年龄尚小的女郎,逼得掌事只能买些不知情的、抓些园中无依傍的,一齐送来。我若不是前几日失了阿父,遭人欺负,怎会沦落至此!”
有人嘤嘤地哭了起来。
亦有人面无表情、不以为意。
“你不怕吗?”
“阿母说来到这里就能吃饱,就算是死,临死前能吃一顿饱饭,有什么可怕的!”
还有人问小昭:“都是原本在东苑服侍的,怎么那位阿姊知道这么多,你却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
先前答话的女孩子瞥了小昭一眼:“她定和我一样,无父无母、无人倚靠,又生得好些,被管事看中了,直接扭送了来——我先前认识的一个妹妹,就是这么消失的。”
小昭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不由惊愕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我阿母还等着我抓药回去治病!”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用被缚的双手拼命撞门。
门外寂静少人,毫无回应。
屋中寥寥几个女孩子大概饿了许久,早已麻木,亦无力反抗,不多时便随着夜深渐次进入了梦乡。小昭喊了许久,喊得嗓子嘶哑,再说不出一句话,几近绝望时,她忽然发现,兴许是那老者掳她来时过于匆忙,并未为她更衣。
……
约莫半个时辰后,小昭一瘸一拐地闯入了东苑的幽深处。
她用父亲的短刀割破了绳索,踩着屋中稻草爬上小窗,硬生生掰下了两根木栅,才得以脱身。
只是落地时摔了一跤,扭了脚。
这次她比白日里谨慎许多,一直贴着墙四处观察,但夜色已深,灯熄了大半,东苑这么大,实在很难找到回去的道路。
不知过了多久,她跌入了一片花海中。
此时正是秋日,这花应是菊花,开满了这座小园。黑暗中,小昭分不清它是什么颜色,只觉得深浅不一,浅的如雪,深的胜血,腥艳浓稠,熏得她头晕眼花。
“——谁?”
有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
小昭还没反应过来,一把雪亮的剑就铮然出鞘,月下一晃,带着惊风架在了她的颈间。
这是杀过人的剑。
电光石火之间,她嗅见腥气,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阴云散去,月亮露了半个,小昭顺着剑,看见了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年。
——是少年还是青年,其实她有些分不清楚。她栽倒在花丛中,看不清对方的身量,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银白月光下只有甲胄上的铁片映着森森冷光。
小昭当机立断地举起了一只手,用嘶哑的声音轻轻道:“公子饶命,我是……园中的婢女。”
对方不为所动,冷冷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昭低着头,装出一副羞怯之相:“我是前几日刚到东苑的,贪玩迷路,并非有意闯入。”
杀意淡了,众菊芳香愈浓。
他打量了她片刻,收剑入鞘,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掐住她的胳膊,一手顶起了她的下巴,似乎有些好奇。
有含糊不清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小昭垂着眼,忙于思索脱身之计,半晌才听清那声音唤的是“三公子”。
三公子?
是先前那个婢女口中“好杀人”的三公子!
一刹那,她便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慌乱间,小昭飞快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握紧了衣摆下的短刀,未露出分毫恐惧,反而缓缓抬眼,对面前之人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怔了片刻,嘴唇动了两下才玩味道:“就算是无意,可你踩坏了我的花……”
掐着她的手十分用力,小昭吃痛皱眉,余光看见他另一只手离开她的下巴,重新抚上了剑鞘。
那婢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提醒着她,面前之人喜怒无常、以杀人为乐,或许下一刻就会拔剑相对。
她虽有兵刃,但有胜算吗?
几乎在她下定决心的同时,园外嘈杂的人声、马声逼近了墙边,方才呼唤他的人越来越近,一边叩门一边通报,声音急促。
“三公子,有客来访!”
他眉头紧拧,尚未回应,乱声便飞快逼近,化为轰然一声响。
有人撞开了内门!
掐着她的手松了。
他愕然回头,还没站起来,小昭便握着手中的短刀,恶狠狠地刺向了他的右眼!
这位“三公子”近身格斗经验丰富,顷刻之间便凭借本能打飞了她手中的短刀,但先前忙乱,兼之他对这个瘦弱的小女郎全然没有设防,还是让小昭得了手。
“呃啊——”
刀刃划过他右眼眼睑,留下一道淋漓血痕。他捂着眼睛,痛苦地向后倒去,血从指缝之间渗出,掐着她胳膊的手也彻底松懈下来。
小昭总算脱身,向后打了个滚,随即顾不得扭伤的脚踝,爬起来就跑。
“三公子——”
“三公子!”
她听见他愤怒的暴喝:“她是刺客……抓到她,把她给我活剐了!”
来人却只顾道:“三公子!有人闯入了东苑,号称是……”
小园外涌来了一大片黑压压的甲兵,他们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无人在意躲在门柱后的小昭。小昭抓住他们离开的空隙溜了出去,抬眼就看见遥远的天空中泛起了不祥的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升腾的烟,这种味道她很熟悉——在地窖缩着的几个时辰中,有无数灰烬飘落在她的鼻尖——是大火的气味!
小昭跌跌撞撞地掩面而逃,不敢回头,也不知闯到了何处,心中突突乱跳。
她一口气跑了许久才惊讶地意识到,东苑已彻底大乱了。
那“三公子”的手下根本没有追上来。
骑马的黑甲兵从正门直冲内园,将闻声而来的仆役们撞得四散奔逃。顷刻间廊灯皆亮,乱声四沸、人仰马翻,再分不出彼此,无人在意她是谁、要去往何处。
小昭混在人堆里,胡乱地寻着来时那条曲折的水上长廊,奔走间她不知被谁撞倒在地,扭伤的脚踝还被重重踩了一脚。
刚刚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便有马的嘶鸣突兀迫近了耳侧。
她连忙抬头看去——
一匹不知哪里来的白马,气势昂昂地朝她的方向直冲而来,脚步不停,眼见就要将她踩成肉泥。
千钧一发时,骑马之人瞧见了她,飞快地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死死拉紧。
“吁——”
越过那匹白马,她在颠簸的视野中窥到了骑马的年轻公子。
他也低头向她看了过来。
玉雕似的人,褒衣博带,雀蓝长披上映月流银,抖出佩玉相撞的脆响。未至弱冠,他没有束发,发丝绞出一重重纷乱动影,渺茫地掠过面容。
最后一切收束,她凝住目光,看见他眉心正中生了颗微小的朱砂红痣,滴血般凄艳。
白玉观音,一粒红尘。
相望变得永恒般良久,旋即交错。
马匹高扬的前蹄在小昭咫尺之处落了下来,雀蓝披风拂过她的脸,留下阵清冽的熏香之气。
“公子!公子无事罢?”
急急跟来的仆从上前询问,言语令她移目回神,另有两人拽起她的胳膊,将她从地面上拖了起来。
小昭再无心关注其他,只是左右挣扎,哑声道:“放开我……”
“无事,”公子用手中的长鞭拂过自己衣摆的皱褶,反将视线投向她,“受伤了吗?”
这一日的突兀遭遇让小昭惊惧交迫,纵他生了张天上面孔,此时她佩刀已失、落于人手,听不进一句无用的关切,低头便在抓着自己的手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你这小女郎,怎么不答话还咬人?”
“阿应,放手。”
被称作“阿应”的仆从应声松了手,小昭还没从另一个仆从手里挣脱,染着香气的雀蓝披风便再次遮蔽了她的视线——月色之下,那公子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夜风刺人,小昭一僵,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寒意,怕他反悔,忙伸手拉紧了长披的垂带,将披风死死地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公子无视了她微小的举动,只是蹙眉怜道:“她还这样小,应是被卖进来的。此刻东苑太乱,阿应,你问问她父母在哪里,送她出去罢。”
“若是没了父母……今夜恰要去广润寺,便将她也捎去罢。我寻到思让,再去向父亲请罪。”
阿应迟疑道:“公子……”
小昭亦急道:“我不去,我有阿母,我要去找我阿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马上的公子微微恍神,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送她去找她母亲,路上当心些。”
“是!”
阿应翻身上马,一把提起小昭、夹在腋下,骑马出了这个大得出奇的内园。
小昭从他的胳膊中探出头来。
失了外披后,公子直身跨坐在马上,两袖盈风,风一圈一圈,涟漪般在他周身荡漾开来,荡得水波潋滟。小昭就眼看着这汪清凌凌的水将自己掷入小园门中,溶入炽烈火光的影里,随着夜色一起消失了。
“小心!”
有燃烧的枝条倏然坠落,阿应拔剑相挡,大喝一声,小昭猛地回过头来,从臆想中落回人间。
定了定神,她一眼望见了烧得火红的池间连廊。
一种巨大的荒诞感缓缓笼罩了她。
整个东苑如同贴了金箔的画一般,光彩熠熠。她傍晚摸进来时所见的重檐飞瓦、芳草娇花、如云美人,悉数陷入明亮的白光中,扭曲身形,嘶哑狂笑,活似一团巨大的、蠕动的鬼魅。
“小女郎,你阿母在哪里?”
小昭不答,只顾挣扎,阿应便也失了耐心,随便寻了个人少的僻静处勒了马:“那你自求多福罢,我没空为你找……”
他还没有说完,小昭就自己跳下马去,一瘸一拐地跑了。
“喂,你得了公子的衣衫,也不谢一句么?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小昭裹着那件香气逐渐幽微的雀蓝披风,瑟瑟发抖地穿过池上的连廊。
她不明白,为什么全天下最安稳的“贵人居所”也会如故乡一般脆弱易燃——是不是她今日不出门,一切还会和昨日一样?
寻觅良久,她终于看见了熟悉的道路,刚跑近了些便愣住了。
厨院周遭已然起火,背后络姑用于教习的小楼也焚成了一片刺目光团,火焰卷着金翠窗、琉璃瓦,从一层层的楼台上飒沓坠下,奔星纷落。
浓烟障目,小昭捂着口鼻闯进去,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了只剩一口气的阿母。
“阿母,阿母,你没事罢!”
那一缕如同游丝的气息也微弱了,小昭扶着阿母滚烫的身子,大哭道:“都是我没用,我没能为阿母抓来药,阿母喝了药就会好的。”
“小昭,”阿母闭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捉到小昭的手,她嘴唇干燥起皮,泛着灰败的死气,“你听阿母说……世道乱了,快跑,继续跑……跑到、跑到阿母说的好地方去……”
小昭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我要和阿母一起。”
“阿母先停在这里了,”阿母面上浮现一个浅浅的笑,“阿母要……找自己的父母、还有你的阿父去了。你就辛苦一些,跑远一点,等百年后,你再来见我们,告诉我们,太平安稳的地方有多好,你这一辈子,是不是过得比阿母幸福……”
“可是你们都不在了,我找到那里,又要和谁一起生活呢?”小昭泣不成声,“阿母、阿母起来,我们一起跑罢。”
“傻孩子,没有阿父阿母,你还会遇见很多人的,要好好活着。”有烟雾飘入房中,阿母捂着帕子咳嗽,把那帕子咳得一片血色,“那日你听见了是不是……我捡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命不该绝,不该绝于洛水,也不应绝于大火。你答应阿母,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活下去!”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小昭一把,恰好将她推入一个带着浓郁脂粉气的怀抱中。
络姑似乎是特地来寻她们母女的,见阿母无法起身,她二话不说,抱起小昭就跑,小昭在她肩上挣扎着哭道:“阿母——”
回应她的只有硝烟中逐渐远去的声音:“乔姬……拜谢母亲……”
络姑抱着小昭,飞快地穿过一座座着火的楼阁。小昭泪痕未干,沉沉抬头。
她瞧见不远处的高台上有被火围困、无法脱身的琵琶女,美人丢了手中的琵琶,笑着跳起熟悉的白纻舞,双手高举,如白鹄般翔飞远天。火焰舔舐着碧轻纱衣上的云凤,翻飞如金花。
有歌声自大火中传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
“自古皆有死,溘逝如白露……天命不怀永,缘何苦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