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好个沈虎禅
舒映虹惊道:“什么?” 王龙溪奇道:“沈虎禅?!” 燕赵吁了一口气:“果然是沈虎禅!” 将军铁脸也似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好个沈虎禅!” 张十文果然发动了攻势。 他的两只手突然“长”了起来,就像装上了弹簧、驳上了链子一般,嗖地到了沐浪花和楚杏儿身后! 沐浪花霍然返身,双手发出凌厉的金芒。 他以双手硬接了张十文的一对“怪手”的攻击,嗖的一声,张十文双手缩回袖子里去。沐浪花脸色惨白,敢情这两掌接得他很不好受,手上的金芒也骤然黯淡了不少。然后张十文做了一项更怪异、荒诞、不可思议的攻击。 他“攻击”自己。 他一反手,“拔”掉了自己的头! 全都愣住了。 张十文却还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竟把自己的“头”扔了出去。 向沐浪花扔去! 沐浪花在这种怪诞的感觉里,也不知应该要如何应对是好。 就在这时候,有人猛地喝了一声,犹如炸起了一道惊雷。 “快躲!那是雷震子!” 沐浪花扯着楚杏儿,飞身急闪。 爆炸声起,楚杏儿被炸力震得斜里飞跌。 在这千钧一发间望去:只见那具“没有头”的张十文,颈肩间又徐徐“升”起了一颗头颅来! 这头正升上来之际,一个人就在他背后出现。 ——全无征兆、突然出现。 好似冒升自土中,又似在平空乍现。 这人一出现,就喝了那一声,同时出刀。 刀光又惊起一道惊电! 楚杏儿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刀光过处,那个刚升起的头颅,在一声极有力的砍肉削骨的闷响后,随着黑色的沫液,喷溅半空,飞落街头。 ——这大概就叫做白刃的飞沫罢? 楚杏儿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况: 沈虎禅在最重大的关头、最重要的时机上,及时出现、及时出刀,一刀砍下了万人敌麾下二号人物张十文的头颅。 直似天神一般。 那一刀之力、之厉、之绝、之烈,足可教生机灭绝、死仍可活! 只不过楚杏儿在惊喜中,仍瞥见张十文在中刀前,已半旋过身子,双肩奇异地耸了耸。 沈虎禅那魁梧的身躯也似搐了搐。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 张十文的身躯缓缓倒下,噗的一声。 之后是沈虎禅还刀回鞘的割耳哑响。 战斗剧烈,但已结束。 战斗只有一招。 这一招已是两大高手毕生所聚。 结果是:张十文死。 沈虎禅收刀。 听到这里,将军不禁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希望沈虎禅不是我的敌人;”将军道,“幸好他不是。” 他望向燕赵:“有这样的敌人,寝食难安。” 燕赵道:“恐怕万人敌现在已是吃不下、睡不了。” 王龙溪仍听得不大明白:“张十文为啥要拔掉他的头?” 将军道:“幌子。” 王龙溪奇道:“张十文的头是幌子?” 将军横睨了他一眼,道:“他手上的十文钱。” 舒映虹怕王龙溪再问下去,会惹怒了将军,忙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张十文素以‘十文五针一元宝’称雄,但江湖上人人皆知它的‘十文钱镖’厉害,也知道他的‘十石五麻针’歹毒,但谁都不明白何谓‘一元宝’。” 王龙溪发现老鼠吞大象似的叫道:“‘一元宝’就是他的头!” 舒映虹暗底下舒了一口气,可是王龙溪又问:“可奇怪呀!他怎能拔掉自己的头?他的头又怎会爆炸呢?” 这回连慕小虾都在暗忖:王总把子虽然武功盖世,据说只有他的武功能与将军匹敌,但成就永不能及将军项背,主要原因便是,将军能用脑,王龙溪只是用手。 舒映虹只好答:“那是假头,里面装上雷震子的炸药。” 王龙溪这才恍悟过来,“哦”了一声,喃喃地道:“雷震子?莫不是张十文也认识雷家的人。” 此语一出,连将军也微微一震。 ——蜀中唐门,擅用毒及施暗器。 ——江南霹雳堂雷家,精制炸药和擅于指法。 自从江南雷家曾蒙大耻,决定“挂剑封刀”之后,雷家子弟辈出,不乏精英,他们精修指法,而且把炸药的炼制又拓展出新的境地,“雷震子”正是霹雳堂著名的“三大炸药”之一。 张十文精于暗器,与唐门似已有挂钩,而他掷头袭人,又暗伏雷震子,莫不是也跟雷家有关联? ——张十文是不是跟雷家有关联,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万人敌有没有得到江南霹雳堂的支持? 如果有,万人敌更加难敌。 王龙溪一句无心的话,却道破了一个将军心中的隐忧。 不过将军很快的便恢复了,说:“沈虎禅很沉得住气。” 燕赵点头:“他等张十文掷出了他的看家法宝:它的‘头’,再等他自己真正的‘头’伸出来时,才一刀了断。” 将军道:“好刀法。” 燕赵道:“好手法。” 将军道:“好刀法就是好手法。” 燕赵道:“一刀砍出,一剑剌出,必须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时势机缘才能,这一点,沈虎禅是做到了。” 将军道:“所以他才能一刀杀了张十文。” 燕赵道:“这一刀看似轻松,但却历尽大艰辛。” 将军道:“他是个人才。” 燕赵道:“沈虎禅确是个人才。” 将军道:“人才难得。” 燕赵道:“人才不易为人所用。” 将军道:“我一向不用人,只用人才。” 燕赵道:“人才善用人,将军善用人才。” 将军道:“我们知道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却还未知道前文和下文。” 王龙溪撞:“前文?下文?” 舒映虹道:“前文就是沈虎禅如何能闯出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的包围,及时赶到救人杀敌;下文就是沈虎禅怎样带杏儿他们杀出重围。” “对!”王龙溪一拍大腿道:“杏儿,你说下去。” 楚杏儿也是后来才知道沈虎禅是如何才会“及时赶到”的。 这是那名青年剑手说的。 那名青年剑手叫蔡可饥,原本是将军所调练新锐一代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建过不少殊功,只是这一遭“蛇鼠一窝”的布阵实在太诡异莫测,这“十一少年剑”才致未动手便损兵折将,只剩三人。 蔡可饥就是在沐府里被卷落地洞、沈虎禅冒死把他救上来,而在沐浪花要不顾沈虎禅独战群敌之际逃走、上前阻止沐浪花而被击倒于地的那个人。 他亲眼看见沈虎禅如何突围。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子的事: 一大群人,而且都是一流高手,围剿一个人,结果居然是——一个人“追斩”一群人! 沈虎禅的困境有两大危机。 沐浪花忽退,令他陷在孤军作战的危境。 另一个不是杜园的双翎,而是狄丽君。 狄丽君的一双媚眼。 那是一种蚀骨融心的妩媚。因为艳夺一时,反而完全不必卖弄风情、散作风骚,甚至还是正派亮丽的媚色,不掺丝毫淫邪。 这双眼睛,令不动如山、定如岳的沈虎禅,也为之神眩。 他的眼神完全被狄丽君吸住。 那就像两瓣红唇,吸吮着他的神志。 杜园趁此发出猛烈、厉烈、狂烈的攻击,以它的一对长翎。 不过,沈虎禅虽没有转移视线,但仍能奇迹地从容应付。 他练的是禅刀。 使的是魔刀。 刀未出鞘、刀已出手。 刀已攻破杜园的攻势,刀柄锐烈地敲在杜园的肩膀上。 杜园大叫一声,抚肩疾退。 侯小周立即补上。 谭千蠢也正有所动。 沈虎禅却大喝一声。 这一声喝,震起一道惊雷。 狄丽君眼神立即散乱。 刀光在这时侯飞起。 刀光直砍姚八分。 姚八分正想出手。 他一直袖手旁观,是要先摸清沈虎禅的武功。 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视线完全被控制,但心神可以全不受影响? ——这就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魔刀? ——可是魔刀尚未出鞘! ——这就是武林中沈虎禅自创的禅刀? ——可是禅刀尚未出招! 姚八分已决定出手。 他知道再不出手,气势则全为沈虎禅所夺,不但杜园侯小周狄丽君等难免心怯,连自己和谭千蠢都会战志消减。 ——一个人只要长期不与人相斗,斗志自然就会逐渐消磨。 就在他聚力要出手之际,沈虎禅已作出反攻。 杜园伤。 狄丽君已制不住沈虎禅的眼神。 姚八分立即动手。 他一动,沈虎禅已动。 而且先他而动。 同一刹间,侯小周因沈虎禅反扑之气势而退避,谭千蠢的攻势,却因沈虎禅猝然发动而击空! 姚八分抬头就见刀光。 只见刀光,不见刀。 姚八分只有两条路:一是与沈虎禅相互抢攻,二是先躲开这一刀再作反击。 以沈虎禅这等气势,饶是姚八分,也不敢行险抢攻。 他只有选择第二条路。 他先求避过沈虎禅的第一刀,然后再行反击。 他错了。 因为他已没有反击的能力。 也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甚至他也没能躲开沈虎禅的这一刀。 他的武器是一张八弓弩。 八弓弩是古代兵器,是可连续发射箭矢的大弓,箭如车辐,镞如巨斧,能射五百步以外,连通鉴亦有记载。 姚八分手上只有弩,无箭矢。 他的人看来很文弱,一个弱不禁风,飘飘欲仙的道人。 那张弩既比他高、亦比他阔,不过,他自黑暗里掣出大弩,手里使来,直轻若无物。 八弓弩共有八弓,银丝金线琥珀弦,弓色呈一种被火烧过的焦红之色。 姚八分要用这张八弓大弩来格住沈虎禅的一刀。 沈虎禅乍然发现,姚八分的兵器是“八弓弩”。 ——“八弓弩”除了可以一弩八箭之外,更可怕的是,任何武器,一旦给它缠上,都必定脱手。 沈虎禅发现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的攻袭已发了出去。 他的刀已出鞘。 刀刀刀刀刀刀刀 已出 手手手手手手手! “八弓弩”天下闻名,据说只有万人敌一人能挽能射,而由李商一保管箭矢,姚八分保管弓弩。 “八弓弩”能夺天下雄豪手上任何犀利兵器! 沈虎禅的刀名震天下,能看得清楚他出刀的武林高手已寥寥可数,更休说是能接他一刀的雄豪有几人。 他的刀锐莫能挡、无坚不摧。 ——究竟姚八分仗着“八弓弩”,夺不夺得了沈虎禅的刀? ——究竟沈虎禅这一刀,破不破得了眼前的古之神兵“八弓弩”! 一 刀 砍 下 弓弓 弓弓 弓弓 弓弓 齐扬! 姚八分突然看见沈虎禅的眼神! 他惊见沈虎禅澎湃的气势! 他乍见沈虎禅的刀光! 他心头一栗! (能不能接得下这一刀?!) (就算接得下,八弓弩是不是能承受这一刀之威?!) (要是承受不住,八弓弩有损,这是万大爷的宝物,可怎么担待?!) 姚八分还没有接这一刀。 但他已为沈虎禅的气势所窒。 他战志崩溃。 他只有避开再说。 这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瞬间。 姚八分从要围攻、到偷袭、至招架、最终选择了退却一途,他已未战先怯,不战而败。 一败涂地。 一退不可收拾。 他退到哪里,刀光就追到哪里。 他退的时候,已来不及兼顾后方。 有墙阻、他裂墙而退;有柱挡,他裂柱而退;有房屋隔着,他也直撞了进去。 一时间,凡他退处,树折屋破瓦塌阶崩,他退得极快,瓦木纷纷坍塌而下,但那一道刀影,仍追着他、仍钉着他、彷佛不一刀砍下他的头就绝不空回。 只听得乒另乓啷、鸡飞狗叫,姚八分也不知自己已撞倒了什么事物、多少东西,幸而他功力深厚,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他疾退之势。 但他只有退。 那一刀在追。 一追一退。 一退一追。 谭千蠢一干人,嚎叫叱呼着,左右包抄而上,但都来不及救他。 他不能停。 一停,刀就至。 他可不想死。 他只有拚命的退。 ——这一辈子里,他就算这一战最狼狈,还未交手一招,已被这一柄凶神恶煞的诡异刀追得个半死不活。 在青年剑手蔡可饥的眼里,只见到一个诡奇景象: 沈虎禅出刀。 姚八分扬弓。 刀弓正要相接,姚八分就“不知为了什么”,一味的退、没命的退、疾狂的退。 退得屋分瓦裂墙塌柱倒鸡飞狗走尘沙飞,那一道刀光仍火把一般的亮着厉芒飞追着他;杜园、狄丽君、谭千蠢、侯小周全掠身上前救援,但就是不敢接近那烛光烧天似的刀光。 然后,这一群人就消失在夜色里。 只剩下了他,和他的负伤。
第六章:一刀斩下,不过是美丽头颅
蔡可饥想挣扎起来。 他知道自己再起不来,就会被这恐怖的夜所“吞噬”。 ——夜当然不会吞噬人,只是在夜的黑暗里,还有极可怕的事物,随时要择人而噬。 ——蛇和鼠都喜欢黑暗,所以它们喜欢夜。 蔡可饥想到这里,更五内如焚。 他犹记得刚才的映象: 追追追追追。 退退退退退。 追。退。 退。追。 ——不过,这不可能是长久的事。 追的人要是追不到,可能就没有了退路;退的人如果被追上,就退无可退。 沈虎禅要对付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还有“蛇鼠一窝”这么多敌人,纵能不死,也难保不败,就算能够不败,也决兼顾不了仍伏在地上的一个小角色。 ——那小角色却不幸的正好是他自己。 蔡可饥越想越心慌。 ——只要那些人一旦“解决”沈虎禅就决不会容让自己仍活在这里。 他就只有这个“机会”潜逃。 ——逃是一回事,能不能逃出生天又是一回事。 可惜他连“逃”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沐浪花虽然没有向他下重手,但为了怕他碍事,一掌撞闭了他胸前四处要穴。 这时血脉一时不得解,他便连起立的能力也没有。 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是被粘住了腿的蚂蚁。 就在这时侯,他就看见一样事物。 那事物是在地上。 贴在地上。 借着落在地上火把残余的光,他看到了贴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 蔡可饥忽然想到沐利华! 一股洪荒猛兽般的恐惧,似迎面一拳把他击中,遂又扣住他的咽喉,几令他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影子。 高大的影子。 人影。 人影的头影之外,还有一柄长长的刀柄。 蔡可饥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 耳畔已传来沈虎禅温和的语音:“他们不该把你留在这儿的。” 然后他一把抓起蔡可饥,道:“来,我们去找楚姑娘他们去。” 还随手拍活了蔡可饥的穴道,又道:“我已把姚八分等人暂时吓退了,不过,他们会配合张十文等去偷袭楚姑娘的。沐二爷这一走,是走错了棋子。” 蔡可饥忍不住想问,但又不敢问。 沈虎禅温和地道:“你要问的,都可以问。” “您那一刀,有没有砍着?” “砍中了又怎样?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禅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沈虎禅以耳贴地,听出格斗的所在,赶去会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张十文要出现之际。 沐浪花阵上斩子,悲恸至极,同时也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机警。 他听出沈虎禅来了。 沈虎禅也故意让他听了出来。 所以沐浪花全面向姚八分发动攻击,务求缠住八分道人,至于十文书生,自有沈虎禅料理。 沈虎禅果然”料理”了张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并没有讨着了便宜;”楚杏儿早已在不知不觉里称沈虎禅为“沈大哥”了,“张十文实在也是难惹的马蜂窝。” “马蜂窝?” “沈大哥虽然一刀搅破了马蜂窝,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价不可谓不大;”楚杏儿眼里流露着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有:仰幕、关怀、心疼、担忧、羞赧,各种情绪交揉在一起,分不清哪一种较强、哪一类较弱、哪一种较浓、哪一类较淡。 “沈虎禅怎么了?” 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 剩下姚八分、谭千蠢、杜园、狄丽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个干干净净。 沈虎禅仍立在那儿,像一座铜像。 他的刀已回鞘。 沐浪花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儿子尸首前蹲了下来,痴痴的看着。 青年剑手蔡可饥这才敢在沈虎禅背后现身,另两名剑手见他出现,显得十分振奋。 ——他们都明白是沈虎禅救了他们这位师兄弟。 ——在这种危险关头,能多一名伙伴就是多一强援! ——就算在实力上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有着极重大的安慰。 楚杏儿一见沈虎禅,喜而惊呼:“沈大哥——” 沈虎禅忽身子一顿。 蔡可饥第一个发现:“血!” 沈虎禅背后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张十文的血? 蔡可饥这一叫,楚杏儿也发现沈虎禅身上有血! 然后她才看见: 沈虎禅受伤了! 十枚钱镖,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禅身体上! 楚杏儿的喜唤变成了惶呼:“沈大哥!” 将军动容。 燕赵色变。 两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儿说下去,眼泛泪花。 沈虎禅晃了晃,两道浓眉一紧,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语音如铁石交鸣,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镇定,敌人以为我没事,才不敢恋战,必走不远,说不准,还在附近,你们一旦惊慌,他们就会大胆作出反扑了。” 楚杏儿道:“可是……你的伤……” “我稍歇一歇,不碍事的。”沈虎禅道:“你要好好看顾沐二爷。”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时侯,“伤心”确比受伤还伤身。 ——沐浪花不止于丧子之悲,而且还有亲手杀子之痛。 楚杏儿问:“你自己呢?” 沈虎禅道:“我还要去追一个人。” 楚杏儿实在想不透沈虎禅身受重伤,还要去追什么人:“谁?” 沈虎禅道:“谭千蠢。” 楚杏儿更奇:“追他干什么?” 沈虎禅道:“取回高唐镜。” 楚杏儿道:“那一面镜算得了什么!你犯不着再冒险犯难” 沈虎禅道:“你对那面镜子不是势在必得的吗?” 楚杏儿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但你已受了伤……” 沈虎禅道:“就是受伤,我才去追。” 楚杏儿听不明白。 沈虎禅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过来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吓得回头就跑了。” 楚杏儿道:“你的意思……” 沈虎禅道:“我已受伤,要是我们逃跑,他们还有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蛇鼠一窝这些高手在,一定会追袭、截击我们的;假若我反过来追杀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惊惶失措、只顾逃命,你们便能趁机回到将军的势力范围内。” 楚杏儿道:“只不过,你……” “我没事的,”沈虎禅用温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说:“我已杀掉张十文,正好大挫他们的锐气。谭千蠢一向精过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镜来,一旦到了万人敌手里,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饥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标枪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禅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两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两次也是你的;”蔡可饥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情,何况是欠人两次情!带我去吧,说不定你用得着一个人替您拿火把,好让您一刀杀敌。” 沈虎禅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经不必再点火;”沈虎禅道:“不过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人,需要你来抬他回来。” 楚杏儿和蔡可饥都问:“谁?” 王龙溪与舒映虹也问:“谁?” 燕赵答:“徐无害。” 将军道:“对,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从蛇鼠一窝出现之后,杏儿的转述里,便一直没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敌人手里。” 燕赵道:“沈虎禅不但能救自己,还救了沐二爷和楚姑娘,而且兼顾蔡可饥,更没忘了徐无害,他真是个……” 将军替他说了下去:“豪杰。” 王龙溪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是将军,而不是燕赵,一时间抓耳朵捋头发摸鼻子,不知怎么收拾场面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们就趁沈虎禅去追击谭千蠢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楚杏儿用力地抿着唇,点头。 将军叹道:”幸运。” 王龙溪几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忍得笑:“这还算幸运?” 将军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才是不幸?” 王龙溪振振有辞的道:“十一名少年剑,至少丧了八名,司马兄弟死了个司马发,沐老二亲手杀子,徐师侄又失踪了——这还算幸运不成?” “要是没有沈虎禅,而万人敌或李商一其一亲自出战,你试想一想,结果又是如何?”将军反问。 王龙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万人敌!别教我遇着,我把他切开三百七十一块!”他无可发泄,一股牛脾气只好诅咒万人敌以泄愤。 楚杏儿说:“一路上回来,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敌已教沈大哥吸住,总算都安然回到这里。” 将军关怀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体力已消耗过度,心力交瘁,而又伤心过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鱼’那儿去休歇。” 燕赵忽道:“他肯静下心来休养吗?”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静,如果不是现在听杏儿转述,我还不知道他昨天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燕赵眼里露出了一种神色。 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将军的时候才有的神色。 他说:“好个沐浪花。” 将军道:“他下决心了。” 燕赵道:“你是说……” 将军道:“报仇。” 将军向楚杏儿问:“剩下那两名‘少年剑’,是不是楚冲、楚撞兄弟?” 楚杏儿答:”是。“ 燕赵望向将军的神色,就像他刚才说:”好一个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禅”一样。 他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将军即问:“你不喜欢这对兄弟?” 燕赵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将军道:“那你叹什么气?” “我叹气便是因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两个人,而你却了如指掌;”燕赵道:“你的人手,多不胜数,但他们的武功特长名字,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有你这样的敌人,我能不叹息?” 将军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种场面里,如果还能有最后二人活命下来,那么,就一定是楚冲和楚撞。” 燕赵道:“结果你猜对了。” 将军道:“有一件事我却不敢胡猜。” 燕赵道:“什么事?” 将军道:“沈虎禅现在究竟已夺回高唐镜,还是已被人夺了命?” 燕赵望向楚杏儿,问:“沈虎禅有没有跟你约好,他什么时候才回到‘将军府’?” 楚杏儿一向都很喜欢这位“燕叔叔”。 因为这位“家里的敌人”、“眼中的钉”、“肉中的刺”,却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关怀、了解和照顾她。 她恨愿意回答燕赵的话。 虽然她回答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很担心。 很担心沈虎禅的安危。 她不知将军也很担心。 很担心她为何会对沈虎禅这么担心。 “他说今天日落前就要回来,”楚杏儿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悄没声息地滑落到柔颊上,“要是没有回来,就叫我告诉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时候,沈虎禅会不会同来? 夕阳西下,断肠人还在不在天涯?
第七章:空虚寂寞冷
沈虎禅并没有留在楚杏儿身边多少时候,只静坐调息了一会,就走了。 带蔡可饥一道走。 沈虎禅甚至没有拔掉嵌在身上的钱镖。 楚杏儿一见,那十枚镖,无一不打在死穴要害上,张十文的暗器手法,就连沈虎禅也破不了。 不过,钱镖只堪堪沾及皮肉,并没有深入肌里筋脉。 沈虎禅在发刀的时候,罡气早已遍布全身,钱镖是打在他身上,但并未曾造成多大的杀伤力。 楚杏儿想替沈虎禅拔掉钱镖。 沈虎禅陡地睁开双目。 他按住了楚杏儿的手。 楚杏儿先是吃了一惊,后又觉得羞赧。 “不要拔除,”沈虎禅柔声道:“一拔,我的真气反而泄了,让它留着好了,待事情过后再拔除,不妨事的。” 他拍了拍楚杏儿的手背,像安慰个小孩子。 然后便运气调息。 更剧烈的战斗在前面侯看他。 楚杏儿不敢再骚扰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去做什么事,便谁都挡不了挽不住劝不得的。 她只有替他护法。 ——强敌说不定还在周围。 “少年剑”中的楚冲、楚撞兄弟正向蔡可饥追问发生的事,并替他舒筋活络,蔡可饥把沈虎禅单刀追斩数大高手的事说得活灵活现,楚杏儿便是在这时候听得沈虎禅如何救蔡可饥而退姚八分的。 沈虎禅只歇了一阵子。 甚至还不及一盏茶时光。 他立起、抄刀、吸气,向楚杏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向蔡可饥道:“走吧。” 沈虎禅就这样走了。 楚杏儿和沐浪花、司马不可、楚冲、楚撞一路支撑着回到“将军府”,然而现在已近黄昏了。 沈虎禅仍然没有回来。 ——沈虎禅还会不会回来? 将军疼惜地看着他的女儿。 独生女儿。 而且也是仍是独身的女儿。 “你已经很累了,”将军道:“你为何不歇歇呢?” 楚杏儿说:“我要等他。” “让我们来等他,不一样吗?” “他救过我,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过我的兄弟和女儿,我也不想让他出事。” “爹,”楚杏儿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如果他能回来,你会对他怎样?” 将军微微笑道:“你要我对他怎样?” 楚杏儿低着头说:“他是个人才……很有用……”忽然抬起了头,恳求似的说:“爹,女儿看他是真心效忠于你的,你就……” 将军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 楚杏儿的心往下沉。 她抗声道:“可是……” 将军依然把话说下去:“不过我也一向用人不疑!” 他声音转为慈霭:“他不是个很有用的人吗?爹爹一向喜欢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诚吗?爹爹一向喜欢用肯为我效忠的人。” 楚杏儿喜出望外,要不是当着这许多人面前,真会掠过去飞抱将军。 将军笑了:“何况,他还是我女儿所欣赏的人呢!” 楚杏儿的脸红了。 因为她是将军的女儿,将军苦心要培植她,让她一早就出来江湖历练,原因很简单:“杏儿,爹爹要你受煎熬历风霜独自解决难题,不一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强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爹的仇家不少、树敌又多,你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敌的能力,只怕日后险途难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强不息。” 楚杏儿也真的自强不息。 加上她的聪明、机巧、讨人欢喜,很快的她便真的成为将军麾下的三面令旗之一。 可是,一个洁身自爱而又自视甚高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在风尘里,同样会感觉到空虚、寂寞和冷。 她是将军的女儿。 谁也不敢沾她。 她的武功眼界皆甚高明,谁都沾不上她。 将军是她的严父,她对他且敬且畏,但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人。 她自幼丧母。 母亲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丧在万人敌手里。 但是万人敌的独子,据说也丧在将军剑下。 故此,将军与万人敌除了在派系上的对立之外,彼此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楚杏儿平日结交了不少豪杰英侠,诸如兜玉进、唐多令、冷秋帆等,但她不会向他们倾诉心事。 她宁愿向燕赵倾吐。 燕赵虽是将军的敌人,却是她很好的倾听者——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知音。 这些年来,她在江湖上闯荡,已学会了不怕凶无惧恶而且脸皮已厚得不会变色良心早已不见了,没想到,将军的话,竟会使她脸红,一念及沈虎禅,还会心跳加速。 这点连楚杏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将军接下去的话,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到一部份,将军好像有些喟叹的说:“只不知沈虎禅肯不肯为我所用……” 然后他们便讨论了起来。 其中又以王龙溪为最大声。 她真想叫王龙溪为“王大声”——不,是“大声王”才对。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喜欢听王龙溪说话:既快、又急、特别大声、而且不经脑袋、还自以为是! ——这头大没脑、脑袋生草的呆瓜! 她宁愿听舒映虹说话。 至少舒三堂主很温和、耐心、聪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愿跟慕小虾说话。 慕小虾虽魁梧、粗鲁、大块头,但是他怕她。 她喜欢人怕。 人越怕她越高兴。 武功越高块头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沈虎禅不怕她。 一点也不怕她。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点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开心、怕他不喜欢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这些。 ——这本来又“不关她的事”。 她忽然觉得千头万绪,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一晚的惊恐,受了一夜的风霜,同时也战斗了整个黑色的晚上,她的脸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两颊一下子凉,一下子烧,脚下也有些轻飘,头上更有些恍惚。 她勉强敛定心神。 ——可不能歇看。 ——要等沈大哥回来。 她集中精神,正好听到将军在跟燕赵说:“你也累了。” ——燕大叔累了? ——他为什么累? ——他怎会累? 燕赵道:“不累。” 将军道:“你也忙了整个晚上。” 燕赵道:“忙,不一定就累。” “对,正如疲,不一定倦,”将军道:“疲只是身体的累,倦则是连精神意志都累了。” 燕赵道:“只要忙得有收获,就算疲,也不觉倦。” 将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收获么?” 燕赵爽快地答:“有。” 将军一笑。 可是楚杏儿不懂。 她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没留意先前的说话,以致跟不上内容。 其实不仅是她不懂,连舒映虹等人也没听懂,将军和燕赵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必需要报告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是东北“五泽盟”总盟主。 他在武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高唐指”不但是东北一绝,据说只有当年的“长空帮”帮主桑书云之“长空神指”,以及白衣方振眉之“王指点将”才能克制他,他德高望重、博学旁通,有人说,如果不是他遇事太过裹足不前,不能全身投入,他旗下的“五泽盟”,早就在二十年前大举中兴。 正如将军和万人敌足以相峙,蔡般若在武林中的位份,只有西南“万水千山”钟诗牛才能匹比。 “五泽盟主高唐指”与“万水千山总是牛”本身就有很多缠绕不清的渊源与纠葛,总之,“五泽盟”的蔡般若,因西南有“南天王”钟诗牛在,一直都不肯踏入长江以南一步。 可是蔡般若这回却来了。 以蔡般若跟万人敌与将军的微妙关系,他的出现,足可影响均势的战局。 ——问题是:蔡般若因何会在此时此境此际此地出现? 连王龙溪都不禁动容。 将军并不动色。 燕赵也不动容。 燕赵望望屋梁。 将军也看看屋梁。 他们倒似一早就已知道此事。 连舒映虹也不禁愣了一愣。 ——难道是自己报导错了消息? 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舒映虹孜孜地报告一个重大而秘密的讯息,结果到了后来,才知道根本是个错误的,将军早就知道了,当面指出时,舒映虹不免有些讪然赧然。 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会重现。 ——一个人,确实没有几次面子可丢。 不过看将军的情形,又不似对他所提供的讯息怀疑。 他反而向燕赵心平气和的道:“他果然来了。” 燕赵也平静地道:“他真的来了。” 将军抚髯:“也许,他早该来了。” “要掌灯了,”燕赵说:“沈虎禅也该回来了。”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远远远远远远有马嘶声。 一人仓皇而入,足不沾地,身法极为高明。 他人未到,已屈膝,脚未沾地,额头已向将军一头跪了下去,发出“砰”地一响,疾道“禀报将军,有敌骑一人正往关口里闯……” 语音未了,另一人已疾掠而入,额上满是密集的汗珠,来不及跪倒便已叫道:“禀将军,来人已闯入大门!” 他的话未完,马嘶声已极逼近,又一人如流星般射到,人未到大厅,张口便喊:“不好了,他已……” 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因为没有说完的机会。 这刹那间,马嘶已自大厅响起,一骑如风卷云涌般冲了进来,一时间众人惊起走避,王龙溪大喝一声,正要徒手上前拦截,那匹神骏陡然勒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 唯有将军和燕赵,仍站在原处,纹风未动,静观其变。 马上有三人。 楚杏儿喜而叫唤:“沈大哥。” 一人自马后一跃而下。 那是蔡可饥。 他脸上青一块、瘀一块、人中渗着鼻血、嘴角也有血丝、一条腿还瘸了,可是他的表情,既光彩又振奋,彷佛刚好打了十八场大胜仗。 他手里还抱着一人。 徐无害。 徐无害虽脸色青白,状甚衰弱,但如将军这些明眼人一眼看去,已知徐无害并无大碍: ——他死不了。 还有一个人。 第三个人。 这个人就在马上。 是他策的辔。 是他控的马。 也是他救的人。 他仍然神威凛凛。 可是他并没有下马。 他是整个人栽倒下来的。 ——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回来了。 和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