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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多少年过去了,张玮玮依然忘不了那段闪着金光、梦一样的日子。
河酒吧每天傍晚开始营业。不到一年,无数文青、留学生、地下音乐人慕名而来,组成了风格大杂烩的盛景。河酒吧开业前,树村那帮人觉得去三里屯唱歌跌份。后来却经常凑钱打黑车,去河酒吧喝酒、演出。
河酒吧啤酒15元一瓶。你不买也没事。很多人在对面买一瓶便宜啤酒,填下肚子就进去了。玩尽兴了,张佺、小索会请大家喝酒。通常的画面是,一个吉他上台去solo,玩着玩着,贝斯跳上去了,鼓手又上去了,前前后后十几个人挤在舞台上一顿即兴。小河演完了,流窜席间卖画,张玮玮用手风琴拉《步步高》,一会儿吹一瓶。喝大了,就去固定窗口趴会儿,酒醒再来。
人们管那个地方,叫“玮玮台”。
「河酒吧,张玮玮和万晓利,摄影:安娜」
热烘烘的汗味儿,混杂的音乐声,沸腾的欢笑,充斥着整个屋子。吴吞的舌头,谢天笑的冷血动物,周云山的废墟,左小祖咒的NO,宋雨哲的木推瓜,吴宁越的布衣,不同流派的乐队,都在那儿演过。鼎盛时,舌头的一场中秋演出,挤了上千人。人太多看不到舞台,张佺只能在显示屏上看演出。
还有一次,万晓利嗨了,一个人演了四个多小时。
那一夜,全场都喝醉了。打烊时,天已大亮。
后来人们回忆,总说河酒吧是“共产主义乌托邦”,没有身份、没有隔阂,没有什么名流不名流。彼时,北京很多酒吧圈子文化明显,互不相干的人均无来往。可在河酒吧,评论人、导演、老外、玩重金属的、唱民谣的、写诗的、文青,全都毫不违和又十分快乐地在一起。那时,李修贤、杜琪峰、水均益,也去河酒吧喝酒。张玮玮说,没人拿他们当回事,他们又不会玩儿乐器。
至于各种音乐风格的乐队,大家也没谁瞧不上谁。吹箫的、弹冬不拉的、玩民族的、玩摇滚的,一群不搭界的乐手,却能在一起即兴。
张玮玮解释其中原因说:
“那时做音乐,完全看不到名和利的可能。每场演出,就是为了自己和朋友。乐手们也不考虑舞台形象,就是去玩个开心。太纯粹了。”
张佺偏内向。河酒吧能包容这么多人,全依仗小索。河酒吧的兴盛,离不开小索飒爽的个性。无论是天通苑的万晓利,还是树村那帮乐手,来了基本上当天就不能回去。万晓利喝大了就去小索家睡。树村那帮人,凑钱打黑车,都是有钱来没钱回,一大帮人也去小索家睡。
张玮玮说,当时在河酒吧演出的人,就没有没在小索家沙发上睡过的。尤其是赵牧阳他哥,滚圈儿江湖奇人赵已然,在小索家一住就是三四天。喝醉了,醒酒。醒来,又去河酒吧演出,又是一通狂醉。
「演出中的小索」
小索是个无比贴心的人。只要朋友来了,就不能不让你不快乐。你要想喝酒,那就一定要你喝痛快。你没饭吃,我就一顿顿让你吃饱。只要你没有不好意思,我就一直照顾你。他不是为经营关系,就是好交朋友。
“因为有小索,河酒吧才什么人都能接纳。”
上进、美好、自由,隔着岁月的薄雾,张玮玮情感上为河酒吧赋予了太多光亮的词汇。他永远记得有一年北京下大雪,车子堵在路上,张佺小索在酒吧演出,他和郭龙在大马路上一直滑一直滑。还记得大家喝酒,喝着喝着,小河跑去街上见人就抱,把出租车里等客的司机拉出来,一起跳舞。
去河酒吧的人,见了几面就是朋友。不管认不认识,谁谁谁来了,就当亲戚一样招呼。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孩子,但论起来,就管你叫“他舅”,她是“他舅母”,姨啊姑的,一通乱指,就是为了亲热。
那时候,大家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难以置信的是,这样金黄的时光,居然,正巧有人用摄影机记录了下来。
她是一个法国来的留学生,叫安娜。
多年以后,她更为人们熟知的身份,是演员刘烨的妻子。
09.
2001年夏天,21岁的安娜伊思·马田来华留学,去三里屯看演出。野孩子在上面演,戴着鸭舌帽的张玮玮坐在后排拉手风琴。当天观众很少,乐队却很陶醉。
开朗的安娜上台打了一会儿手鼓。张玮玮说,我们有个酒吧,欢迎你来玩。
安娜就这么走进了河酒吧,成了常客。很快,她就跟小河、张玮玮成了朋友。大家有时在河酒吧聚会,有时去留学生公寓喝酒。安娜会把国外最新的音乐介绍给他们,推荐各种CD。每次带CD去河酒吧,安娜中文不够溜,解释一首歌需要解释大半天,能一整晚在那儿聊音乐。
安娜带来的那些外国音乐,对张玮玮的审美造成了不小影响。
张玮玮他们也给了安娜不少照顾。没人把她当外国人。每次演出,大家敲鼓、敲门、敲烟灰缸,安娜跟着一起疯闹。有一次,一起去长城,有人喊安娜“八国联军”。张玮玮很气愤,上去跟人理论,被对方追着骂了一路。
情谊在一次次聚会中加深。2001年7月13号,北京申奥成功,街上全是人。安娜的留学生活结束了。夜里,她去河酒吧跟张玮玮、小河告别。在感伤中,安娜教大家唱《辛德勒的名单》的片尾曲《金色的耶路撒冷》。
直到深夜两点,大家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那次来中国前,安娜学了一年摄影,在中国拍了一堆照片。回法国,意外参加影展,又意外成了一家法国图片社的特约摄影师,被派到北京常驻。2002年初,安娜回北京,带着更好的设备,拍下了河酒吧的时光。
「安娜在河酒吧唱歌」
她拍野孩子排练,拍夜晚大家喝酒,拍张玮玮给人点烟,拍聚会上虚掉的人影,拍那些欢乐的瞬间。大家很熟,拍起来就很随意。在她的镜头下,河酒吧那些人不用矫饰、伪装,都是最自然的状态。她还去大家家里拍。有次拍到张玮玮在练琴,表情陶醉。后来,照片成了张玮玮固定的演出宣传照。
2003年除夕夜,小索组织大家一起在河酒吧过年。安娜也去了,不停地拍啊拍。大家热闹狂饮。最后把酒吧关了,摆着一张大桌子,吃饭、喝酒、唱歌。喝嗨了,围成一个圈,头顶着头转圈。安娜提议去三里屯一家老相馆拍照。给师傅钱,由安娜来拍。就像是一家人,一起去照全家福。
那时候,大家还约定,等年纪大了,就去法国找个小镇住着,一起养老。
一群北漂盲流,一个法国留学生,作为同样不属于北京的人,在那些瞬间,心理上有了强烈的归属感和牵绊,觉得可以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然而风暴只在一瞬间就袭来了。
2002年,野孩子受邀参加首届丽江雪山音乐节。那次从云南回来,张佺和小索心里就有了想法,觉得可以去云南生活。
河酒吧的日子很美,但张佺心里很慌。他有音乐上的追求。经营酒吧,他成了一个司仪,创作上几乎陷入停滞。在无数的夜晚,他感动、快乐,可又觉得这种躁动、狂乱的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也许可以转去云南,过安静点的生活。为此,张佺和小索聊了很多次,打算转让酒吧,去云南做音乐。
结果还没等决定落地,非典来了。
「张佺和小索」
张玮玮说,非典是一个当头棒喝的现实,一下子把大家打醒了。只有那样一次冲击,才让大家明白,原来我们是外来人,是盲流,不属于北京,不可能拥有稳定的生活,尤其是乐队,太脆弱,几个月没有收入,根本活不下去。
那次非典,无数的乐队说散就散了。三里屯南北街酒吧一片荒芜,那些做音乐人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在北京死磕,到底是为什么?
河酒吧毫无意外地关停了。
同时,野孩子解散。张佺和小索商量着去云南。张玮玮去了新疆。郭龙跟女朋友走了。其他乐手,李正凯和陈志朋,也各奔东西。
张玮玮去新疆,跟哈萨克音乐家马尔木学琴。马尔木曾经在河酒吧演出,一周一场。一个人能演五个小时,乐器大师。他组了一个IZ乐队。野孩子散了。张玮玮加入IZ。去新疆,学冬不拉,学到十一月底,回北京。
「张玮玮在新疆」
回京后,他去了霍营。IZ气氛越来越差,小河的美好药店也濒临解散。张玮玮觉得自己变成了无根之人,心情抑郁。这时,噩耗传来。
在英国演出时,小索突然胃疼。回国一检查,胃癌。
三个月后,小索离开了这个世界。
10.
关于那段时光最后的记忆,一切都是灰色的。
张玮玮对小索的情感很深。逢年过节,他都是去小索家吃饭,吃炖羊肉。周末拎着啤酒去蹭饭。衣服脏了,就抱到小索洗。野孩子解散后,张玮玮搬到天通苑,归属感就变了。从新疆回来,听说小索病了,他赶忙探望。
小索太虚弱,一天不能见太多人,得排队。轮到他去,小索整个人都是黑的。
张玮玮带了新疆的核桃和葡萄干。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小索去世那天,张玮玮一早赶到医院,直到火化也没离开。中间三四天没睡觉。他和郭龙按兰州习俗,轮流守夜。火化当天,大巴从协和医院到北五环一个火葬场,一车的人,全是做乐队的。谢强、谢天笑他们都在。
也许是内心无法承受,张佺没有参加小索的葬礼。
他早早离开北京,花了整整五年,才消化完这段痛苦。
小索去世第四天,大家聚在一起,做了场纪念演出。安娜也去了,演出完。她很自然地说给每个人拍张照片。无需更多语言,每个人看向了镜头。
那天,张玮玮和郭龙在台上唱《黄河谣》。说话超不过三句,就再也说不下去。
唱到最后,两人不停地哭。
“小索的死,就像是大家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突然被扯得粉碎。”
从此,每个人不得不带着伤痛和思念,面对真实而残酷的人生。
「小索走后,独自演出的张佺」
首先是张佺,从做音乐以来,就和小索形影不离,是挚友、是知己,是一起长大的陪伴。过去多少年,两人一起漂泊、采风,一起克服重重困难,住地下室,四处演出。小索一走,张佺精神上几乎撑不住。将小索安葬回兰州,他去了云南。结果第二年,母亲病逝。又过了两个月,小索母亲也去世。
接踵而至的打击,令张佺无比痛苦。在云南,他写了一首《远行》。这也是他参加的一场巡演。从昆明到成都、兰州、西藏,再回云南。他一个人在台上,弹着冬不拉,拒绝用野孩子的名字演出,不停地念着:
“有人坐在河边总是说,回来吧,回来;可是北风抽打在身体和心上,远行吧,远行……”
一夜之间,张佺的头发变得花白。
11.
走出河酒吧,张玮玮也遭遇了精神上的动荡。
2004年,崔健搞一个真唱运动演唱会。小河的美好药店前去支持。张玮玮离开野孩子无处去,加入乐队,一起演了段时间。小河是即兴高手,那时张玮玮总缺乏自信。一轮巡演后,美好药店要散。同时期,他加入的IZ乐队也在崩溃边缘。去新疆来回跑了两趟,张玮玮一无所获。
2005年中秋节,IZ演最后一场。张玮玮提着两瓶白酒过去。演完,二十分钟不到就把自己干翻了。从野孩子到美好药店再到IZ,他一直期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团体里的一员,一个稳定的乐手。到头来,所以期望破灭。
那时节,由于经济困难,他迁往霍营。非典冲击后,树村那帮摇滚青年走的走散的散。许多人搬到霍营。一眼望去,街上全是搞摇滚的。
为了生活,张玮玮主动跟摇滚艺术家左小祖咒混了段时间。退出IZ第二天,他跟着左小去办签证,准备去荷兰演出。由于太颓废,差点被拒签。
这里需要插播一下左小老师的丰功伟绩。
左小祖咒原名吴红巾。生于江苏一船工家庭。曾参军入伍,工作是给人割包皮。80年代,他听李谷一、姜大卫、罗大佑、齐秦,还一边卖起了打口碟。以少年之躯,混迹街头,并对摇滚产生强烈兴趣。
1993年,吴红巾20岁。经过一番研究,他发现南方多戏曲,北方多民歌。且摇滚盛世正在北京萌发,他就跑到了北京。到北京后,他和一帮搞艺术的朋友混在一起,建立起画家村、树村之外第三个村落:东村。
「北京东村」
在东村,大家制定了一个美学纲领:谁要是画画谁就是傻逼,写有旋律的歌是可耻的。随后,吴红巾给自己起了个艺名:祖咒。
“左小”是艺术家艾未未后来给他加的。在东村,祖咒搞先锋实验音乐。其他画家,则做了一堆行为艺术,包括并不仅限于把自己锁在笼子里,或全身涂满蜂蜜在北京糟糕的公厕里坚持60分钟。但这些都不是最牛逼的。
最牛逼的,是东村这群人合作的这一个:
它叫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
那是1995年,祖咒和马六明、张洹、苍鑫、朱冥等十个艺术家,脱掉衣服,按照体重大小,自大到小向上叠加,拼成一个行为作品。地点是北京妙峰山。当年无数人头上顶锅练气功的地儿。祖咒的方案,是让最上面那位正面躺着,再呲一泡尿出来,形成一个瞬间拍下。被其他人否决了。
那天大家凑了一笔钱去妙峰山,觉得就搞一个作品不划算。打算裸体趴在地上,再一起合作一个《九个洞》。祖咒坚决没参与。因为他知道,前一秒做出的那一个,已经可以载入史册。你再做这个,没意义了。
果然,1999年,《无名山》参加第48届威尼斯国际双年展,轰动艺术界,成了现代艺术经典之一。那时,祖咒也在滚圈有了名气。
《无名山》拍完不久,东村艺术家被强制驱走。1997年,东方化工厂爆炸,祖咒成了嫌疑犯,被抓去关了21天。21天里,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死了,岂不是人间蒸发?他下决心要成为名人,以保全自己不会莫名消失。
第二年,他发了第一张专辑,《走失的主人》。那时候知道他的,仅限于圈子里一些人。还未走向大众。千禧年后,他也会去河酒吧演出。张玮玮陷入困境时,对他说,祖哥,是你的音乐指引了我方向。一通乱吹。
「东村的艺术家们」
住在霍营时,张玮玮跟着左小祖咒演了一阵。左小有饭,他就有饭,左小没饭,他就饿着。后来经济实在不行,又问左小借钱,搬到郭龙家旁边。
没多久,张玮玮患上抑郁症。跟谁都不联系,也不出门,电话都不接。
做乐队太让他伤心了,一个又一个团体解散,让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干这个。
远在白银一心想让他从事音乐的父亲甚至劝他,要不回来,干点踏实工作吧。
那是张玮玮前半生最黑暗的日子。
12.
张佺和张玮玮经历精神上的苦痛时,当初在河酒吧那些音乐人,人生也正经历一个个巨变。籍籍无名的一群人,一个接一个破土而出。
河酒吧时期,一天夜里,一个叫沈黎晖的人走了进去。他身边带着一个如今备受争议的乐评人。江湖人称黑刀。也就是丁太升。两人给万晓利、小河递上了一份买断合同。5000块钱,要他们一张专辑。就在酒吧里录。万晓利那张叫《走过来,走过去》。小河的叫《飞得高的鸟落在跑不快的牛的牛背上》。
对于自己那张专辑,万晓利并不满意。猫在被窝里听完,出了一身汗。出专辑的梦完成了,但现场录音和录音棚差距太大。他倍感失落。
「表演中的万晓利」
万晓利干脆买电脑,自己编曲。软件是英文版,他就对着字典学。一遍一遍抠细节,一边写一边录。那时他背着房贷,女儿还要上学。他必须断绝一切社交,努力演出挣钱。这期间的许多事,他都写进了歌里。那首《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全是真事儿,连那个梦都是真的。
2006年,在新民谣运动音乐节上,他碰到老狼,把专辑给了他。老狼听完,赞不绝口,赶紧把万晓利推荐给了独立厂牌“十三月”老板卢中强。好事儿紧跟着来了。十三月给他开了第一场个人音乐会。把原本准备给郭德纲的广告位,挪给了他。北京地铁1号线里,挂满了他的海报。
专辑声名远播,万晓利从此成了新民谣的门面人物。他那张专辑里的《陀螺》让一个叫宋冬野的胖子听得哭了半天。多年后,这个胖子写的《郭源潮》拿下金曲奖最佳作词,一句“事发之木和东窗之麻”,还化用了《陀螺》里那句:
在东窗事发的麻木里转。
2007年,万晓利拿到了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最佳民谣歌手。此后,他创作走向另一个深度,和十三月解约,出了《北方的北方》。专辑首发,现场的歌迷想听老歌,他却不管不顾。后来,他的音乐一度越走越偏。人都快抑郁了。他搞实验音乐,足不出户,醉酒写歌,状态全无…
万总花了很多时间才调整过来。从北京搬到杭州,又从杭州搬到诸暨。2013年,他戒烟戒酒,开始沉迷于庄子禅道。人变得宽阔起来。
另一个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人,则是小河。
「河酒吧时期的小河,摄影:安娜」
河酒吧关闭后许多年里,小河始终坚持先锋、实验。他出了几张专辑,知道的人不多。其中一张《身份的表演》,他把自己关在录音室里好几天,即兴录的。唱片发完,又和行为艺术、戏剧结合,试图拓展音乐边界。2010年,在一次声音展览现场,他模仿工人跳楼,从舞台上一跃而下,双脚骨折。
这一跳,小河顿悟了。他不再痴迷于在舞台上的癫狂、戏谑,开始参禅、学佛。音乐观念发生改变。后来,他把自我放下,不再追求个人作品的影响,开始做“寻谣计划”,竭力拯救那些口耳相传濒临失传的童谣。
2003年,他帮周云蓬出过专辑。最早是摩登天空一张合辑。他问周云蓬有没有歌。周云蓬把诗歌《我听到某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歌》谱曲给他。两星期后,摩登天空直接找周云蓬。一样是5000元买断,帮他发了第一张唱片《沉默如迷的呼吸》。周云蓬最重要的一张专辑,也是小河帮他做的。
2007年,周云蓬写了一首《中国孩子》。写完拿去“无名高地”酒吧演唱。小河听了,觉得有点狠。其他什么《买房子》《黄金粥》也是针砭时弊。周云蓬把小样拿给摩登,摩登没回。他决定自己做。小河找来一群小朋友给《中国孩子》做了配唱。专辑做了3000张。是年5月,周云鹏带着唱片一路巡演,门票钱很便宜,15到30元。最后,唱片卖出了2000多张。
《中国孩子》是《南周》2007年年度音乐致敬入围作品。周云蓬拿到了第八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奖”和“最佳作词人奖”。
2011年,他凭借诗歌《不会说话的爱情》获得“人民文学奖”诗歌奖,凭借专辑《牛羊下山》获得2011华语金曲奖年度最佳民谣艺人。
从此,周云蓬成了民谣界的一面旗帜。
「罗永浩与周云蓬一起上节目」
与此同时,当年树村那帮玩摇滚的青年,那些在河酒吧疯狂过的乐手,一个个在江湖上有了名气。痛仰、木马、舌头,冷血动物、布衣……他们成了中国摇滚乐一股股新势力。当初到处蹭饭的谢天笑,还真的去了趟美国。
甚至连左小祖咒,都靠着“跑调”唱出圈子。左小早期的歌并不方便流传。2005年,他一改观念,歌词、旋律都变了风格,酝酿了一张《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唱片录完,拿给张晓舟、颜峻这帮乐评人听。
对方都说有失他的审美水准,左小祖咒心说:那肯定稳了。
那一阵儿,唱片早卖不动了。左小抖了个机灵,在网站上一张卖150元。他心想反正你们丫30一张也卖不出去,我就这么卖。后来,他又出过一张《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专辑定价500元。堪称行为艺术。
戏谑归戏谑,跑调归跑调,左小老师的音乐水准在业内还是牛逼的。华语音乐传媒大奖里,什么最佳摇滚艺人、最佳男歌手、最佳作词人,他都拿过。他还拿过华语金曲奖年度国语十大专辑第一名。
再后来,左小祖咒和一个叫罗永浩的胖子走得很近。两人还组了一个乐团叫“左罗”,先后出了两首单曲,分别是《凡人有光》和《江浦街的汉庭酒店只有雨季》。作为河酒吧的顾客,罗永浩在长时间里只是一个粉丝,一个小迷弟。估计谁也想不到,这个胖子会成为跨时代的文化网红、连续不断创业者。
当年那些张牙舞爪的地下乐队,一定给了罗永浩不少音乐上的熏陶。
「罗永浩与左小诅咒」
他第一次听见周云蓬的歌,就是听小河翻唱《不会说话的爱情》。后来他又成了周云蓬的小迷弟。连周的诗集《春天责备》的序都是他写的。
对于周云蓬,他说那不是庸俗的歌词和歌曲,而是久违的诗歌和音乐。
此外,罗永浩也是崔健、万青和南京某先生以及云南腰乐队的铁杆粉丝。
在他此后折腾的岁月里,一直没少音乐人的身影。比如他导演的电影《小马》讲吉他手的故事,郭龙客串出镜。后来办培训学校,他甚至免费为迷笛打了一个月广告。再后来搞手机,又给张玮玮演出打过广告。
虽然他没能捧红曾轶可,但曾轶可后来跟左小祖咒合作了一首《黑猫白猫》。这首歌开场音效收的是罗永浩演讲时的开场白:
“大家镇定一下情绪,我准备出来了。”
岁月变迁,时光荏苒,就这样,当初在河酒吧不醉不归但连个固定演出都捞不到的民谣、摇滚青年们,慢慢都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期间,张玮玮和张佺,也慢慢走出了黑暗。
「崔健演唱会上的罗永浩」
13.
2006年,拉萨有个朋友打电话,说开了家酒吧,让张玮玮过去弹键盘。为了缓解抑郁,张玮玮去待了四个月。一边上班,一边斗地主。被斗地主治愈了。更重要的是,在西藏,他碰到了一个姑娘。他后来的老婆。
老婆的出现,是张玮玮人生的重要转折。回北京后,正赶上万晓利签约卢中强的“十三月”,他去给万晓利当助手。当了一阵子,他感觉不对,怎么混成公司坐班的人了?他想自己离开故乡那么多年,最早来北京,是想做主唱,后来又想成为一个好乐手,梦一个接一个碎了。他该把自己的梦找回来。
不能再依赖于某个乐队生活,张玮玮尝试自己写歌。
那年秋天,他和郭龙组了个组合。广州去连州的大巴上,他才把一首歌歌词写出来。结果一上台,全忘了。搞得张玮玮想死。小河安慰了半天。多年以后,这首为了鼓励自己写的歌,几乎被半个民谣圈翻唱过。
那首歌,叫《米店》。
想到老婆,张玮玮写下了一句: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这首歌成了一种鞭策。08年开始,张玮玮跟着孟京辉做演出,做了五六百场戏剧。孟京辉那部《三个橘子的爱情》,就是拿他的歌串起来的。他在东直门住了整整四年,忙完生计,就坐在屋里一段旋律一句歌词慢慢想。
2010年下半年,他把搞话剧的钱,全投入到唱片《白银饭店》里。
「郭龙与张玮玮,一对好基友」
据叶三撰写的《西北野孩子》,当时张玮玮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只是想完成这件事,给人生一个交代。唱片录了半年,花光了八万块积蓄。走出录音棚,他和老婆去了上海。第二年,专辑发布前夜,张玮玮穷得身上只剩一张100块。那次演出,门票卖了900张,CD卖了450张。成本回来了。
随着《米店》广为传唱,张玮玮终于迎来了曙光。他能靠音乐活着了。
而在此之前,远在云南的佺哥,也渐渐抚平了内心的伤痛。
“远行”时期的张佺,过着吟游诗人一般的生活。他创作了许多一个人表演的曲目,每次上台,神情肃穆。靠着音乐支撑,他走了许多城市。最后在丽江落脚,认识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新的生活,新的生命,似乎帮张佺找到了人生内容里新的支撑。后来,一家人搬到了大理。
那时的大理,还没有那么商业化,也没有那么多游客。有不少音乐人前去安顿生活和灵魂。2009年,张玮玮和郭龙去大理演出。到了张佺家,发现从一楼到二楼的阶梯处,贴满了他们当年演出的照片。
张玮玮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
“野孩子那种情感全被唤起来了。”
张玮玮说,佺哥就是那种人,他对朋友的惦念和情感,永远不说,全在心里。
也是那一年,安娜和刘烨结婚。小河有个颁奖礼,赶不回北京。张玮玮作为代表连夜赶回北京。婚礼现场,他和河酒吧的朋友们排了一首歌。安娜到他那一桌敬酒时,张玮玮从桌子底下拿出手风琴,起身演奏。
安娜热泪盈眶。
时间的雨水滂沱如注,但并没能冲刷走人们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感。那些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的夜晚,那些夜晚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歌声,只是以另一种面貌潜伏在河酒吧那些人的心中。旋律一旦响起,热闹仿佛昨日。
「那年的他们。摄影:安娜」
后来张玮玮对郭龙说,你在北京,我在上海,佺哥在云南,都单着,还不如大家都凑到一起算了。就这么着,张玮玮和郭龙搬到了大理。2013年,当初在河酒吧喝过大酒的马雪松和武锐加入团队。
至此,“野孩子”重组。
之后的舞台上,一次又一次响起了清唱版众人和声的《黄河谣》。
这距离野孩子非典时解散,已过去十个春秋。
在历经心灵的冲击,走过岁月的颠簸后,青春不再,伤痛被时间抚平,每个人都比以往更加成熟、坚强,更加透彻地理解了生活和命运。
后来,《黄河谣》唱到《乐夏2》舞台上,全场寂静。台下,周迅哭了。
马东问能不能表演一个带乐器的。几个人又表演了一首纯乐器。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河酒吧来了一位爱尔兰小提琴手,演奏了许多爱尔兰传统小舞曲。喝着酒,听完就想哭。不久,小索说自己写了一首曲子。张佺一听,有点爱尔兰小舞曲的味儿。他给它取名《小马过河》。
《乐夏2》舞台上那首曲子,就是小索的。
那是比海更深的思念。
那一刻,仿佛小索也在台上。
「全文完,下次再会」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西北野孩子》,叶三
[2]《沙沙生长》,郭小寒
[3]《野孩子:河流才是人生的歌》,三联
[4]《野孩子:过去的远行是找寻意义,现在是春游》,街声
[5]《河酒吧十年祭:民谣流淌成河 民谣汇聚成河》,搜狐音乐
[6]《安娜伊思·马田:在场者,隐匿者》,南方人物周刊
[7]《这些照片里,是张玮玮们最闪亮的青春》,每日人物
[8]《张玮玮:如父如子》,南方人物周刊
[9]《我相信那个时刻就是属于我们的永恒》,张玮玮
[10]《左小祖咒:闯进公共视野的“莽汉”》,三联
[11]《东村瞬间 影像下的艺术神话》,南方周末
[12]《「为无名山增高一米」20年访谈》,左小祖咒
[13]《周云蓬如何成为周云蓬?》,都市快报
[14]《周云蓬:人应该像蚂蚁一样专注地解决问题》,新周刊
[15]《周云蓬:故去的名人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新京报
[16]《周云蓬的清单》,界面·正午
[17]《音乐公民:周云蓬》,南方周末
[18]《鬼才歌手小河,拯救中国童谣》,一条
[19]《小河,“音乐疯子”脚着地了》,环球人物
[20]《万晓利:被仰望与被遗忘的》,每日人物
[21]《民谣歌手万晓利:“音乐已经够我受的了”》,南方周末
[22]《谢天笑:你不会觉得我反对商业吧?》,南方周末
[23]《在窘迫的“树村” 乐队“死磕”音乐》,新京报
[24]《迷笛激荡三十年》,北京晚报
[25]《中国摇滚的隐秘往事》,8字路口
[26]《90年代的圆明园画家村 》,张烊
[27]《这位种草莓的大叔,是与朴树齐名的歌手》,每日人物
[28]《李健和李健记忆中的清华北门》,新浪
[29]《我所亲历的圆明园画家村和宋庄》,杨卫
[30]《罗永浩的音乐朋友圈 》,陈涛
[31]《从河酒吧到白银饭店》,日谈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