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已经过去一个月，我这笔文债也不能再拖了，必须对这十年有个交代。2010-2020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这个意义并不是成功、逆袭之类的含义，而是我的心灵成长，生命蜕变的历史，用涅槃重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一 2010年10月，我带着两个孩子来法国家庭团聚，这不是我第一次登陆，是我回国两年后再次赴法，却因为一年一换的居留过期，必须重新申请签证。 领事馆工作疏忽拒签了我，事先买好的机票订的住宿全部泡汤。经过写信投诉，他们紧急给我办理了签证。这出其不意的插曲似乎为我这次出行开了个不好的头，预示着此去将是一场多么不平凡之旅。 我们来时，学校已经开学一个月，孩子们面临着语言和环境的适应。老大上小学一年级，老二3岁，上幼儿园。还记得第一天送女儿去幼儿园，她紧紧抱着我不肯松手，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心如刀绞，与其说是为他们担心，不如说是我自己对那个新环境的恐惧和焦虑。 好在孩子们很快适应了。移民局给我安排100个小时的法语课，因为经济危机只上了一半就停课了。我不安于围着锅台转，天天接送孩子的现状，一心想干点什么。 可是我来时已经40岁了，没有当地的学历文凭，面临语言的障碍，能做什么呢？即使是能做的活，也有起码的时间要求，而我要接送孩子上下学，参加课外活动，更不要说小孩生病等意外情况。我们在这里是孤独的华人家庭，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帮忙。如果我去上班就得另外请人照顾小孩，这肯定是不划算的。 所以只能按奈蠢蠢欲动的心，先从国内运了一些小商品，在eBay上卖，可是因为限制越来越多，建自己的网站又面临推广问题，我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也没能做下去。 在国外生活除了语言，还需一些必备的技能，如驾驶。我回国之前已经通过了驾照的理论考试，成绩有效期三年，再来时只剩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完成驾驶考试，理论成绩也就作废了。 我那驾校因为学员太多，无法给我安排考试，导致我错过了理论成绩有效期。 一切又从头开始，重新学交规。我心灰意冷到极点。驾照对他们本国人都不容易，更别说我们外国人。我也不是学霸型人才，每一个微小的挑战都要付出百倍于别人的努力。 我家附近的驾校人满为患，不再接收新学员。我只能去离家30公里远的另一个城市报名。 事隔三年再重新啃书本，刷题，坐公交来回奔波练车，我心里是拔凉拔凉的，异国求生充满艰辛，其中苦楚不为外人道。 幸好驾校很配合，我以理论考试一次、路考两次通过，拿到了驾照，用实际行动实践了坚持就是胜利的道理。 人在国外，语言是最大的问题，我为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而自卑。乡下的生活单调枯燥，没有工作，没有亲戚朋友，除了日复一日劳作，没有任何新意。 不融入的焦虑并不比一个三观不合的婚姻杀伤力更大。一个人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天天跟一个让你孤独的人在一起。 成人的世界不允许矫情，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孩子和忙不完的一地鸡毛。我感到心里空空荡荡，又慌又怕，好像一个人在荒原流浪。 我太需要为灵魂找一处安放的地方。于是寻寻觅觅，在网上邂逅了某佛教FM。此FM拥有大批国外信众，每天做功课念经，吃素放生等，仪式很多。 我以为这么虔诚的信仰、祈求多少能换回一些现实的好处，好象跟菩萨做交易，一边卖力地念经放生，一边求佛菩萨给我一条出路。 我太想证明自己，找到存在感了。我觉得只有经济独立，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能力配不上野心，又不能正常出去工作。于是就想自己开个店，时间灵活，既可以兼顾家庭和孩子，又可以接触人群，练习语言。 这时正好旅游景区有一家中国书画店转让，没想到，接手这个店才是噩梦真正开始 二 没有生意！想想谁会去法国旅游跑去买一幅中国画，一个小工艺品？一天不进一个顾客是常有的事儿，一连几天不开张也稀松平常。这么不着边际的事，我却必须天天花时间坐在那，守株待兔。 家里孩子顾不上，放学没人接，他们自己走回来。儿子每周有足球课，他自己换上衣服，走很远的路去训练，踢累了，还得自己走回来。有一次下大雨，两孩子放学回来，厚厚的棉衣、书包全淋湿透了。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天天早出晚归根本不是考虑赚不赚钱，而是一分一毫地计算够不够交房租和各种税费，节假日也不敢休息。 这个世界上假期最多的国家，也是最工作情绪化的典范。我住在乡下，每天搭公交去城里。受罢工，天气、施工等各种因素影响，车次取消或改道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给我造成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不会忘记，冷风呼啸的冬夜，在站台等车的绝望；有一次地铁故障，当我从地铁出来，眼睁睁看着巴士在我面前开过，而那是回家的最后一班车。 周末和节假日没有巴士，只能坐火车。有一次，老远看到火车快进站，为了赶车，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腿脚发软，人是上来了，却因为来不及在站台打卡车票，被乘务员罚款。倒霉的是，那趟火车还不是我要乘的，我因为太紧张上错了车。 这种错误发生过多次，凡是要去赶公共交通，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生怕错过。那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又加上语言障碍的恐惧，我的心情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还有一次，五一节，我不知道劳动节对法国的含义。我下了火车，却发现地铁、巴士等所有公交都不营业，商店也闭门谢客，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小混混。劳动节就是绝对不劳动。那天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撂在小站上，等了几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有一趟火车回来。这种不了解国情吃亏的事情多不胜数。 天天穿梭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我常常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又到底在干什么？人这一生，最难安顿的就是自己这个生命，调伏这颗驿动的心。心中没有人之长体，贫贱难耐凄凉，富贵不能乐业，大概是绝大部分人的真实写照。 三 小店接手半年以后，我决定转让。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拿回转让费。 法国经济不景气，做小老板比打工苦逼多了。来看的人不多，不是出个白菜价，就是要求白拿，只付房租，搞到你哭笑不得 那个叫罗伯特的，反反复复来看了多次，跟我谈好价钱。作为交换，要求我帮他出律师费。他一再跟我保证他的诚意和实力，说买卖是肯定能够成交的。我也愚蠢到听信他的话，没仔细看合同就签了。 结果，结果，凡事都有结果，银行没有批准他的贷款，因为他患了癌症。我们的交易无法进行了。我为他损失了律师费和房产中介的文件制作费。这又给我步履维艰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 那是2015年2月，法国正爆发《查理周刊》恐袭事件。从律师楼交完钱出来，我的心冷到冰点，觉得太难了，我愚蠢幼稚，根本无法应付复杂的社会。我甚至理解这些暴力袭击也许有移民不得已的苦衷，在人家的地盘上，任何困难都翻番甚至数倍 为了应付各项开支，不得不再去找工来打。上午没有客人，我打算去餐馆做中午工，干完活再赶去我的自留地，有零星的收入也好过在那枯坐。 语言不好只能找中餐馆，不但工资低，还不报工，没有保障。记不清试过几家了，基本上试完工人家都不要我。身手不快，语言不好，谁也不想要这种又老又没经验的。他们喜欢找那些年轻的留学生。记得有一次老板娘把当天的工钱结给我的时候，鄙视地说了一句：教也教不会的。 就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赶交通疲于奔命，打工也疲于奔命。回到店里经营惨淡，精神上的巨大尤甚于体力上的疲劳。 恐惧、无助，无法排解的苦闷，让我不得不更求助于神佛。好长时间，我不能安睡，整夜祈祷，拜大忏，希望用尽体力以感天动地，也得睡个好觉。白天只要有可能，嘴里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准提神咒》—求运气的咒语。每天的精神和体力都处于紧绷状态。 我一边祈求尽快脱手，一边还得想办法维持下去。我找了城里和我卖同样商品的另一家老店。他家货品很多，批发为主，因不在旅游景区，赚不到游客的钱。 我就让他铺货在我店里，我收少量的代销费。我把钥匙给他太太，让她有空就来店里卖货，她卖出自家的货品，我就少收一半的代销费。如此一来，我不需再另外进货，店里货品不断丰富，还顺带解决了人手问题。有他们的助力，我在收入和时间上都宽松了不少，至今非常感激。 我不断更新出让广告，同时也找专门的房产中介帮卖，可是一看房产市场，那么多待售的门面，情况真是不容乐观。 期间也碰到一个意兴阑珊的买家，神神秘秘，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却几次三番约我大清早去给他开门，说带专家来考察是否合适他的项目云云。看完我请他表态，他就正告我，说看也不代表什么，需要再联系。我呸，耍猴啊，不要谁整天陪你看。 2016年4月，终于等来我的福星，他是个爽快的生意人，第一次看店就决定盘下来。虽然中间各种波折麻烦不断，还有诸多繁琐的审批程序，但是我们双方都非常信任，面对困难也没有动摇，一起想办法解决。 可笑的是，前面看过的那位先生又来打探情况，我说已经签了预售，只等最后的正式合同。他表示愿意出更高的价钱希望转给他，我说，谢谢你给我机会说不。 那年夏天我终于能回国了，距离上次回去已经4年。为了守店，本该亲人团聚、陪伴孩子的机会我都放弃了。一转眼，孩子都长大了，失去的时间再也回不来。欲望是魔鬼，也是与生俱来的业力，让我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 我庆幸能从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中摆脱出来。很感激木先生，我们成了朋友。我在国内买了一套唐装送给他。后来他的新店开张典礼，还邀请我去参加。 四 人是闲下来了，心却没闲着。没赚到钱等于没本事，这个思想一直占据我的头脑。但是命运就像跟你捉迷藏，越想什么越没什么，被它抓住七寸，还把你拿捏得死死的。 赋闲下来，除了学语言，我还发现了心灵写作这回事。原来，写作可以减压、修复心灵。我找到了书写的乐趣，越写心里越透亮，厘清过去没有头绪的思路，想通一些模棱两可的道理。 但是越写我也越发觉自己贫乏得可怜，尤其当我感到迫切需要解决生命中的困惑，寻找人生的意义时，我发现无意识中接触最多的是哲学。就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行者遇到绿洲，我太需要智慧的安抚和滋养了。 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我决定把全部时间用来学习读书，照顾家庭和孩子，哪怕发呆，也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时我家附近的一个酒店厨房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那工作。大概是我从前到处找工时留下的简历。这是一份半工，只在周末工作。主要是洗碗，还兼厨房的一些杂活，比如削土豆，洗沙拉，打扫卫生等。 第一个星期试工。主管为了知道我能不能胜任他们的劳动强度，安排我上晚班，从17点到22:30。酒店有一个正式餐厅和一个快餐厅，十几个厨师同时工作。我得推着推车在两个餐厅之间收集厨师们源源不断丢下来的锅碗瓢盆各种东西，拿去机器清洗，再一一送回原处。等到就餐时间，我就要洗大批大批客人吃剩下来的盘碟餐具。 头两三天，我都干到半夜12点，大大超出我的定额时间。回家躺在床上，浑身骨头散架，痛得睡不着。我觉得我不可能胜任这份工作，准备干完这个星期就跟主管说不做。 可是两三天以后，我发现身体没那么痛了，好像我的身体渐渐适应了这个节奏。晚上回去也略微思考了一下该怎样提高效率。所以后面两天，虽然还是很累，但已经不怵了。 我最看重的是，这个小差事完美适应我的要求：1. 周末工作，不占用平常时间。周末大人小孩都在家，不利于我读书写字、享受独处的乐趣，不如出去工作，既是对平日伏案的一种调节，也跟外界保持接触。2. 离我家近，开车不到10分钟，周末时间完美避开上班族交通拥堵的麻烦，不会因为塞车而败坏心情 3.体力活，劳动强度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省去健身费用还能赚点零花钱。 生活处处皆道场，这样一个平凡的工作，也带给我不平凡的感受和领悟。 酒店平常的接待量已经是满负荷，手脚并用才能应付。一旦碰到有会议，宴会或者滑雪季节，一下接待四五百人，当你看着那一车车要洗的东西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真是连绝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像陀螺一样飞快地运转。 每当我抱起那一包包巨大的垃圾袋，把它们投入高高的垃圾箱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不像个女人。但我也是在这近乎自虐的劳动中，感到一种穷尽体力之后的快感，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灵的安祥。体会禅宗的“衣褐怀玉”，内心充满愉悦的禅味。真实的修行，除了干活外别无余事。 这种又脏又累，一般人不愿干的话，也常常是最受气的。并不是一个人埋头干活就行了，你还得配合餐厅、厨房的各种需要。有时忙起来，你已经焦头烂额了，他们还在催要这要那，赶快准备。 一开始我也对别人发号施令极为抵触，说，没看我在忙着吗？这种态度来源于我性格深处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我为自己不成熟的脾性感到羞愧，这也是我后来反思时发现的。 这种最底层的工作不就是打磨脾性的最好道场吗？在工作中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越低，心性就越高，灵魂就越纯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凡事有求必应，逆来顺受，兢兢业业。不是满腹委屈地逆来顺受，而是从心所愿。当境界开阔以后，你自然会用一种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就这样，委如尘土，磨光棱角，褪去一身的躁气，心无旁骛地工作。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翻天覆地的变化。 五 好像从睡梦中一觉醒来，原来套在身上的枷锁，通通消失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是梦中获得的魔力，让我拥有空前的自信和强大的动力，对世界、对自我的认知也完全改观。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打通任督二脉之后获得的绝世武功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看到了全新的自己，全新的世界。充满感恩，满意自己拥有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我感激并爱上自己，拥有这么美好的品质，坚忍，顽强，从来不放弃。 回望里程，犹如坐过山车，从谷底又冲上高处，这个高处是心灵的高度。是我把苦难、挫折踩在脚下，拼死命爬出来的一条生路。我感激这些不顺，它们成全了我。 逆境如果没有被转化成财富，没有成为晋身加级的资粮，那么你所经历的苦难就是苦难，没有别的意义。因为你缺乏转换的能力。 而这转化的条件是什么？是对生命意义的求索，是对为什么活着苦苦地追问，这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为了完成这个使命，命运就会让你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让你求什么不得什么。 事业金钱爱情婚姻，不管哪一样，我若是得着其中一样，或者哪怕只是尝到一点点的甜头，我可能都会滋生傲慢，并耽溺其中，停止前行的脚步。 幸好我一无所有，逆境才得以转化，我也才得以在绝望的边缘拯救自己。成就我的，不是神佛，是自己，我做了自己的主，成了自己的佛。当一切了然于心，你就不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东西。反之，如果人生的根本命题没有搞清楚，不知道活这一世干什么，有再高深的信仰也枉然 这10年我也从不惑走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我的同龄人被更年期症状困扰的时候，我却安然无恙，吃睡俱香。当我正疑惑没有症状是不是正常的时候，看到某中医说“心胸开阔的人更年期很浅表。有修行的人甚至都没有更年期症状”，顿时醍醐灌顶。 所谓的修行不是练功化丹，隐居避世，而是“自助者，天助之” 人道合上天道，自有天地之气补精调神。当灵魂澄澈无欲无求，曲贼斜风不得入侵，生命的自然机制得以恢复。这一切的根源来自哪里？ 就是那个关于“我是谁？”的终极命题，找到自己，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人生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感恩上天对我的眷顾，感觉人生渐入佳境，我开始品尝命运的馈赠。 如今，我仍是天天围着锅台转，但一样的四季，不一样的心情，一样的三餐，不一样的情调。现在的我，踏踏实实做饭吃饭，安安心心享受人间烟火。 跟10年前不同的是，孩子长大了，看见他们，我好像看见生命的来路和延续，我感谢他们，让我的人生饱满厚实，充满回味和期待。 过去，心里空空荡荡我就会不安、恐惧，就想填满、想逃离。而现在，我只想要空空荡荡。那是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之后的空和无，那一空万有，无万大千的世界，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