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学技术史专业博士、巴黎第七大学博士后、法国巴黎天文台客座教授、德国马普科学技术史研究所访问学者,著有《大统历法研究》《明朝科技》《古历兴衰——授时历与大统历》《铜与古代科技》等,译著有《4000年中国天文史》,古籍整理有《历引三种》《治历缘起》《明大统历法汇编》等。
苏东坡曾说过这样一段话:“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大致意思是,通过韩愈(字退之)“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的诗句中可以推测,他属摩羯座,而苏东坡本人生于十二月十九日卯时,同样也是摩羯座。
苏轼自以为与韩愈同病相怜,终其一生被人诋毁,命运极坏,算是不折不扣的“摩羯男”。可以看出,当时,人们认为摩羯座的星宫通常预示着人生不如意,颇有今天所谓的“属羊命苦”的意味。甚至自从韩愈、苏轼将个人身世与摩羯相联系后,后世的文人士大夫也纷纷“对号入座”,以此抒发身世浮沉之感,就像晚清名臣曾国藩曾经感叹的那样“诸君运命颇磨蝎,可怜颠顿愁眉腮。”
▲《历代帝王圣贤名臣大儒遗像》中的苏轼像
那么,作为传统文人的苏东坡,对西方的黄道十二宫何以如此熟悉呢?从什么时候起黄道十二星座被引入中国?
西方黄道十二星座的概念最晚在8世纪左右就已传入中国,并且从明朝开始,整个西方星座系统也相继传入中国。
关于黄道十二宫,最早的中文文献是《大乘大方等日藏经》,这是由隋代初年天竺法师那连提耶舍(489-589年)从印度梵文翻译而来的一部佛教经典。在这部作品中,提到有特羊、特牛、双鸟、蟹、师子、天女、秤量、蝎、射、磨竭、水器和天鱼十二个黄道星座的译名,虽然这些名称与现代译名有所差异,但基本上反映了中国早期对西方十二宫的大致理解。这里的“特羊”和“特牛”的意思,实际上是指用于祭祀的雄性羊和牛;双子宫则被解释为男女二人,称为“双鸟”,有“在天愿为比翼鸟” 的意思;由于狮子在中国并不常见,一般只是作为外来的贡物出现,故被译为“师子”, 是佛家用以喻佛,指其无畏,法力无边之意。
▲ 清代《西洋贡狮图》
十二星座中,最让人困惑的,或许就是前面苏东坡提到的“磨蝎”,在佛经里也叫“磨竭”。在西方神话中,摩羯是羊身鱼尾的形象,根据希腊神话,有一次宙斯宴请诸神,遭到怪物堤丰的袭击,众神大惊失色,纷纷变成各种动物逃窜。众神中的潘神因过分惊恐,变成头部与前肢似羚羊,身与尾成为鱼的模样。
在摩羯座传入印度之后,印度人就用神话传说中的猛兽摩伽罗(Makara)来指代摩羯。摩伽罗又名摩羯鱼,据说是一种由象、鳄鱼和鲸鱼等动物混合而成,具有翻江倒海的神力。因为印度人信奉佛教,摩羯的形象也被引入了当时的许多佛教作品中,人们认为它具有镇邪护身的功能。在宋摹本《洛神赋图》中,就有中国较早的摩羯鱼形象,画卷中描绘有“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的摩羯鱼簇拥云车场面,其中摩羯的形象就是长着卷曲鼻子的巨鱼。
▲《洛神赋图》中的“摩羯鱼”
由于摩羯有着羊和鱼两种属性,为了切合羊身的形象,它的中文译名中的“竭”变成了“羯”,便有了“磨羯”或“摩羯”。“羯”字本意则是被阉割过的公羊,而摩羯也成了当时唯一保留音译的黄道十二星座。
考古学家认为,在隋代之前,黄道十二宫等知识可能就已经零星传入中国。比如浙江出土的三国时期吴地四叶飞天对凤镜中就有疑似巨蟹宫和宝瓶宫的图像,广西贵港出土的四叶纹瑞兽对凤铜镜中也有类似的巨蟹宫和宝瓶宫的图像。然而,这些图像传入之时,是否被视为明确的星象,还是更多地被视为海外神兽和瑞物图像,目前仍无定论。
▲ 三国时期吴地四叶纹对凤铜镜
(下方半圆形中有螃蟹和瓶子等形象)
自南北朝至隋唐,随着印度佛教的兴起,中印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一些与星座有关的知识也随之传入中国,成为当时不折不扣的“舶来品”。汉译佛经中虽有较完整的黄道十二宫名称,但由于人们对其理解的差异,所以十二宫图像正式传入时间相对较晚,其中以苏州瑞光寺梵文《大随求陀罗尼经》黄道十二宫像最具代表性。
▲ 宋代梵文本《大随求陀罗尼经》中的十二宫像
(1978年发现于苏州瑞光寺塔)
▲《大随求陀罗尼经》十二宫像局部
我国较早的十二宫图像,包括河北宣化辽墓星图十二宫像、敦煌莫高窟第61窟十二宫图等。自明末之后,黄道十二宫开始成为中国古代星图中的重要内容。
1971年,在河北宣化发现了辽代晚期张世卿家族墓葬群,共计十几座,年代分别自大安九年(1083年)至天庆七年(1117年),墓主人大多是没有官职的汉族平民。这些墓葬中基本都有精美的壁画,其内容丰富、色彩鲜艳,堪称辽代壁画的瑰宝。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座建于天庆六年的墓葬,墓主人为辽代汉族官员张世卿。1993 年,此墓连同周边的十余座张氏家族墓地中出土的76件壁画被选为当时“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 张世卿墓穹顶星象图
张世卿墓穹顶上绘有一幅彩色星象图,直径约为2.17米,被称为“宣化辽墓星象图”。此星图由若干同心圆构成,中心嵌有一面铜镜,直径约为35厘米。铜镜四周绘有莲花,表明墓主的佛教信仰,莲花外径约为1米,莲花花瓣有两层,各为九瓣,为红、白二色加墨线勾绘而成。莲花外面一圈为九颗大星,其中东方偏南为一颗直径约6厘米的红色大星,内有金乌,代表太阳;另外,还有四颗稍小的红色星和四颗蓝色星。红星分别位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蓝星分别位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的方位上。这些星可能代表了九曜中除了太阳之外的其他八颗星。此外,这一层的东北方还绘有北斗七星。
▲ 张世卿墓星象图中的黄道十二宫局部
九星外面一圈则是二十八宿,各星为红色星点,直径2~3厘米,并有红线连接组成各宿星官,二十八宿星官共绘有169颗星。二十八宿之外有间距相等的十二个圆圈,为黄道十二宫,但正西方的盗洞处正好位于金牛宫,故图像无存。图中十二宫的形象已经中国化,如人马宫并非西方人首马身射箭的形象,而是绘一人执鞭牵马;双子宫也非西方孪生幼童的形象,而是一对男女拱手而立。
我国古代的佛教圣地敦煌莫高窟壁画上,也绘有黄道十二宫图。敦煌莫高窟第61窟营建于五代时期,为曹氏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功德窟。西夏统治敦煌时期,此窟甬道得到重修,新绘了《炽盛光佛经变图》等壁画,不过南北两壁下部的壁画已损毁,只余上面大半部分。第61窟甬道南北两壁上各绘有一幅《炽盛光佛经变图》,其中南壁《炽盛光佛经变图》中的炽盛光佛结跏趺坐于大轮车上,车尾插龙纹旌旗,九曜星神三面簇拥。画中云端列有二十八宿星官像,皆作文官装束,四身一组,共七组,但目前仅存五组。其间还绘有十二宫图案,现存十宫,其一无法辨认,自东向西依次为金牛宫、室女宫、白羊宫、摩羯宫、天秤宫、双子宫、巨蟹宫、天蝎宫和双鱼宫,壁画下部还有汉文与西夏文题名。
▲ 莫高窟第61窟甬道南壁《炽盛光佛经变图》局部
第61窟北壁的《炽盛光佛经变图》与南壁相似,但残缺比较严重,九曜星神仅存其四,黄道十二宫仅存九宫,分别为白羊宫、天蝎宫、天秤宫、室女宫、摩羯宫、人马宫、金牛宫、宝瓶宫、狮子宫。
▲ 莫高窟第61 窟甬道南壁十二宫图像局部
黄道十二宫与中国古代的十二次、十二辰有相似之处,都是划分周天的一种方法,将天赤道分为十二份,以便对天象的观察。自明末之后,黄道十二宫开始成为中国古代星图中的重要内容。
本文改编自《灿烂星河:中国古代星图》(李亮 著. 北京:科学出版社,2020.02)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