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回忆风雨人生21:我在八面山举目望去,真是打游击的好地方

航语的过去 2024-10-08 04:54:34

八面山下

特委工作既然决把重点转向农村,在那里组织和发动农民,准备武装斗争,我和王栋马上分头深入农村,王栋到北路几个县,我到南路几个县,我到了南路来凤的八面山乡下。

八面山,这是川鄂湘三省交界处一座大山,号称"鸡声一叫三省闻"的地方,也是三省都管、三省都管不了的地方。历来都是土王称霸,盗匪横行的世界,过去贺龙、萧克所领导的红军长期活动的地方。红军的影响一直很深远,几乎人人知道红军,人人怀念红军,人人都能摆一些红军的故事。我在八面山下,举目望去,山高林密,郁郁苍苍,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好地方,一个最适宜于打游击的地方。

我住在八面山下一个农民党员支部书记家里,对外说是一个进山收山货的小本客商,这样我走动起来就方便了。这个农民党支部可是一个最老的支部,从红军在这里建立以来,虽然红军走了,国民党的恶霸保甲长回来,严加清查,停止过一时活动,但是这个支部却从来没有被打散过。

恩施张翼他们那个农场,在来凤县办了一个分场,老张在分场的农业工人中培养积极分子时,偶然从一个工人口中得知,在八面山下,还有这么一个共产党的支部,来凤县委才派人去和他们接上了头,把这个支部领导起来。一时这个支部的党员说了出去,说:"贺龙派人回来了。"许多农民都来问这个事,过去失掉关系的一些人,来要求恢复关系,一下建立起几个支部来。这里成为我们在农村一个最强的据点。

这次我下去,来凤县委的同志介绍我说是上级来的领导同志,在党内一传出去,却变成"贺龙派人回来了"。这且罢了,不知怎么的,传来传去,竟然变成"贺龙又回来了"。我问支部书记:"怎么这么胡说?"

支部书记老向说:"是真的有这个说法,但是那不是指的你。硬是有鼻子有眼地说贺龙真的回来了,是从天上坐飞机回来的,飞机就落在八面山上,有人亲眼看见贺龙又把红旗打出来了。有的人一听说,就自己跑到大山上去投贺龙去了。"

我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连我也不知道。而且那八面山上哪里能停飞机?"

老向说:"外边硬是这么传的,连我们支部里也有人相信,说跟着我们干,不像干革命的样子,他要上山去投贺龙,真刀真枪地干。他竟然不给我说一声,拿把砍柴刀就自己上山去了。"

我对老向说:"这肯定是哪个山大王,在山上立了新寨子,放出这种谣言来骗人。这个党员真是乱弹琴,无组织无纪律。你们赶快派人上山去找他,把他喊回来。"

老向还没有派人上山去打听,那个党员却回来了。我把他叫来问,他一进门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说:"妈的,老子上当了。不晓得是哪个野山上的山大王,想招兵买马,就打出红旗来骗人。我进去一看,那个横眉立眼,胡子拉碴,一脸匪气的头人,哪里会是贺龙?进去以后就不准出来,想要跑的,当众就砍了头。真的是砍头,说枪毙浪费子弹。这哪有一点红军的味道?我看不对头,砍一根竹子,晚上搭在寨墙上,抱着竹竿溜下,才算跑脱了。"

我批评他无组织,要到哪里去,不给支书说一声,随便就跑了。连我的话都不信,我说:"莫非贺龙要来,我都不知道吗?要打红旗也该是我们来打的。"

他对我的批评,好像并不在意,倒是问:"我们为啥还不打出红旗来干,倒让山大王占了先?"

我说:"你以为拉红军就那么容易?那些山大王,闹一阵是成不了气候的,迟早要被团防队消灭。我们就是要上山,也不再打红军的旗号了,只能打抗日新四军的旗号。那还要等日本侵略军打过来以后。"

看来他们对于我说的不再打红军的旗号,以及我说的统一战线这一套,大不以为然。虽然不怀疑我的身份,却并不信服我。我也不能勉强他们,得慢慢来。

有一回,在闲谈中,他们说附近山上,有一个山洞,土匪占过,红军占过,他们起事失败,就躲进那洞里去。他们竟然在那个洞里坚持了个把月。我问,怎么能在一个山洞里坚持个把月呢?他们说:"你去看了才知道。"我想,也许这样的隐秘地方,将来还有用,我便跟他们去看了。

那是在一个悬崖的半腰上,远处根本看不到洞口,全被树木野草遮没了。根本没有路,只有从荆棘丛里爬过去。到了那里,拨开荆棘,才见洞口。进了洞口,却是豁然开阔,可以容纳几十人。洞中有洞,像是高低上下的许多房间,十分复杂。据说进去时,要用绳子拴上,才敢进去,否则一旦迷了路,一辈子也别想走出来。他们把我引到深处,听到有淙淙流水声,原来这洞底深处,还有一条暗河。我明白了,只要有水有粮食,在洞口用一支枪守住,把悬崖上小路挖断,真是万夫莫开。

我说,好,这样的洞,我们将来打游击很有用。他们说,鄂西山里这样的山洞多的是。所以团防队打土匪总打不完,一打,土匪不是上山,就是钻洞,或者回家当老百姓,照样种田,只要乡邻不举报,谁看得出来是匪还是百姓?他们说的这些,对我很有启发,这对我们将来对敌斗争时,都是有用的。

野山行

我又要到另外一个乡下去,在更远的深山里。出发前老向告诉我说:"你去的这一路,是深山野岭,土匪出没,你再不能装扮成收山货的客商了,你要改扮成一个穷教员,那些山大王看你穷得发酸,就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

这个很容易,可以说这才是我的本行,穿上一件老蓝布长衫,戴上一顶罗宋帽,把我的久已没戴的近视眼镜戴起来,背着一个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破书的包袱,我出发了。

这深山野岭里风景倒是十分可观。我在古书诗词里读过的描写,都亲眼得见了。真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远山近树,云雾缭绕,清风习习,流水淙淙,好一幅淡墨山水画。我走得渴了,趴在泉边,用树叶舀起那凛冽的山泉水,一入口,便觉分外甘甜。一路听到山鸟婉转鸣唱,解我寂寞。时不时还看到五颜六色的野鸡,在草丛里出没,毛茸茸的小松鼠在松树上跳来跳去,十分可爱。但是我却不敢放心去欣赏,只担心着是不是会遇到老虎豹子。

我到八面山来,倒是碰见过狼的。在路边张着绿森森的眼睛盯着我,它看我手里拿着一根防狗咬的带荆棘的手杖,还背着一根备夜晚走路用的长电棒(现在叫电筒),便转身跑了。我不知道是狼,还以为是哪家的狗呢。老向说:"嘿,在野山林里哪里有家犬?你一定是碰到狼了。幸喜你只碰到一只,看你有手杖,不敢来攻你,要是碰到一群,你早没命了。你在山里走路,最好是成群结队走,彼此有个照应。并且要学会对付狼的办法。"

于是他教我防狼的办法。他说:"狼是早晚和夜间出来,因此最好晚出早宿。狼身上的弱点,一是怕打它的鼻梁骨,一是怕捅它的耳朵。"

我算是有了防狼的知识,孤身在这深山野岭里走路,胆子大一些了。

他们说,最讨厌的是这些山野里有恶魔出没,还有冤魂野鬼,飘来荡去。据说那魔鬼是红头发,绿眼睛,碰到你张开血盆大口,就把你吞了。那冤魂野鬼却总是变成可怜的迷路的单身女人,哭哭啼啼,可怜兮兮地要和你同行。

这种龙门阵,在那种边僻小旅店里,常常听得到,有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就是不久以前在附近发生的事。于是那些道士就来替你画符,叫你喝神水,以保一路平安。这些明明是迷信,我才不信哩。

桃花源

我到了一个山村,去找一个姓田的党员。他家里人说,老田上山去了,在更高的山岭上,隔他家还有二三十里路呢。这可怎么好呢?有一个小伙子对我说,他就是才从那里回来的,他知道地方,他说老田正在那里。

我就说我是老田的好朋友,动员他陪我再走一趟。这小伙子竟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并且立马就走,他说赶到了那里,还不会天黑。我便跟他上山了。这山岭果然比我走过的还要险恶,有的地方简直是壁立的,不当心,前面一个人的脚后跟就会碰到后面一个人的鼻子。一路陡坡爬上去,那小伙子说这里叫十里坡。我看不止十里。我们爬到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爬到顶。在那里的一片松林里,竟然发现有几间草屋。

小伙子进去就叫:"田大叔,有人找。"把老田喊了出来。老田见我是陌生人,开口问:"是你找我吗?"小伙子奇怪,我对他说老田是我的朋友,一见面却是不认识的。我说:"是的,我找的就是你。"于是我说出他的联络口号来。他高兴得"哦,哦"地笑起来,和我亲热地握手,倒像是老朋友了。"请,请进去。"老田把我引进草屋里去。那小伙子跟着进来,神秘地笑着。老田摸他的头,说:"小把戏,你笑啥子?还不去给客人舀一碗凉水来。"他回头对我说:"我们这里就是喝山泉水。"我说:"好,走热了喝凉水最好不过。"那个小把戏还是神秘地笑着到屋后取一碗水回来,端给我便自觉地出去了。大概他早怀疑,泥脚杆的田大叔,怎么会有教书匠模样的朋友呢。

我们谈了起来。老田说:"我盼望你们来,盼了好久了,终于来了。我正有事要请示呢。"我问什么事。他说:"你上来的时候,大概看到了。这里山高路陡的地方,虽然是属于大地主的,可是他招不到佃户,谁也不愿到这深山野岭上来种庄稼,山远苦寒,收成很差,叫作撒半升种子收一升粮,遇到干旱,颗粒无收。于是这一大片荒山,地主也不管,丢了荒了。其实我上山来看,在这些松树林里,有些好田好地,是可以耕种的,后来村子里拉壮丁拉得鸡飞狗跳,有的小伙子在村子里待不住,往外边跑更容易遭抓。有的就躲到这山上来,搭个茅草棚,住下来躲壮丁。山上没有吃的,有的就开荒种庄稼。

"我听说后上山来看,这里山高皇帝远,正是我们好活动的地方。我就约几个躲壮丁的青年上山来,就地取材,修几间茅草屋,专门接纳那些躲壮丁的小伙子。我们怕乡保长知道了,上山来捉拿,为了保守秘密,没有一个人下山。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亲热得很,在一块儿开荒种地,吃大锅饭,红苕洋芋管饱。现在我们也种一些玉米和蔬菜,甚至养鸡养猪,可以改善生活了。大家推举我来管理,收获都归大家,日子过得很舒心。"

我听了大为高兴,说:"你们这里简直是过起共产主义的生活了。"

老田却并不以为然,他说:"天天吃洋芋红苕的共产主义生活,我并不想过,大家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谁不想下山回家和老婆娃娃过热乎日子?就是吃糠咽菜也比这里好。"

我只是从书本上看到,共产主义社会没有剥削压迫,过集体生活,共同劳动,合理分配,以为他们现在正是这样,却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生产高度发展,生活非常富裕,个人完全自由,就是没有剥削亲如兄弟的集体劳动生活,也不能带来幸福,那只是桃花源式的乌托邦幻想。老田却是从他们的现实痛苦生活中体验到,没有衣食丰盛的家庭生活,没有个人的幸福自由,什么"主义"的社会,对他们都是没有吸引力的。这一点是他们教训了我,使我震撼。

我和老田正闲谈的时候,那些出去集体劳动回来的青年们回来了。我看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却窝在这个穷山上,在土里刨吃的,没有希望,不知前途。他们在天黑以前便吃罢晚饭,准备睡觉。但是到底都是小伙子,早睡也睡不着,便三三两两地坐在茅草房外野地里说闲话。都是摆些天南地北的无稽之谈,离不开女人和神怪。

我和老田在屋里谈工作,白天他要和大家一起上山干活路,不得空闲。我说:"这么好的一群年轻人,送到我们的面前来,正是对他们做工作的好机会,晚上为什么不利用起来,让他们学点文化,借此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准备在他们中发展党员?"

老田说:"因为我们没有钱,买不起灯油点灯。不过我还是尽量利用晚上空闲时候,和他们三个两个谈话,干活路时也个别谈。"

我说:"这点油钱,我出得起。我给钱,你明天就叫小把戏下山去买桐油,同时也买点菜油和猪肉回来,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

老田把这些都照办了。大家都很高兴,说,这生锈了的肠子总算抹了一回油,很安逸。晚上点起桐油灯来,听老田和我摆龙门阵更安逸。老田本来是帮地主做过活路当过长年的,对于农民所受的苦,自然能够很形象地摆出来,说到他们心里去了。我却是谈的农民求解放的路在哪里。我把我在鄂北写过的并且在农民训练班上讲过的教材,用本地的土话讲,五六年前贺龙和萧克在鄂西闹革命,领导干人打土豪分田地的事,不仅在这一带农民中还流传着,有的青年虽然那时还小,却也见识过的。所以一说跟贺龙闹革命,便热烈地议论起来。

就这样,每天白天我跟老田随大家上山去做活路,晚上回来吃罢晚饭,就在茅棚里点上桐油灯,由老田主持,我讲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抗日,建立了自己的抗日政府,干人翻身做主人,不再受国民党地主老财的欺压的事。还讲一些共产党的知识,等等。

过了几天,老田对我说有好几个青年找他,想参加共产党闹革命。他作了初步审查谈话,认为都可以,我也同意。于是通知他们举行入党仪式。我们在茅草棚里举行秘密入党仪式。

我和老田,还有四个入党的青年,一起进了茅草棚,偷偷点起了桐油灯。四个宣誓青年直直地站在那里,很紧张的样子,我宣布入党仪式开始后,叫他们举起手来宣读誓词。他们紧紧地握着拳头,用发抖的声音跟着我念。我看着他们在昏暗的桐油灯光下黑红色的朴实的脸,听着他们用不太清楚的词句,跟着我念誓词,心里十分感动。我知道,中国的革命就是要依靠这些举起的拳头来打出自己的江山的。

【马识途(1915年1月17日—2024年3月28日),本名马千木,生于四川忠县(现重庆忠县),中国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曾担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同时开始了文学写作。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学系。1949年任成都军管会委员、川西区党委委员兼组织部副部长。1958年,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任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1960年,出版短篇小说《老三姐》。1961年,出版长篇小说《清江壮歌》。1980年,被选为四川省文联和作家协会主席并出版回忆录集《景行集》。1986年9月,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2005年,出版《马识途文集》。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2024年3月28日晚19时25分,马识途因病去世,享年110岁。】

0 阅读:0

航语的过去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