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我妈结婚的日子，张灯结彩，喜气盈门。

我妈在贴满喜字的房间里，端坐床上，眼角带笑。

新郎从门口的婚车上走出来，兴高采烈，脸上的褶子笑得堆在一起，我小舅，也就是新郎的大舅哥，满脸堆笑的迎上去，点头哈腰带进了院子。

谁让我妈是二婚呢？

而且还嫁了大老板，还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新郎是付大志，幸福农庄的大老板。

院里往来宾客中近乎一半，就算年长一辈，见到付大志，都习惯性弯腰打招呼。

但我的好继父，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尽管我小舅不争气仰仗你给他找份差事，但我守在我家门口，你不可能轻易能跨过去。

我蹲在我家门口，凶巴巴看着付大志带着六个西装革履的伴郎站在门口。

伴郎们小声嘀咕:这小丫头看着好凶哦！

付大志一点不恼，满脸堆笑。

“小麦，给叔开门，”说话间递过来一个红包。

我扫了一眼那张薄薄的红纸包，估摸有几张10元的。

平时这样，我肯定屁颠屁颠地接过跑了。

但今天，门都没有。

我根本没接，继续凶巴巴直着身子不动，也不吭气，佯装镇定。

我讨厌付大志，他一靠近我就浑身发冷，比如说现在，我表面看着凶，其实压根不敢正面看他，浑身颤抖，手心都出汗了，心里怕得要命。

付大志愣了一下，其中一个伴郎拍了他一下。

“快快，换个大红包意思一下，孩子是嫌红包小了。”

说完还冲我挤眉弄眼，笑得多么的善解人意。

付大志整理笑容，“小麦，这样，你让我进去，我给你一个大红包。”

又递过来一个红包，红包明显鼓鼓囊囊的，比刚才那个厚了不少。

所有人都附和着劝我，但我没接话。

而是伸出手掌，也不看付大志，在他眼前晃了晃。

旁边的人悄声说“五百”，我摇头，继续晃手掌，“五千”，又有人开始出声，我不答，手掌还在晃，我实在又急又怕，眼泪不争气地就流了出来。

“小麦”

旁边的小舅突然出声，提醒我闹一闹适可而止。

但我丝毫不让，在满场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

“五万，要娶我妈，得给我旅游基金。”

“叔，你是大老板，连这点钱都没有?”我挑衅看着前面，不敢去看付大志的眼睛，缩着身子，竭力控制住不抖，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流，我估计那样子难看死了。

2.

我昨天哭着求我妈说不要结婚了，付大志是变态，我害怕。我妈搂着我说是不是妄想症又犯了，然后像看怪物一样心疼地看着我。

看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妈说，婚姻不是儿戏，亲戚都通知了，你叔面相是凶点，但人好，不要瞎说。

今天早上还特地嘱咐我要乖乖的。

她哪里晓得，我今天是铁了心要闹得他们当场散伙的。

伴郎团见势不对，有几个开始嘀嘀咕咕。

“女孩子心思多，这是给大志打下马威呢吧。”

“没爹的孩子，也是可怜。”

“这个时候拿5万，真是异想天开啊!”

“怕不是家里有人教的哦。”

几个开始起哄不停拍门，装腔作势要拉我到一边。

我一脸嫌弃冷漠道:“这么少都拿不出来，娶媳妇娶得没有诚意啊?”

付大志没想到我会来这一出，满脸的笑装不下去了，阴狠地看着我。

我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后背渗出冷汗。

我舅妈隔着门缝盯着我，眼神充满警告。

我妈无奈，也顾不得规矩，隔着大门里，直劝我。

“别闹了小麦，给开门让个路，堵门不是这么堵的，玩过头了!”

她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一大早拿把大锁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一锁当关，万夫莫开。

其他几个亲友也不停劝我，说我“不懂事”，说“那是你叔，”说“以后慢慢找你爸。”

还有人伸手拽我，想把我从门这拽走。

甚至有人还来抢我的钥匙。

准备就这样打开门。

他们人多，我寡不敌众。

眼看着我控制不住场面了，实际上我两腿一直在发抖，再站下去，我就要露馅儿了，我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豁出去了!

我死死护着兜里的钥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撒泼打滚。

“我就是要5万，我要旅游，凭什么不行!又不是没有钱。”

“我好可怜啊，我想我亲爹了。”

“退婚，我妈不嫁了，不是有钱的大老板吗？”

“一个糟老头，我妈貌美如花，不嫁不嫁。”

周围的人彻底没辙了。

付大志脸色阴沉无比。

一句一句的火上浇油，付大志比我妈大20岁，今年57岁、五短身材，秃瓢脑袋、满脸油腻。我妈不到40岁，生得肤白貌美大长腿。

这不是当面揭短吗？

我妈和舅妈在里面听得脸都绿了，招呼旁边几个亲戚来把我拉开。

我舅越过人群过来了，

啪!

一记响亮耳光震惊全场。

“混账!你妈的大喜日子，你个小孩子无法无天闹什么闹？”

几个好事的伴郎甚至拿出手机录视频，看戏不嫌事大的拍摄，

“幸福农庄的老板大婚，新娘女儿狮子大开口要五万红包，被打…”

我脑袋嗡嗡作响，脸上也火辣辣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来。

被亲舅扇耳光，我也算是解锁人生新体验了。

从小到大，我舅心疼我，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个手指头。

我有我的目的，他有他的担心。

如果他没有立刻教训我，付大志会认为，我这些话是我妈我舅默许的，他们教我这样做的。

果然，付大志的脸色好了一分。

但我要把场面闹得更大。

我号啕大哭。

“你打死我算了!”

“我告诉你们，谁想开这个门，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妈在里面急得直哭，屋内乱作一团，屋外也面面相觑。

付大志沉默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反应，当然不排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可他却出乎大家的意料，掏出手机，云淡风轻地打电话让他侄儿送来五万现金。

我脸上还挂着泪，继续哭得撕心裂肺，心逐渐下沉…

隐约听得到旁边亲戚在小声议论，“这孩子不会是犯病了吧？”

“谁说不是呢，初中都休学了一年才治好。”

“也是可怜，亲爸死的早，有了后爹就有后娘。”

不一会儿，付大志矮壮的侄子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至。

后座上五叠百元大钞亮瞎了众人的双眼。

大家迅速反应，我舅从我手里抠出钥匙打开门，我舅妈把我抱到一边，接亲团立刻喜气洋洋涌入我妈房间。

我的计划失败，心脏像塞了无数个细针，疼得紧。

我妈和付大志是我舅撮合的，这个月，俩人恋爱刚满半年。

半年前，我妈跟我说给我找个后爸，虽说付大志长得像武大郎，但是只要我妈高兴，我没意见。

我知道我亲爸在我五岁就死了，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幸亏我舅帮衬着。

后来，付大志经常过来。

尽管他满脸的褶子笑得像一朵菊花，仍挡不住我对他的害怕。

看见他就浑身发抖，不由得难受恶心，觉得窒息。

也说不上为啥害怕，据我舅妈总结是因为付大志以前是屠夫，有一点凶相。

我妈这边的娘家人都是肤白貌美一表人才，文文静静的，付大志长得跟土匪窝出来似的，黑皮大嗓门。

我舅反驳，男人有财就行，相貌不重要。

再说了，别人早都不杀猪了，已经转型做农庄大老板了，还提旧事干嘛。

付大志白天在农庄当大老板，晚上就到我家来。

我妈做得一手好菜，温言软语，他吃得高兴，油腻的脑门都冒着油光。

夜里经常听见我妈房间的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我妈一脸春色地送他出门。

私下里我问我妈，这人又老又丑，看着就让人害怕，你看上他啥了？

我妈搂着我，傻孩子，搭伙过日子，知疼知热，妈只要他对咱娘俩好就行。

的确如此，付大志对我们很好，我的补课费几千几千地出，眼睛都不眨一下。

也不知咋回事，他靠近我都觉得浑身发抖，只要他来家里我尽量躲得远远的。

我舅我妈他们高兴，我全程见识了我舅如何威逼利诱我妈必须拿下这个男人，以后全家飞黄腾达。

虽说付大志年纪大了，长相拉垮，但是人家有钱有农庄又会哄，渐渐地，我妈就全面沦陷了。

上个月，付大志向我妈求婚，许诺给我妈一个盛大的婚礼，我妈感动得一塌糊涂。

马上要做农庄大老板的大舅哥了，我舅眉飞色舞了好多天。

4.

我妈被付大志背出院子。

他们路过我的时候，我内心翻江倒海。

上车之前，我喊了一声“妈。”

我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搂了我一下，我知道我刚才的大闹，换做别人，我妈早就两个大耳刮子把她扇飞了，可是我，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她只能闷声不响。

我妈头也不回的坐进车里，手捧鲜花正襟危坐。

时间回到昨天上午。

我家的亲戚都到了。

大家喜不自禁，说着恭维话，无非是我妈和我娘俩苦尽甘来，我妈嫁了大老板。

我舅说要布置家里，添些喜气。

所以我一大早就爬上爬下贴喜字、拉彩带。

可是，彩带买少了，数量不够，我只得骑车去镇上买。

住的地方离镇上不远，走路10分钟，骑车更快。

到镇上要经过幸福农庄。

骑行到快到农庄的时候,竟然摔了一跤，头着地，摔得我眼冒金星。

懵了半天，自己爬起来，扶起自行车左看右看，才发现车胎漏气了。

只好推着车子往幸福农庄打气去。

幸福农庄的位置前几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从修了高速公路，

位置就是闹中取静，省城下高速几分钟就到，山清水秀，付大志赚得盆满钵满。

老板结婚，农庄放假。

就一个守门大叔告诉我，猪圈背后有一个打气筒。

我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往庄子一角的猪圈走.

老远就听见几头猪的哼哼声，我推车准备绕到猪圈后面。

听到脚步声，几头猪争先恐后地挤到门口，哼哼声越发大了起来。

鬼使神差，我玩心顿起，停好自行车，手里挥舞着自行车钥匙走了过去。

猪圈不大不小，围栏里面圈着几十头猪，各个膘皮肉满，见有人过来，大部分猪都围拢过来，挤来挤去直叫唤。

几头挤不过来的猪也不闲着，猪嘴到处拱，猪蹄到处刨，好不热闹。

我环顾四周，收拾得还算干净，一个杀猪的案板安置在围栏一旁。

突然，两头靠门边的白猪争执起来，其中一个嘴里含着什么，另一个猪嘴在它身上使劲拱。

那头猪败下阵来，吐出一个物件，白色的，被猪嚼得乱糟糟的。

我玩味的上前看，顺手抓起来。

硬硬的一个类似指环的东西，我使劲揉搓了几下，一个银白色戒指，中间镶嵌一个红色的石头。

我的头就像重物撞击了一下，脑海里猛地打开一扇门，我看见了夜幕下的猪圈。

心里顿时一阵难受，害怕恐惧排山倒海般的涌了上来，我感到呼吸困难，浑身发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

一阵风似的跑到大门口，守门大叔关心的问我自行车打气了没？

我才反应过来，自行车丢在猪圈那了。

“丫头，咋不舒服了，脸色惨白。”

“大叔，我头晕。”我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得把自行车拿走。

可是，猪圈那实在不敢靠近一步了。

我坐那缓了好久，浑身发抖，直冒冷汗、衣服全部湿透了，粘在身上腻得慌。

我跟我妈来过几回，知道我是老板继女，大叔很关照，车打完气推了过来。

我推着车子，说了一声谢谢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骑车几次都踩不上去，最后摔了几下。

我担心让旁人发现我的异样，推到远离农庄的地方，把自行车靠在一颗大树下，坐在草地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脑海里有一个画面不断浮现。

一个矮壮的秃头男人，手挥着杀猪刀，面目狰狞，女人的惨叫声，

根本挥之不去。

顿时，我胃里一酸，直接呕了出来。

吐完之后，我到镇上。

回家后我舅一阵数落我，说我贪玩，买个彩带去了半天。

我默不作声地攥着新买的锁，强颜欢笑地回房间。

开弓没有回头箭，尽管我跟我妈苦苦哀求，可是她以为我是妄想症犯了，她只是安慰我不要胡思乱想。

没人会因为一个孩子随口的三言两语就叫停这场盛大的婚礼。

我只好用买来的锁，锁住我家的门，说了个天价开门红包，以为付大志会知难而退。

可是他竟然拿来5万现金，我只能让他接走我妈。

我需要同盟军，可是谁会信我。

我只得孤注一掷了。

我跟着接亲的车队跑了好远，哭得撕心裂肺，坐在谁都拉不起来。

我舅和舅妈怎么都哄不住，我是真急，我担心我妈啊。

我舅妈打电话给我妈，说我可能又犯病了，我妈同意当晚送我过去住。

我妈的婚房安排在农庄旁的三层别墅里，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张灯结彩，很是气派。

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要我妈，付大志拿我没辙。

我拉着我妈跟我一起躺在客房,我知道付大志这个新郎官已经在我们门口张望多次了，洞房花烛夜，新娘缺席，的确不太好。

我妈被我搂得紧，动弹不得。

我初一下学期开始闭门不出, 浑浑噩噩，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事情。

我妈急得团团转，极尽呵护给我治病。

一年后我重上初一，逐渐走上正轨，我妈才展露笑颜。

直到我上高中，我妈认识了付大志。

我闹了一天实在又累又困。

睡到半夜醒了，我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我妈新婚的家。

想到妈妈，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披衣下床找妈妈。

妈妈的婚房就在走廊那头，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虚掩的门缝里，我屏息看过去。

4.

房间里，开着小夜灯。

昏黄暧昧的光影下，红彤彤的被子像风吹过的麦浪，起伏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