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坑”到“退圈”:粉丝自述还原一个真实的体育“饭圈”

南方都市报 2024-08-23 17:45:50

编者按:在刚结束的巴黎奥运会上,赛场内外部分粉丝互相拉踩,引起公众对于体育“饭圈化”的关注。即日起,南都、N视频推出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聚焦疯狂的体育粉丝经济、背后的产业链真相、体育“饭圈化”治理之困以及粉丝的“入圈”与“退圈”,以期推动相关监管和处置机制的完善。

巴黎奥运会早已落下帷幕,粉丝狂热余温犹在。连日来,体育“饭圈化”乱象引发社会各界发声抨击,作为“饭圈”中的一员会如何看待?南都、N视频记者对话7位运动员粉丝,听他们讲述追星的心路历程和观察体验,还原一个真实的体育“饭圈”。

他们从事着不同职业,有人自称是“梦女”(即女友粉或老婆粉),有人对“饭圈”互撕谩骂造谣的乱象感到疲倦而选择“退圈”。据“入坑”多年的体育粉丝观察,2021年国内综艺选秀节目被叫停,导致大批“秀粉”(选秀粉丝)转向了竞技体育,“是进一步激化体育‘饭圈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面对如今愈演愈烈的体育“饭圈化”乱象,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董晨宇认为,从个体角度来看,粉丝要思考多大程度地将自我投射到运动员身上,以及对自己有何影响。“健康的喜爱应该具有距离感,粉丝需要明白投入的意义。”

8月12日,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到达口,大量运动员粉丝聚集等候。

追星历程

“游进巴黎奥运会,已然没有输家。比起奖牌,鲜活的个体故事更让人难忘。”这是高秀晶(化名)在巴黎奥运会游泳赛事收官之后发的朋友圈。

今年是高秀晶关注游泳运动员汪顺的第5个年头,而她真正开启追星之旅是在2021年。

那年,汪顺在东京奥运会摘得200米个人混合泳金牌,赛后汪顺自豪地说:“我要让五星红旗在东京飘扬,国歌在东京奏响,我做到了!”这一幕,高秀晶至今仍记忆犹新。

2023年杭州亚运会举行,高秀晶动员了身边十多位朋友帮忙抢门票。这是她第一次线下观看汪顺的比赛,第一次拿到粉丝分发的手幅。从那之后,她也会将自己设计、制作的手幅带到比赛现场分给粉丝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留下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痕迹”。

杭州亚运会期间,高秀晶在现场观看汪顺比赛。

和高秀晶一样,国乒运动员樊振东的粉丝小涵(化名)也是从2021年开始“入坑”的。“我是‘梦女’(即女友粉或老婆粉)”,小涵告诉南都记者。

作为“饭圈”的一员,小涵不仅亲自设计制作应援手幅、剪辑视频,还曾在北京20余所高校的丰巢快递柜为樊振东投放应援广告。她坦言道,“我想给他造势,让更多人知道他获得冠军”。

在线上活动中,小涵还参与过“控评”和“广场净化”活动。据她介绍,粉丝们会把微博实时搜索称作“广场”。当遇到其他运动员粉丝的拉踩骂战时,“大粉”会号召粉丝们带话题发布指定图片去“扫广场”,还会用相似文案进行“控评”。

小涵剪辑的樊振东比赛视频。

22岁的许玥(化名)是一名体育迷,她从2012年开始陆续关注过体操、田径、足球、花滑等体育项目,后来被游泳运动员徐嘉余“圈粉”。

“入坑”多年,许玥渐渐发现,体育粉丝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味了。

“有些粉丝凭几张图就能天马行空地‘二传二改’,正常的友情‘脑补’成狗血大戏,竞赛成绩是闭口不谈,段子张口就来,把运动员当流量明星来消费。当运动员失利时,‘键盘侠’和营销号伺机而动,肆意抹黑。”她告诉南都记者。

在体育圈,“粉丝间互撕谩骂”早已不是新鲜事。

2008年,周洋(化名)还在读小学五年级,被阿根廷足球名将梅西深深吸引。在周洋的记忆里,以前同学之间就会因喜欢C罗还是梅西的问题而互相对骂,并对各自的偶像进行人身攻击。

令他印象最深刻的粉丝骂战,发生在今年2月。由于梅西没有在中国香港举行的友谊赛里如约登场,引发了一系列舆论风波。

作为梅西的忠实粉丝,周洋无法接受偶像被人攻击,甚至还把他认为是“跟风诋毁”梅西的几位好友拉黑了。当时,他在贴吧跟别人“对线”(对骂)的帖子高达十几万阅读量,并称自己也“被其他粉丝人身攻击、网暴、侮辱家人”。

“入坑”原因

体育粉丝们“入坑”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人从体育迷走进“饭圈”,有人出于民族自豪感,有人被颜值和身材吸引,也有人被人格魅力“圈粉”。

“就像天平倾斜了一样”,林芮(化名)向南都记者形容自己“入坑”时的心境说,“竞技体育本身就是非此即彼,当两个球员面对面站在球台上,你内心就会有一种冲动,清楚自己更喜欢哪个。”

林芮是“莎头”(孙颖莎和王楚钦)CP粉,从2023年杭州亚运会开始正式“入坑”。

开启solo追星(即不加入粉丝团体)后,林芮了解到了更多关于孙颖莎、王楚钦赛场背后的故事,看到他们十几岁进入国家队,从陪练开始慢慢争取到比赛机会,从没有世界排名跃升到世界前10。

“像是自己无法经历的爽文人生,在他们身上得到应验,就感觉自己经历过了一样”,林芮向南都记者坦言,“这是一种慕强心理”。

然而,竞技体育存在许多无常因素,喜欢的运动员也可能在比赛中失利。

今年巴黎奥运会上,王楚钦单打爆冷出局,孙颖莎女单决赛摘银。林芮说,自己连续哭了几天,“但我会一直支持他们,希望他们下次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35岁的梅西用一个世界杯冠军完成并肩贝利、马拉多纳的球王登基典礼,在世界的各个地方,成千上万的人都哭了,包括周洋。

那天晚上,周洋跟朋友们在外面边吃宵夜边看球赛,两个多小时的比赛打得惊心动魄,最终阿根廷队夺冠。“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傻愣在那里”,等周洋反应过来,他没有和朋友们一同庆祝,而是起身回家了。

周洋告诉南都记者,那晚他在家哭了一晚,彻夜难眠。“我一直关注一直喜欢的人,终于站上了荣誉之巅。这个冠军本就该属于梅西,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啊。”

对周洋来说,能亲眼看到梅西的机会并不多。今年2月的梅西香港行,周洋独自前往香港,最终只在梅西坐大巴车经过的时候匆匆看一眼,周洋把这趟经历称为“一个人的朝圣”,尽管没有签名或合影,他也已然满足。

跟周洋一样,许玥也是从小就关注体育赛事,而她最初喜欢上徐嘉余的原因很简单,“长得好,身材好”。平时对数字极其不敏感的她,却能记住游泳比赛大部分项目的世界纪录。

许玥在线下观赛中收集到的手幅和纪念品。

在压力巨大的高中阶段,热血沸腾的竞技体育和运动员刻苦训练的动态消息,成为了许玥前进的“灯塔”。有一年游泳队冬训时,徐嘉余发了一条微博,配文是“收获了黑”,这短短4个字成为了那个寒冬里支撑许玥念书的动力。

“徐嘉余一直激励着我向上走,他说仰泳的世界很孤独,只有天空,但对我而言,他撑起了我心里的一片天。”许玥说。

疲惫“退圈”

有人“入坑”,也有人“退圈”。

宋麦(化名)是退役国乒女将丁宁的资深老粉。她从小就爱看体育比赛,从2012年“入坑”国乒,亲身经历了乒乓球“饭圈文化”的发展和变化。

“那时的网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体育粉丝只能通过贴吧关注最新赛程,从球迷朋友分享的链接里看比赛。”她告诉南都记者。

后来,宋麦陆续参加了很多应援活动,包括球迷会组织的观赛,粉丝带着自制横幅和手幅到场支持。她也去过机场接机,“确实是可以离他们很近,但现场也是挺乱的”。

宋麦拿着丁宁的应援手幅拍照留念。

宋麦向南都记者回忆,乒乓球“饭圈文化”开始发生变质是在2016年。以前粉丝群体大多“圈地自萌”,大家各玩各的,互不打扰,偶有“骂战”也仅是停留在球员实力、战绩和荣誉的对比上。

2016年里约奥运会之后,国乒队队员在国内“大火特火”,随之而来的商业代言、综艺节目也令他们进一步“圈粉”。由此,“饭圈”开始变得混乱,比如输球后网暴对方球员、质疑教练组偏心、造谣同队球员有“后台”,甚至攻击运动员家人。

“有时候感觉粉丝比球员更在意这些成绩,不知道粉丝到底是在为谁战斗”,宋麦向南都记者表示,这些网暴攻击、互撕谩骂的“饭圈”文化让自己感觉到很疲倦,后来她选择了“退圈”,更多地关注比赛本身。

宋麦至今珍藏着第一次观看丁宁比赛时的门票。

也有粉丝是因为自家偶像“塌房”或陷入负面争议而“退圈”。

游泳运动员宁泽涛的粉丝萱萱(化名)告诉南都记者,她选择“退圈”,是因为2016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广告风波,当时宁泽涛被曝“违规私接代言赞助,在国家队整体签约蒙牛的情况下,个人与伊利签约”。

之后宁泽涛的比赛和动态消息越来越少,直至2019年3月6日,宁泽涛宣布退役,萱萱再也没关注过宁泽涛,她所在的粉丝群也不再活跃。之后萱萱很少再看国内的游泳比赛,把精力更多放在自己身上。

许玥也曾因为偶像“塌房”而“退圈”,但后来又重新“入坑”。2022年的暑假,徐嘉余与央视记者王冰冰被曝出恋情,又陷入“疑似出轨”风波,这些消息让许玥颇受打击,愤而“脱粉”。

“退圈”以后,许玥还会关注中国游泳队,但更注重的是享受比赛过程,而非在意结果,“没有原来那种热血精神和必胜的信念了”。直到今年4月底,游泳冠军赛在深圳举办,出于给青春画上一个完美句号的心态,许玥还是独自买了门票去看徐嘉余。

在现场,许玥遇到了志趣相投的泳迷朋友,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大家一起吐露心声,交流泳队现状,还分享了应援物。

“见到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跟过去和解了。”许玥告诉南都记者,徐嘉余领完奖经过观众席时,她一遍遍用力地喊着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

如何回归正轨?

正如宋麦所言,2016年里约奥运会引燃了体育“饭圈”热潮,而到了2021年,竞技体育“饭圈文化”再次迎来强势爆发。

小涵告诉南都记者,根据她的观察,那一年国内综艺选秀节目被叫停,导致一大批‘秀粉’(选秀粉丝)转向了竞技体育。“我认为,这是进一步激化体育‘饭圈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都此前报道,2021年5月,《青春有你3》节目被曝出“粉丝为偶像打投倒牛奶”,引发热议。同年9月2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通知,叫停偶像养成类节目、明星子女参加的综艺娱乐及真人秀节目等,选秀类节目要严格控制投票环节设置。

综艺节目《青春有你3》倒奶事件视频截图。

许玥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在她看来,追星的粉丝从“选秀场”转向“竞体场”,代表着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资源和关注能给到真正有实力的人。但她也坦言,如果体育粉丝仅停留在喜欢外在的层面,甚至大搞特搞“饭圈”文化,只会玷污体育精神,危害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今年巴黎奥运会期间,拉踩骂战、诋毁诽谤、网暴攻击等体育“饭圈”乱象,已经引发社会各界关注,监管部门也陆续出手整治,有关于体育“饭圈化”舆论愈演愈烈。

随着近期外界的负面舆论剧增,多位粉丝在采访中向南都记者表示,并不觉得自己是“饭圈”一员,更愿意称自己为球迷、泳迷或者体育爱好者。但实际上,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曾或多或少参与过被称为“饭圈行为”的应援活动。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董晨宇向南都记者分析,“饭”即英文fan(爱好者),偶像崇拜则是一种情感寄托。在互联网时代,这种情感寄托有了更多互相连接的可能,从而形成了“圈”。

董晨宇指出,粉丝行为非常复杂,在追求偶像的群体中,将自己的整体自我认知、社会认同完全投射到偶像中的这类人,就会参与网络暴力,“这是不健康的行为”。

他以巴黎奥运会的“饭圈”事件举例说道:“比如当孙颖莎在决赛中输了,很多喜欢支持孙颖莎的人因此‘破防’,甚至有一部分人会上升到对陈梦的人身攻击,这就是粉丝中的极端群体。”

如何让体育“饭圈”回归正轨?董晨宇认为,这仍然是一个社会性问题,解决路径不在于一杆子打死“饭圈”,根源问题出在“人”身上,要解决的是“人”的现实境遇和内心需求问题。否则,粉丝群体不去“粉”明星,不去“粉”运动员,也会“粉”其他的。

“运动员赢了,我们非常激动,运动员输了,我们非常难过。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看,这种满足和难过是一种代入,但它无法替代自己的生活。”他说。

董晨宇表示,从个体角度来看,粉丝要思考多大程度地将自我投射到运动员身上,以及对自己有何影响。“健康的喜爱应该具有距离感。这不是你的胜利,而是他的胜利,粉丝需要明白投入的意义。”

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主笔:南都记者 张倩寒

采写:南都记者 冯奕然 实习生 姚炜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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