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见鬼了。
这个鬼，是她死了三年的男朋友。
男朋友就算变成鬼也还爱着她，对她言听计从。但他不知道，方圆只有一个心愿。
就是让他离开。
方圆再一次在雨夜的梦魇里惊醒了。
没有关好的窗户被风拍进了一地的雨水，方圆赤着脚踩过去，在小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镇啤酒。
这已经变成了方圆的常态，毕竟她总在雨夜惊醒，适当的酒精能够恰到好处地麻痹她的脑神经，让她受到刺激的理智变得昏沉下去，然后重新被安眠药的药效俘获，获得一个安眠的夜晚。
方圆打开啤酒，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突兀到像是能引起黑暗中什么生物的注意。
啤酒被方圆一口灌了大半。方圆长舒了一口气，老酒鬼一样晃了晃酒瓶，却并没有如愿听到响亮的水声，只有冰块摩擦的声音。
一阵透进骨髓的凉风从她的头顶吹下来，一团白乎乎的虚影安静地盯着方圆，两个黑洞洞的并排窟窿像是一双幽怨的大眼。
方圆和它对视了半晌，脑子里安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撞鬼了。
鬼还不让她喝酒。
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鬼魂形象，白蒙蒙一团，像是一层稍厚的雾气，方圆抬手一拂，凉凉的，像是黎明结出的小水滴。
果然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方圆又晃了晃酒瓶，见这位爱管闲事的鬼魂同志没有让她接着喝酒的意思， 索性一甩胳膊把那瓶冻得结结实实的啤酒扔到一边，问道：“你会说话吗？”
鬼魂诚实地摇了摇头。
话都不会说，天是聊不下去了。
方圆安详地闭了闭眼，正想要说点什么结束这一场尴尬的奇遇时,一阵轻飘飘的雾气喷到了她的脸上。
方圆的意识在几秒内迅速坠落下去，最后一刻，一句话快速地掠过她的脑海，完美验证了她此时的境地。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态出现。
2
方圆再睁开眼的时候，雨还是没停。
这场雨好像永远不会停，淅淅沥沥地，在玻璃上留下泪痕一样的印记。方圆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正当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今天没有如以往一样的偏头痛时，一团云雾一样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在方圆的床头停靠了下来，安静地窝在了一起。
方圆记了起来：“是你把我弄昏到现在的？”
鬼魂有点羞涩地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地方吗？
方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虽然很感谢你把我弄昏，但是你这种鬼魂的任务难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投胎吗？“
鬼魂默默地摇了摇头。
它还有其他的事没有完成。
“你难道还不能投胎？或者你是恶鬼?"
方圆摸了摸下巴，摆出一副标准的推理动作，让人看了简直要忍不住说出那句著名台词：“新机子哇一子摸一肚子！”
可惜她面前只有一只鬼，虽然鬼十分配合地将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但是没人接话，属实有点可惜。
方圆小小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她便把这点失落抛掷脑后：”你不能投胎，为什么飘到我家来了？“
鬼魂从那一团凝结度极高的雾里长出两只手，跟方圆连比带猜了半晌，终于被方圆猜到了：”你是说，你一直在这个房子里，没离开过？“
方圆的眼神倏然间变了，像是潮起时的海，暗潮汹涌：”你在这里待了几年了？“
鬼魂无知无觉地比出了一个三。
三年了。
方圆呆滞地眨了眨眼，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茫然，只能勉强摆出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那你岂不是跟我孤男寡女相处了三年？这算耍流氓吧？“
鬼魂瞬间装了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把一双手甩成了一朵花，看上去颇为喜感。
方圆贱兮兮地笑起来，没心没肺的笑声几乎让这位幽灵先生羞愤欲死，要是性别换了一换，活脱脱一个娇羞可人的小闺女。
方圆笑完了，坐在床上给自己的富婆朋友白赵伊发了个召唤消息，随即喘了两口气便准备换衣服出去。
方圆的衣服不多，她从小就不爱打扮，只有在心爱的人面前才有几分小女儿颜色，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一身黑了事。
方圆在一柜子黑里面挑挑拣拣，艰难地挑出来两个不怎么黑的衣服，临走前找到了在沙发上窝成一团的鬼魂，嘱咐他在家好好呆着便出发了。
3
方圆宅在家里三年，常年大半夜惊醒，然后再一觉睡到下午三点，从来不吃早午饭，只有一顿晚饭用来吊命，是以半年不见的白赵伊在大中午蹬着一双恨天高美艳无双，香风浮动地走进火锅店瞪眼看到方圆的时候，几乎以为看到了鬼。
高跟鞋急促的敲击声由远至近地在方圆耳边响起，方圆抬头看了一眼，正好撞上白赵伊又惊又喜的眼神，正准备提前下牛肉的手一顿，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白赵伊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没看见方圆那鬼鬼祟祟的动作，随手牛饮了一杯茶，这才有时间喘口气：”我大中午家里阿姨都做好饭了，您一道圣旨把我请出来了，怎么个事？“
方圆嚼了两口送的水果：”先吃饭，好久没吃火锅了，开个荤。“
片好的肉下锅，红油慢慢翻滚起来，带起了锅底的辣椒，两人举着筷子吃的差不多时，方圆抽出一张纸巾擦把擦把嘴，抬眼看着白赵伊，将昨晚至今发生的囫囵说了一遍，最后盖棺定论一般道：“这是许明天的魂。”
白赵伊低眉看着她，那张大大咧咧的脸上挂了愁绪：“你确定？”
方圆点了点头。
白赵伊愁绪更浓，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现象虽然罕见，但是还算正常，鬼嘛，很有执念的话，待个几年不要紧。”
“但是，”白赵伊补充道：“看他的样子，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有可能魂魄已经......不会太久地呆在这里了。”
白赵伊说的委婉，方圆沉默了。良久才问：“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去往生吗？”
“如果是目前这样，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白赵伊的声音低低的，她从小撞鬼，故而方圆这个从小的玩伴一向是假装向唯物主义低头，事实上非常在意这种东西。
尤其关于许明天。
白赵伊其实不想让她听清楚，但是很可惜的是，方圆一字不漏地全部听进去了，她生来一副安静冷淡的脸，此时听完了也没有做出什么明面上的反应，只是把杯子里剩的茶水喝了个干净，甚至中途两人走到一半，还去买了一杯奶茶。
白赵伊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叹了一口气：”不过也有办法，你多带他出去你们有回忆的地方走走，多干干你们常做的事，他的消失也许会延缓，变回以前人类的模样。“
方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白赵伊临上车前回头瞅了方圆一眼，这厮冲她安安静静地摆了摆手。
方圆在外面溜达到傍晚，提回来一大袋子速食，鬼魂——许明天自她一进门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旁边，像一团安详无害的雾。
方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那杯顺路的奶茶放在一旁：“我今天找人问了问，你应该能尝尝这些东西，你可以试试。”
许明天顿时乐得转了一圈，落在那杯奶茶上安安静静地享用了起来。方圆把几年不开的电视摁开，随便找了一个电影，就像曾经一样，一人一鬼安详地看起了电影，变换的光影落在方圆脸上，像是一层模糊的幻影，罩住了她所有的情绪。直到电影终了，许明天飘到她脸前时，才发现方圆已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只剩下一滴泪，要落不落地挂在眼睫上，良久才滴下来，濡湿了一小块地毯。
一片黑暗里，许明天摊着手。
他没接到那滴泪。
4
一片黑沉沉的虚空里，方圆举着伞。
隐隐约约间，有一阵警笛声在耳边响起来，大雨在呼吸间蓦然落下，方圆在一片焦急的混乱中丢下手中的伞，冲向一片带有血泊的马路。
年轻的男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方圆失神地走近几步，看清了他紧闭的眼和苍白的唇。
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
恍惚间，方圆模糊地意识到，她又在做梦了。
一瞬间，她眼前的景象换了。她低头，一身有点肥大的校服穿在身上，一个青涩的俊秀少年朝她一笑，身上是和她一样的校服：”谢谢你啊，方圆同学，谢谢你帮我。“
方圆说：”这有什么，我们是同学啊。“
画面再一转，一间简陋却满屋飘香的苍蝇罐子里，两个人相对而坐。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送给你啊。”少年的声音有点失真，方圆眨了眨眼，金灿灿的夕阳下，桌子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歪歪扭扭地写着方圆两个字。少年的手边放着书包，书包里，满满当当装着要送给她的礼物。
”许明天，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呢？“
”因为你是我的光啊。“
”你好肉麻啊，我才不是呢，”
小雨下了起来，昏黄的路灯下，许明天举着一把大黑伞，跟方圆一起坐在台阶上。
少年操着一副奇奇怪怪的口音给她讲笑话，滑稽着一张长得不错的脸，想要方圆笑。
方圆抿抿嘴，挤出一个笑，许明天见状，也没有感到如愿，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叹了口气。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圆努力地忍耐着悲意，却在这简单的一句话下，泣不成声。
方圆从来不是一个会泄漏情绪的人，身边的人没人觉得她痛苦，就连白赵伊，也是觉得她坚不可摧，没心没肺。
她明明装的很好，却在这里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没关系的，不用觉得羞耻的。“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我会保护你的。”
方圆笑了。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安详的好梦了，自从许明天在三年前出了车祸，横死街头，她夜夜惊醒，满庭萧索。
那天其实是她的生日。
许明天喜欢在各种节日上搞出很多奇妙的惊喜，他自己在开的蛋糕店里忙活到半夜，中途给她发了几条消息，这本来应该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可当方圆在一声盖过一声的铃声里惊醒时，一切都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