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时期,我的心情压抑郁闷到了极点,整天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心里始终翻来复去的忆念着一个人,和我与这人之间发生的事情。
这个人就是十天前去世的战友贾瑞祥大哥。对这个我们交往几十年,一生给了我宽容谅解,善解人意的帮扶,后又成为了生意合伙人的亲密战友,刚过花甲之年就撒手人寰,我心里的痛楚,绝不亚于他至亲至近的妻子儿女。
对瑞祥大哥的突然离世,我除了有无以复加的悲痛和忧伤,还多少对他有些怨气。因在军营时,年少幼稚的我,做了件很对不起他,很丢人很龌龊的事。当时的他,宽宏大量看破不说破,才避免了我的身败名裂,如其不然,决没有我今天的功成名就。
可他一生以此”要挟“拿捏了我大半辈子,却不给我半点当面向他悔过致歉的机会,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使我在负罪的长河里徘徊倘佯。
1980年,19岁的我参军入伍,来到河南的驻马店地区服役。虽我们同时入伍的山东安邱的战友不下百人,可分到我们班住同一宿舍的老乡,只有贾瑞祥一人。
虽是老乡,可人家是县城里的人,言谈举止尽显城市范儿;更令我羡慕嫉妒的是:瑞祥长的细腰阔肩玉树临风,高挺的鼻子浓眉大眼,白净的面皮像涂了一层奶油般的光滑细嫩。
反观自己五短身材,黢黑黢黑的塌鼻脸上,眨巴着一对失神的小眼睛,操着一口异地战友听起来,吃力又费解的莱州官话,真是要多土气有多土气,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因而,我虽与瑞祥是一块土上的人,可自感形秽的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对他高攀不上,也就并未与他有过多的交流和勾通,人家也鲜有搭理我,只是与几个生活有情趣的城市兵,喋喋不休的谈论着文学丶时尚和女人。
瑞祥有永远吃不尽的高级香烟,大白兔奶糖,成沓的花花绿绿的票子(其实也就几十块),很随便的夹在一本《红与黑》的书中,有时放在枕头下,有时就埋在床单底下。
我时常玩世不恭的这样嫉妒带着恨的想:都是人造的,为什么差距这么大!还不是人家有一个在县城当领导的爹,我有一个土里刨食的父亲的缘故吗?除了怨恨着自己的命运不济,生错了地方,生错了人家,不由还怨恨起父亲整天来信向我要钱的举动来。
老家的父母尽管勤劳本分能干,可我下有两个幼小的弟弟,上有严重肺气肿的奶奶常年用药,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艰难。
自我当兵后,文盲的父亲,以为我成了发工资的公家人,就有了指望,他更愚蠢地认为,一个保家卫国的人,工资不会少于公办教师和公社里的干部,每月几十元应该是有的。也就家里一遇到困难,他就让我上五年级的二弟,写信来索要我那微薄的津贴费。
我当兵才八个月,父亲就来信索要了四次钱。我当时每月6元的津贴,虽每次邮寄给家里仅区区10元,可除了我平时的生活必需品的消费,囊中羞涩到不足1元钱的样子。
最近家里又来信说:奶奶的病情加重,要到公社卫生院住院治疗,让我无论如何给家里寄点钱回去,这让我可犯了大难。
我首先想到了借钱寄邮到家里给奶奶治病,可我要好的几个战友都是贫困的农家出身,情况跟我一样的拮据,肯定是有其心无其力,城市兵咱又说不上话,借钱的事是无法开口的。
俗话说,穷生奸计,困做恶行,实在没办法的我,竟想出偷拿瑞祥钱的苟且之事。
当我在宿舍无人,颤抖着双手打开瑞祥的那本《红与黑》时,看到的是,书中夹着崭新的九张伍元面额的票子,和无数张小面额的人民币。第一次做贼的我,紧张的心就好像快要跳出来似的,赶紧取出了四张伍元的票子,又慌张的书归原地后逃出了房门,又跑向了邮局把钱寄回了家。
自从做了这件龌龊事后,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似的惴惴不安,我后怕着要是被人发现,不但要受处分,甚至被开除军籍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我深知部队对这类事的处理是严厉的!又同时抱着侥幸的心理,期盼着瑞祥书里夹着那么多的票子,大大咧咧的他也许不会发现。
事发第三天的中午,我却迎来了最难耐最尴尬的时刻。瑞祥用平和的语调却是犀利的眼神,边逐个扫视着我们宿舍的五六个农村兵边说:我被偷盗了二十元钱,是谁干的最好给我偷偷还回来!不然的话………后面的话虽未说出口,我却懂这意味着什么。
那几个农村兵是一脸的无故和茫然,唯有做贼心虚的我,当瑞祥的目光扫过来时,我不但不敢与其对视,还心速加快脸红的像块大红布,机械的摇着头,连自己都不知嘴里在嚅嗫着什么。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神色,大概被精明的瑞祥一眼就看穿。
又过了几天,瑞祥又私下问我:小李,你前几天到邮局往家汇了二十元钱?还是四张崭新的五圆的票子?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的嘟囔着:奶奶生病住院,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口不由心的“实在没有办法”等于承认了我就是那个贼已无疑问。他只是一句"有困难明说嘛”,便哼着歌走开了。话中的一个“明”字意味深长啊。
精明又神通广大的瑞祥,他大概多少也知道我家里常常问我要钱的情况,显然也已到邮局调查过,为做到确实无误又来诈我。得到的结果已经验证了他的预判。后来我才明白,他始终没有真正追究的意思,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怕心里冤枉了好人。
又过了些日子,连里的领导过问此事,瑞祥大哥当众宣布:是他错怪了战友们,是他把钱放错了地方,现在找到了,请大家见谅。我当时差点就落下泪来。
后来津贴高了点,我好不容易攒够了四十元钱,偷偷塞到他的床铺下,试图加倍偿还他,可第二天,这四十元又神秘地回到了我的枕头下面。
当时我对瑞祥大哥的做法,真是既感激又愧疚的坐立不安。
为了弥补我的罪过和对瑞祥的愧欠,我主动抢着给他清洗穿脏了的衣服,和臭哄哄的鞋袜,殷勤的给他打洗脸和泡脚水。
在刺骨的寒风中主动替他去站岗放哨,有时见这个细皮嫩肉的城市兵,在严酷的军训中累得躺在床上不住的叫唤,我就去给他按摩拿捏,以缓解他的筋骨之痛。
每次的助农劳动,我都主动与他搭伙,尽量地多干一些苦累的活,以减轻他的劳动强度。对我所做的这些,起先他曾拒绝过,后来看我坚持也就不再说什么。
也是同样的原因,我无论在部队训练学习,还是助农做好人好事方面,处处都不怕苦累的往死里干,以洗刷自己的耻辱。自然而然就赢得了干部战士的好评,也理所当然的在1985年服疫满5年后,转为了志愿兵。
对于我当初的不耻行为,几十年来也包括在瑞祥大哥退伍前夕,我们挥泪分别时,我曾多次想当面正式的向他承认错误,向他赔礼道歉,可宽宏大量又善解人意的瑞祥大哥,怕伤了我的尊严顾及的颜面。
这时他总是马上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它,最后一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或“一分钱难住英雄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类警句来结束谈话。一直到他去世,也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转志愿兵后的第一次探家,购买了丰厚的礼品,和家里父亲种的农副产品,大包小包的弄了很多,来到了县城瑞祥哥的家。
退伍后已在县丝绸公司办公室上班的瑞祥大哥,热情隆重的招待了我,临走还坚持回赠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光高档的烟丶酒丶茶就超过了我带礼物的几倍。从此,我再不敢造次,以后的几十年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着。
我当兵十二年,后转业到县城的一家造纸厂做保卫工作。与瑞祥大哥同在一座县城里,自然就交集多了,此时的他早已成了县丝绸公司的经理,每次的战友相聚都是他做东。
令我感动的是,他主动把我两个弟弟安排在,丝绸公司下属的乡镇蚕茧收购站工作,使他们成了家立了业,减轻了我的莫大负担。
后来蚕茧市场放开,不再是国家管控物资,丝绸公司随之解体。精明又有人脉的瑞祥大哥,自己建了缫丝厂,虽雇佣工人不多却做得风声水起。
在一次聚会中瑞祥大哥听说,我所工作的造纸厂,因环保问题面临关闭,我也面临下岗,他便对我说:到我的厂子里来,主管财务和后勤这一块。原来管财务的一个远房亲戚手脚有些不干净,我早就想撤换他了。
此时,我一听到“手脚不干净”几个字,心头一震如刺在背,我不由想到,我可是有前科的手脚不干净的,曾做过龌龊事的三只手的人啊,瑞祥大哥这么不计前嫌的莫大信任,它比金子还贵重啊,我不禁感动的眼睛湿润了。
此后与瑞祥大哥合作的几十年,我每年要经手大量的资金,直至现在有过亿的资金流由我掌控,我却从没多拿厂子里一分钱,多占顶点的便宜,只是兢兢业业的,严谨又节俭的当着瑞祥大哥的钱袋子,深得他们父子的完全信任,把我当成他们的自己人来看待,我与瑞祥战友的感情真挚融洽又亲密。
好人无长寿。十天前一向身体还算不错的瑞祥大哥,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患心源性猝死,这使我好像突遭一闷棍的重击,直至现在还缓不过劲来。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时刻阴晴,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我要做的也只能尽心尽力辅佐他的儿子,把厂子好好经营下去,才算对得起另一个世界的瑞祥大哥。
我在格局大,心胸宽阔的瑞祥大哥的提携下,在小小的县城也算是人物了,可我这个已过花甲的老者始终不明白,心里早就宽恕了我的瑞祥大哥,为什么始终拒绝我的当面正式的悔过谢罪呢?
虽他有顾及我颜面和怕伤我自尊心的善意,可那种无罪一身轻的酣畅淋漓,我也是已经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只是我与瑞祥大哥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的宽恕和悔过,总感不是那么回事,总感到不得劲。这无疑成为我余生心中永远的羁绊和遗憾!
直到今天,我才算深刻理解了古人这样的训诫: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