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八年（1181）年冬，辛弃疾遭弹劾落职，于是返居江西上饶城外的带湖。次年春，带湖新居初成，辛弃疾赋《水调歌头·盟鸥》一首，造语新奇，情志洒脱，很值得读。

水调歌头·盟鸥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辛弃疾书法《去国贴》

词题“盟鸥”，即与鸥鸟盟誓之意。鸥鸟是古诗词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沤即鸥。翻译成大白话，海上有人很喜欢鸥鸟，每天都去跟鸥鸟玩，鸥鸟也很喜欢他，几百只几百只地飞下来跟他玩，他爸知道了，说：“你跟鸥鸟那么好，捉几只来我玩。”第二天，他再去海边，鸥鸟高飞天上，不再下来跟他玩了。人一旦有了机心，连鸥鸟都能感受得到。

古代文人很喜欢这个故事，一旦写有隐逸志趣的诗，就会经常使用这个典故。宋代的刘志方，还根据这个故事，谱成了一首古琴曲《鸥鹭忘机》，是古代著名的古琴曲之一。这个主题，古人从写滥了，但稼轩才情高远，写起来自有一番新奇别致的韵味。

词的开篇徐徐写来。“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奁，音“连”，意为匣子。见有注者说，翠奁是比喻碧绿的湖面，我以为不是，匣子怎么能比喻湖面呢？我认为这里是说，带湖水干净澄澈，能见湖底与四面翠绿的植物，因此整个带湖，就像一打开了的碧绿的匣子。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杖，竹杖。屦，音“句”，是古人用麻、葛等做成的鞋子。杖屦，借指出游散步。四句娓娓道来，如家常语，质朴而有情趣。

接下来三句引入题眼，“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即与鸥鹭盟誓，我已无机心，今后常来常往，莫要相互猜疑。这三句模仿古代诸侯会盟时的盟誓用辞，《左传·鲁僖公九年》：“齐盟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语调中有故意正经的不正经，很是有趣。

常人行笔至此，已意尽难继，稼轩才力，却能再翻一层。“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他不仅跟鸥鸟盟誓，还跟鸥鸟说，你知道白鹤在哪里吗？可以叫着它们一起来玩。笔力翻新出奇，情到愈高愈远。

上阕刚与鸥鹭盟誓，下阕笑起了鸥鹭。“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青萍、翠藻、苍苔，见带湖之旖旎风光。因为这几句没有主语，解者引入了常在湖中捕鱼的鹭鸶，我不知道鹭鸶是不是鸥鹭，若不是，则有强解的嫌疑。一首词引入多个主体，会造成词意的涣散，何况词人还没有在词中明说，我觉得这里的主语还是上阕的鸥鹭。鸥鹭排开带湖中的浮萍水藻，立在青苔之上，盯着湖水里的鱼，词人笑鸥鹭只知窥鱼求食，不解词人举杯遣怀。鸥鹭饿了自然要窥全求食，笑得无理，无理之妙，在于反过来强调了词人闲适的情怀。再一层，能笑鸥鹭，是以鸥鹭为真友，可与它述说自己的情怀。

何种情怀？“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畴（音“愁”）昔，往昔，以前。带湖原是荒芜之地，现在已成词人新居。南宋洪迈《稼轩记》中记载，辛弃疾在带湖“筑室百楹”，整个带湖，恐怕都成了辛稼轩的私家湖泊。带湖从以前的废沼荒丘，变成现在的明亮别墅，在新居中赏明月清风，品带湖之变化，便可观照出人世的悲欢。带湖由荒而兴，自己由官而隐，“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杜甫《曲江二首》）

最后，“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带湖东岸，绿阴尚少，还须再栽些杨柳。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说：“结句云‘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信手拈来，便成绝唱，后人亦不能学步。”为什么是绝唱，其实跟上阕末二字一样，翻新出奇。从人世欢哀的慨叹中，一翻，落到了生活中的栽树，即写出了词人对带湖的喜爱，也让词人的情绪从人世恒常的悲欢中跳了出来。人世中少不了悲欢，红尘中必多风雨，但生活中还有许多事物值得热爱。而这样的情感转换，辛弃疾却以家常语信笔写出，非有绝世的才华，脱俗的志趣，如何能做到？

对于这首词的评价，我觉得陈廷焯《词则·放歌集》中的说法颇为准确：“一气舒卷，参差中寓整齐，神乎技矣。一结愈朴愈妙，看似不经意，然非有力如虎者不能。”

再以此词对照辛弃疾的人生，便更能感受到这首词的魅力了。稼轩有丈夫英雄气，有报国救世志，然英雄气每遇摧折，报国志多遭挠阻，他的内心可以说郁闷已极。他甘心退隐江湖吗？几年前他就写过：“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他也不想做那个因为求田问舍而被刘备看不起的许汜。但是现实总不给他“逞英雄”的机会，现在还御史王蔺还弹劾他“奸贪凶念暴”、“肆厥贪求”，官也丢了，只能退居带湖，你说他郁闷不郁闷。

但是，郁闷就是投江汨罗、歌哭穷途吗？历史上也有众多英雄豪杰是这么干的，但是，辛弃疾没有这样，他在这带湖美丽的风光中开解了自己。自我开解就是要磨掉自己的英雄气，放弃自己的报国志吗？并不是，只是当我们的志向实在无法施展之时，要学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历史有兴废，山海有沧桑，潮水有起落，人世有悲欢，人生最重要的，是要学会自我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