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冷宫之内,侍卫、宫女、皇子的爱恨纠缠,江山美人,取舍之间,双男主设定。)
【1】
啾——
偌大的宫城上空,骤然划过一声夜鸟的啼鸣。
只见那鸟端端落在一处偏僻殿宇的屋顶,扑扇几下翅膀,掉下三两残缺的翎羽。
有一根羽毛飘飘荡荡,不偏不倚,停留在小侍卫徐循的靴边。
他按住佩刀,蹲下身捡起来,又捏住它就着月光照看。
那根羽毛很轻,有一指长,雪白,通透。
徐循莫名地傻笑半天,又羞赧地往宫殿里呆望。
这个明天当作礼物送给她,她一定欢喜。
两年了。
他负责守卫寒露堂两年,和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徐循发誓,明天争取和她说上三句,不,四句。
对了,寒露堂就是坊间传言的,所谓冷宫。
住的都是当朝失宠的嫔妃贵人。
徐循与另一个侍卫两班倒,你白天我黑夜,上头有令,守着里面不跑出来人就行。
至于那些女人寻死觅活,撒娇作痴的一概按刺客处理,死了不仅为位高权重的后妃拔去眼中钉,还能为内务府节省钱粮开支,因此,杀人反倒成了冷宫侍卫升迁的一条捷径。
徐循记忆里,同伴刀下撞死过两个妃,一个才人,一个美人,只有他,刀尖上始终没有染过血。
于是乎,身边的同伴两年换了三茬,只有徐循,依然原地踏步,自在做他的冷宫小侍卫。
徐循是家中幼子,从小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家里本是皇城外的庄户,千托万请帮他谋了这个差,不图他出将入相,飞黄腾达,也图个天子近身,沾沾龙气。
谁曾想被派到冷宫来,一呆两年不得出去。
爹娘兄嫂因此着急,道他年已二十,俸禄微薄,何时才能娶亲?
他们哪能知道呢?
这处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却是这魁梧少年心中最眷恋的所在。
【2】
徐循心上人名唤阿德。
是这寒露堂中,何贵人娘娘身边唯一的宫女。
那个何贵人还带着一个小皇子,今年十六了,看着潢天贵胄外表俊朗,其实是个十足的傻子,整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
两年前,徐循初到寒露堂,听说一对倒霉的贵人母子在这里已经熬了十年,别提有多震惊。
初见阿德,是在冬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寒露堂中本来有井,原本是用不了外面送水的。
只是那里头不知葬送过多少积年的冤魂,也没人敢喝里面的水了,需要内庭太监们运水供给。
那天徐循来和同伴换岗,忽听得宫门内有人嬉笑的声音。
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听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同伴朝里面探头探脑,窥得津津有味。
“看什么呢?”徐循好奇地问。
那人转过头来,脸上露一丝yin邪,竖起手指做个噤声的动作。
“嘘,有意思得紧。”
徐循本能地皱眉。
宫门大开着,哪里用得着偷窥?
木板水车横在中门里,两个小太监围背靠着车辕坐在地上,搂着个惊慌失措,衣衫不整的宫女。
徐循一见气得七窍生烟,哪有这种畜生?光天化日调戏这些可怜人。
“岂有此理!”
他也不顾同伴阻拦,冲上去一手一个,将两个阉人掀飞。
那两个太监正在得意,没防备摔个狗吃屎!
徐循同伴不得不赶过来扶起两人。
“二位公公,伤到没有?”同伴狠狠瞪徐循一眼,又与两个陪小心。
“这是哪来的蛮子?”太监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用公鸭嗓子嚷,“皇宫大内,岂容你这等野人放肆!”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
徐循低声细语,与那个已经发髻凌乱的宫女道声:“姑娘,你先回去。”
四目相对,猛一眼看到她左脸上一道清晰的伤痕,本能地嘴角一抽。
宫女慌忙整理衣裙跑回了宫室,徐循反应过来,才义正辞严与太监们斗嘴:“到底是何人放肆?咱们到吴总管那里讲讲道理!”
吴总管正是掖庭洒扫处一名总管,也是那个将徐循塞进宫当侍卫的远亲。
两个太监一时面面相觑,哪个吴总管?宫里好几个吴总管,别是皇后身边的吴总管?
也不敢多问,怕徐循果真认识哪路真神就不好看了,只把徐循同伴教训一顿,推着水车灰溜溜地走了。
看见太监走远,徐循同伴气得指他说:“得罪什么人不好,为这丑八怪得罪这帮没根的玩意儿,这里是冷宫啊,大少爷!别说一个宫女了,他们连里面的皇妃也敢……”
徐循一个字没听进去。
他不自觉回头寻觅,但见那扇宫室的门半开半闭,宫女站在那里,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向他脉脉凝睇。
紧接着就听到有个尖锐的女声恶狠狠叫:“阿德,洗脸水打好没有?死在外面了!”
【3】
从那天起,徐循开始时时留意那个脸上有疤的宫女。
其实不用留意,她也扎眼得很。
寒露堂几个宫室,嫔妃贵人不算,身边照应的下人,除了阿德,其余清一色的白头宫女。
其实阿德面庞白皙,生得很美,若不是脸上那道疤,还真是个绝色美人。
何贵人是老资格,十年来熬死一茬茬姊妹,现在独占最大宫室,吃穿用度掐尖要强,整天不是与嫔妃拌嘴,就是刻薄阿德。
徐循整天看她各种劈柴挑水洗衣劳作,还要忍受何贵人的朝打暮骂。
阿德已过了二九年华,头上胡乱挽了把发髻,时常穿套靛蓝宫衣,系灰色腰围,蓝裙下露出一截深灰裤子,大冷天蹲在庭院里洗主子们的衣物,一双削葱般的小手冻得赤红。
身边穿灰袄灰裤,戴同色耳帽的皇子,绕着她疯疯癫癫地转竹蜻蜓。
“姐姐,姐姐,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皇子到了变声的年纪,公鸭嗓子响彻整个殿宇。
间或有出来晒太阳的嫔妃骂一句:“丑八怪领着傻子。”
不多时装扮妖乔的何贵人便走出来怼:“biao子烂货,识相的给老娘滚!等老娘撕烂你的臭嘴,看你还惦不惦记见皇上,多少龙精堵不住你的嘴!”
“你,你——”那嫔妃也是出身大家,哪里听过这些?直气得要死过去。
引得旁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还当自己是贵人娘娘。”
“因着她狐媚,才得罪皇后扔进来的,还不知收敛。”
“生了皇子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进冷宫。”
阿德听得面红耳赤,正在难堪,忽然皇子蹲下来,瞪大眼睛问她:“姐姐,什么是龙精?”
众人再是忍不住,哄然大笑。
有人立誓要与何贵人作对,上去推那半大小子,直望阿德身上栽去:“殿下,你姐姐知道,姨娘跟你说,晚上你爬到她床上,扒了她衣裳,她自然告诉你……”
“贱人!找死!”何贵人一听这话,瞬间急红了眼,冲上来就与那人扭打一团。
“成何体统!都给我住手!”
徐循再看不下去。
“哗”地一下抽出佩刀便冲了进去,众人一看那明晃晃泛着白光的刀刃,立时没了脾气。
一哄而散。
何贵人带着皇子走回宫室,一步三回头地,饶有深意地瞟徐循。
徐循哪能看见。
蹲下来帮阿德把掉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捡回水盆。
阿德头也没抬,刻意拿胳膊挡着脸上的伤痕,忍着泪意,怯怯道声:“多谢大人。”
徐循听得心碎。
脱口而出:“她们再欺负你,我砍了她们!包括那个姓何的婆娘在内!”
“不,不。”阿德吓得小脸煞白,端起水盆,急匆匆跑开了。
加上这次,他算是第二次帮她解围了。
【4】
徐循从外头买来了冻疮药,夜里偷偷放在了何贵人宫室门前。
好容易熬到早晨,突然看到小皇子出来,将药瓶捡起,还揭开盖子嗅,当时就急眼了。
这要是他误食身亡,可不得了。
好歹是个皇子,比不得那些失宠的嫔妃。
徐循脚下生风,趁他将药倒进口里之前,飞扑过去将药瓶抢了下来。
“小殿下,这个不能吃。”十八岁小侍卫喘吁吁的,黝黑的脸孔急得沁出了汗珠。
十四岁的小皇子歪着头,眼神无辜地望着他傻笑:“毒药么?”
徐循面上微红:“小殿下,拿给你姐姐,涂手用。”
他比划着做了个往手上涂药的动作。
等小皇子转身蹦蹦跳跳地走进去,徐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孩子为什么会说出“毒药”两个字,这不是正常人的怀疑逻辑吗?
转念一想,也许是何贵人和阿德教过他,要时时保持警惕。
他听说今上有四位皇子,那三位分别是皇后、贵妃、淑妃所生,只这位四皇子的生母是出身微贱的失宠贵人,皇子又因小时候药坏了脑子,储君之位早已无份,又有谁会来害他?岂非多此一举。
过几日阿德就有回应。
也是利用小皇子从中传递,给徐循做了对蓝布护膝。
之后又把做好的荷包、锦帕拿给徐循,小皇子说:“姐姐说,卖钱。”
私相授受违反宫规,冷宫里的人迫于生计,暗地里请托侍卫太监买来丝线,将绣活儿拿到坊间卖,却也是常有的事情。
徐循猜到过去肯定也有人帮他们传递。
只不过和别人不同的是,徐循绝不从中克扣,有时还要搭上几吊钱,给阿德捎些胭脂水粉。
被同伴发现,只说是给家中小妹买的。
同伴却劝他小心,何贵人那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谁知冬去春来,两年无事。
【5】
阿德今天二十岁了。
妆台上,放着徐循白天送给她的羽毛。
还是皇子带给她的。
这个生辰礼物比人世间任何金银珠宝都要珍贵。
她是犯官之后,没入掖庭,小小年纪就跟着贵人娘娘,早就忘了生辰为何物。
她把两年前遇到徐循那一天,定为了自己的生辰。
——只有那个面色黝黑,高大魁梧的侍卫大哥,才把自己当作人看。
宫里的奴才,都不是人。
此时的她,穿一袭雪白寝衣,披散开满头青丝,落下一缕遮住左脸的伤痕,镜中半张美人脸,倾国倾城。
她想起十三岁那年,贵人娘娘拔下簪子划花她的脸时,如是感叹:这张脸,千万不能教那个无情无义的老色鬼看见。
白衣少年从她身后将她搂住爱抚,不多时,又将她拦腰抱起。
她闭上眼睛,咬了咬下唇,眼角无声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又要做那件事了。
人前,他是个人畜无害的傻子。
人后,他是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自两年前徐循送自己冻疮药那次开始,皇子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可怕。
她给心上人做护膝的那个晚上,他无心再偷偷温书习武,反而按照那个嫔妃说的那样,爬上了她的床……
第二天贵人娘娘就知道了。
她冷漠地吩咐阿德把染血的床单清理掉,不忘恶狠狠叮嘱她不许怀孕,又道:越儿还是个孩子,这种事不可太放纵,你该知道怎么让他有节制。
阿德跪在地上,抱着床单的双手都在颤抖。
这就是她服侍了十年的贵人母子。
她自跟着贵人起就遇到她失宠,十年没有享过一天福。
明明是皇子糟蹋自己啊。
她想起徐大哥,越发心如刀割。
“那个小侍卫,你还是要哄着他,我瞧他心思纯善,是可用之人,我想再试探一下他。”
十六岁的皇子齐越,心机城府已经超乎常人。
“殿下,你就饶了徐大哥吧。”阿德在他怀中,唯有嘤嘤哭泣。
他们传递出去的荷包,内里有夹层,装着贵人母子这两年用来联络外臣的密信。
两三行涂蜡的字,倘若东窗事发,徐循就死无葬身之地。
“徐大哥?叫这么亲热了,贱人!”齐越一听,一巴掌招呼过去。
又翻身上去,掐住她的咽喉,眼中冒出熊熊烈火:“我们十几年的感情,抵不上一个低贱的小侍卫,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阿德闭上眼睛,再一次经历人间炼狱。
天亮以后,她头戴那根羽毛做成的简易簪子,出现在徐循面前时,整个人已经无比憔悴。
她依旧穿着那身靛蓝宫衣,捧着铜盆,立在门前与徐循两两相对。
她眸中带泪,心中千万次地念念:徐大哥,带我走吧,带我走出这个冰冷的地狱,我做一辈子丫鬟,伺候你。
徐循望着她头上的羽毛簪子,傻傻地笑了。
他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今上决定立太子了,立储大典前夕将有恩典,赦一批在宫中服役多年的宫女出宫。
倾尽这两年的积蓄,再问家里挪借一些,再托吴总管帮忙,不愁不能把阿德划入出宫的名单之列。
【6】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元夕夜,宫城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徐循主动换了夜班,膝盖上绑着阿德做的护膝,面带微笑站在宫门前守卫。
他知道,这夜何贵人一家一定会走到庭院里看烟花。
或许他可以看到阿德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不料变生不测。
何贵人一班人刚走到院子里,蒙面刺客就从天而降。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个痴傻的小皇子。
现在,他已经不小了,站在那里,比阿德还高一个头。
徐循奋不顾身将小皇子护住,最终刺客被他杀死,小皇子获救。
徐循背部被硬生生砍了两刀。
这一夜,宫中还发生了另一起震惊朝野的刺杀事件。
遇刺的是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大皇子,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
大皇子就没有小皇子这般幸运,据说被侍酒的美人一把匕首插入胸口,当场薨了。
怪道说,傻人有傻福。
只有阿德知道,为了等这一天,贵人母子俩忍辱负重、运筹帷幄了多久。
何贵人为了报复皇后,甚至不惜把身子送给皇后身边的太监总管玩弄。
外人只看到,皇后身边的吴总管曾经有几次出入冷宫,狠狠羞辱了对皇后不恭的失宠贵人。
一夜之间,宫中风云变色。
两位皇子遇刺,一位遇刺身亡,一位受惊昏迷。
原以为小皇子是不受重视的,意外地,掖庭竟派来了几位太医,为小皇子齐越与侍卫徐循延治。
“我是习武之人,没大碍的,阿德,你不要哭。”
徐循趴在床上哄她,啊,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和她独处。
何贵人感激徐循对小皇子的救命之恩,特许阿德在床前照顾。
阿德看着徐循背部染血的绑带,用绢帕捂住嘴,不住地抽泣。
她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她知道,这就是一场阴谋。
“阿德,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好想看到你笑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你笑过。”徐循心都要碎了。
他伸过手去,拉她的小手。
真好,和他想象中一样柔软。
“徐大哥——”阿德停止了哭,面对他,翘起嘴角,轻轻地唤了一声。
徐循怔住。
呼吸都要停止。
她笑起来真的好美。
眉眼弯弯,眼神干净清澈,五官小巧精致,像是画上走出的仙女儿。
但是这伤痕又是怎么回事?老天爷这么狠心。
“再叫一声,叫大点声,真好听。”他说。
“徐大哥——”阿德响亮地叫。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
阿德头一次觉得,活着真好。
外面的烟花已经停放,但是,她生命中的烟花第一次绽开,如此地,绚烂夺目。
他们聊了一晚上。
阿德想听宫外面的事情。
因为从来没有人给她讲过,皇子读的书里提到过,那是个神秘的,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繁华世界。
徐循就讲给她听。
讲三山五岳,小桥流水。
讲穿林打叶,万户捣衣。
讲花香鸟语,蒌蒿满地。
讲市井贩唱,人流如织。
……
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7】
房门前。
皇子齐越望着阿德伏在徐循怀里睡着的样子,暗暗将拳头攥紧。
嫉妒之火灼烧着少年的心。
她的睡颜是那样甜美。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狗男女!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有阿德的背叛,不在预计之内。
徐循生得面庞黝黑,五官勉强算作周正,浑身的穷酸气。
他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
徐循伤还没好全,宫中的局势却已不知不觉改变走向。
先是刺客的来历,经大理寺会同三司查实,竟全部着落在贵妃及其所生的二皇子身上,皇后急于为爱子报仇,不依不饶,当晚就赐了贵妃鸩酒,至于二皇子,也在次日被今上废为庶人。
淑妃及三皇子唯恐牵连到自家,索性闭门不出。
再是冷宫中的四皇子齐越,受到这次惊吓后,或许是以毒攻毒,痴傻之症竟离奇好了。
大皇子被追封为皇太子,在丧仪上,齐越比任何人都哭得伤心,皇后问他,与太子并无交集,为何如此?齐越回答,想到父皇母后因痛失爱子身心破碎,做人子的,哪能不心急如焚?帝后频频点头,大臣们无不赞许。
皇后有心扶持,命掖庭局速将四皇子迁出冷宫,暂居兴庆宫养病。
宫内外因此疯传,皇后有将四皇子收为养子的打算。
但又有人摇头,道人家四皇子正经生母何贵人还活着呢,哪有一个儿子两个母亲的道理。
*
皇子齐越迁宫以后,钦点了冷宫侍卫徐循作为他的贴身侍卫随行。
徐循就此官升两级,族中众人纷纷喧嚷起来,道徐循在冷宫一呆两年,原来是押宝来的。
如今背靠四皇子这棵大树,搞不好将来能做到镇国将军。
徐循感激四皇子不忘旧情,内心却难免郁闷,因为阿德与何贵人还在寒露堂里。
他几次三番想与皇子开口,到底张不开嘴。
他现在许多事都想通了,这么多年来,皇子的痴症怕都是装出来的,他要保全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皇后并没说放何贵人出来,阿德也只有暂时留在那里照顾主子。
那一日,阿德竟然自己出现在兴庆宫外。
她此时换了宫女的深绿色宫裙,梳着垂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
徐循向她微笑示意,阿德本能垂下头来,看得出脸上是高兴的。
齐越瞟他们一眼,嘴角略略一抽,遣了徐循及旁人出去,凑近了问她:“姐姐想我了么?”
阿德向他恭敬地施礼:“回殿下,贵人娘娘今天生辰,请殿下晚间务必过去一趟。”
齐越拍拍脑袋,道:“哎呀,不是姐姐提醒我都忘了,好,我一定去。”
阿德转身要走,到底被他抱住,无法脱身。
“想死我了。”少年的气息在她颈间吞吐,阿德猛然间感到一阵恶心,这气息熟悉而恐怖。
想到徐循就在殿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跪倒在地,垂下头,不敢再看那一袭白色锦袍的美少年:“殿下今非昔比,还是,还是自重些。”
齐越苦笑,眼中略过一丝阴狠。
“好,听姐姐的,不急,总有一天,我会接姐姐当贵妃。”
【8】
寒露堂。
何贵人的生辰夜,齐越并没有来。
阿德一个人陪着贵人娘娘过生辰。
她对她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
“阿德,多吃一点。”
“娘娘,皇子一定被什么事绊住了,奴才今天过去,看到他好忙。”
阿德的解释,软弱而无力。
何贵人伸出瘦削的手指,抚摸她脸上的伤痕:“阿德,好姑娘,是我们母子对不起你。”
阿德吓得立即跪倒在地:“贵人娘娘,您说什么呢?”
何贵人温柔地笑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小侍卫,但是我的儿子秉性我清楚,你今后和那个侍卫,还是断了吧,否则……越儿是真的喜欢你,不是图一时快乐的,答应贵人娘娘,你和越儿,要好好的。”
“娘娘……”阿德听得毛骨悚然,贵人娘娘为何会突然说这些。
“我累了。”何贵人叹息一声,吩咐她道,“小厨房里我还煨着越儿喜欢喝的鸡汤,你去看看,不要水煮干了。”
阿德疑疑惑惑地出去,回头来,就看到何贵人已经一条白绫挂在了房梁上。
*
第二天,齐越与徐循收到消息,内务府已经把人收敛妥当了。
原来昨夜皇后突然身体不适,齐越连夜带着太医前往侍疾,足足耽搁了一夜。
内务府报的是何贵人暴病,自尽一事只字不提。
因诞育皇子的关系,何贵人身后哀荣,被追封为何敬妃。
齐越连生母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灵前又是一番痛哭流涕,阿德在一旁默默拭泪。
是真是假,她已经分不清。
贵人娘娘是不是皇子故意逼死的?
因为生母是他成为皇后养子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早已不是那个乖巧懵懂的小皇子,现在的齐越,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和不择手段的兽心。
弑兄逼母,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她一身重孝走出灵堂,阳光刺得她几欲晕厥。
徐循将她轻轻接住。
“阿德,这里的事一完,我就与皇子提咱们的事情……”他安慰她说。
“我们有什么事情?”阿德突然之间变了口气,冷冷望着他道,“徐大人,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徐循如遇雷击般定住。
不久,今上恩旨,四皇子齐越因贤孝聪敏,受封恒王,记名皇后膝下。
【9】
五年过去。
徐循一路辅佐恒王齐越从亲王到太子,再到荣登九五之位。
如今,他已升任御林军统领,风头无俩,光耀门楣,百姓都称“黑将军”。
唯有一桩事令人不解,任凭求亲的踏破门,黑将军至今未娶。
阿德受封妃位,长居深宫,齐越三宫六院之中,多的是高门显贵之女,德妃出身寒微,又较陛下年长,脸上还有伤痕,她的存在,被认为是陛下不忘旧情,贤明仁义的象征。
何贵人去后,阿德回到齐越身边,却再也没有笑过。
齐越倾尽所有,遍访天下名医,为她疗治脸上的伤痕。
又是一年元夕夜,徐循在宫宴上看到阿德,终于见到那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这张脸如今艳绝后宫。
陛下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这张脸上流转。
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张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他时常怀念他受伤的那个晚上,她那昙花一现的美丽笑容。
心痛如绞。
她从恒王爱妾升为当今德妃,多少回,齐越召她伴寝,故意要徐循在门外宿卫。
每一回,都是一场凌迟死刑。
君臣之间,也有一起饮酒,酒后齐越得意说道:“徐大哥,我十四岁就和她,嘻嘻,你别看她外表冷,其实……”
私底下没人,齐越喜欢称他作“徐大哥”。
就像阿德曾经那样叫他一样。
想告诉他,他齐越和阿德才是一对。
他徐循不过是个外人。
但是怎么回事呢,德妃娘娘头上永远戴着那枚羽毛簪子啊。
回宫后,齐越就发了疯。
“滚!统统给朕滚!”
宫女们吓得惊慌退走。
阿德跪下来,帮皇帝脱靴。
齐越一把拽下她头上的羽毛簪子。
“陛下折断它吧。”
她淡漠地回应。
齐越猛然将簪子掷于地,眼中充血:“朕待你不够好吗?待徐循不够恩重如山吗?你为何还要想着他?你是不是想朕将他碎尸万段?”
“臣妾服侍陛下歇息吧。”她说。
不爱,过了五年,十五年,五十年,还是不爱。
齐越这夜与她彻夜欢好,虽然他们之间,从来谈不上欢,也谈不上好。
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的兄弟、政敌、已经全部铲除,秘密亲信也以各种理由处理殆尽,连扶持他上位的太后,如今也莫名地缠绵病榻。
阿德与他呆的每一刻都是酷刑。
齐越本是众人称道的明君,头一次误了早朝。
两人穿好衣服,齐越下旨,着人拿来鸩酒。
阿德看到,终于解脱地笑了。
“越儿——”她突然之间唤出他的乳名。
齐越鼻子一酸,猛然将她搂在怀中:“姐姐——”
“你做的对啊。”她把头抵住他的肩膀,悠悠地说道,“我和徐大哥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两个知道陛下全部秘密的人了,所以,我们都不应该留了。”
原来齐越登基前夕,连寒露堂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所有见证过陛下不堪过去的,知悉他见不得光的秘密的人,如今只剩下了徐循和阿德。
一个是他倚重的爱将,一个是他此生的挚爱。
阿德早就看出来,他在意的,不仅仅是爱妃对他怀有二心。
他更在意千秋基业,万世英名,一个明君,身上不该有任何污点。
“姐姐,你误会越儿了,越儿怎么忍心让你死?你那么疼越儿,是不会乱说的,只要你肯让我除掉徐循,今后我肯定还会废掉皇后,到那时我们夫妻两个……”
明君贤后,伉俪情深,他与阿德感人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古,这才是他想要的最终结局。
阿德惨然一笑,失去了心中对他最后一丝温情,她第一次主动吻了吻他的脖颈,柔声道:“越儿,相信我,徐大哥也不会乱说话的,他连字都不识几个,我死之后,你让他去看守皇陵,这是姐姐这一生唯一一次求你。”
如果她和徐循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么,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他,对不起,徐大哥,又要让你承受活着的人无边的痛苦。
“姐姐,姐姐——”终于,齐越搂紧了阿德,像个孩子似地,痛哭不已,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流尽。
是日,德妃郑氏暴病,薨,追封恭顺懿德皇贵妃。
【10】
天空飘落了稀稀疏疏的小雪。
帝都有多少年没有下过雪了?徐循已经记不清。
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皇陵的一处山坡上,穿着当年冷宫时那身侍卫的翻领胡服,一手按住佩刀,一手摊开手掌,去接那雪白晶莹的小花儿。
家人已经全部迁去了南方,帝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从此,真的是除了她,了无牵挂了。
真美。
这些雪花儿,比那年在寒露堂,他捡到的那枚羽毛还要美。
阿德要是见了,肯定非常欢喜。
他望着天空,想和她话,但是,任凭怎么张口,也说不出来了。
贬到皇陵之前,陛下与他一杯御酒践行。
齐越笑得天真,恍若他当年装傻时的模样:“徐大哥,朕真是羡慕你,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一杯酒下肚,将徐循毒哑。
徐循望着漫天的雪花落下了泪。
他想起曾经和阿德讲过的人间故事里,还有下雪这件美妙的事,没有同她讲。
“徐大哥——”
一声清脆的呼唤,恍若天籁之声,这是哪里传来?
徐循以为是阿德显了灵。
本能地转身。
却见一个农妇装扮的美丽女子,提着裙裾,俏生生向他缓缓走来。
她脸上洋溢的笑容,胜却春花秋月。
发髻间的羽毛簪子,纯洁如新。
是他的阿德啊,活生生的阿德。
徐循张大了嘴巴,半晌,才艰难地爬起来。
他面带微笑向她走去。
心中默默祈祷:吾皇万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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