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三年,痴傻的江玄宴突然清醒。
众人都以为,我会挟恩要他娶我。
毕竟我手中的镯子,是他曾说着娶我的话,亲手为我戴上的。
可现下,江玄宴却只说:「不过是痴傻时做的糊涂事,算不得数。」
我愣了愣,摘下镯子还给他:「这个我不要了,郎君能否将身契给我?」
闻言,神色淡漠的男人,却瞬间攥紧了手。
1
江玄宴清醒那日,意外得没有任何征兆。
在那前一天,他还从小洞偷跑出去,恰好遇见了向来厌恶他的七郎君。
那是个被娇惯的八岁孩童,动起手来无法无天,不知轻重。
江玄宴被打了一顿,找到他时,主子奴仆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人蜷缩着躺在池塘边上。
我熟练地拍掉他布衣上的灰尘,查探他身上的伤口。
除了额头有些淤青红肿,没有什么大伤,我松了一口气。
江玄宴看到我,拉了拉我的袖口,疼得龇牙咧嘴。
却只知道笨拙地跟我描述七郎君腰间挂的小老虎,最后央求着也要一个。
我拍了拍他的头,笑笑:「我给你做,但你答应我,以后别再偷跑出来,行不行?」
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身量极高的男人,眨巴着一双大眼却是孩童神态,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用银子托角门买了一块泛着金光的布料,我没见过七郎君身上的那只老虎,但我的手艺不差,给江玄宴做的小兔子、小马驹他都爱不释手。
江玄宴擦了药睡着时,我点着油灯,连夜将那只老虎做了出来。
他的心智成了三岁的孩童后,每每被人欺辱,也会抱着双膝自顾自地闷闷不乐。
除了保住命和求一口饭,我一个卑贱的丫鬟,在这大家族里,什么都给不了他。
但好在他向来很好哄,一块饴糖、一个小布偶,便能眉开眼笑。
隔天,我将布老虎藏在身后,刚要开口叫他时。
不似以往毫无骨头似的趴在桌上,眼前的男人,临桌而坐,长袍自然垂落,腰背与椅背隔出了一拳的距离,无声地恪守着礼仪,尽显君子端方。
他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我,那一眼,没有了单纯懵懂和无知。
而是眸光若星,流转间似藏万千机巧。
像许多从前,我只敢远远地望着的那般模样。
明明还是那粗陋的衣裳,可眼前这张脸,却似于美玉之上雕琢而成,周身仿若罩着一层无形的冷霜,恍如谪仙现。
只一眼,我便明了,那是属于从前江家大郎的神姿,是曾被天下人盛赞的举世无双。
我捏紧了藏在身后的布老虎,心里涌上遗憾。
世家大族规矩森严,可那一刻我没有朝他跪下,我撑着自己的身体,却不可避免地弯下身子,低声道:「大郎君——」
半晌,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略过,巡视着这破旧不堪的屋子,一张碎了半角的桌子和一张干净却盖着补丁被子的床榻,是这狭小屋中仅有的物件。
他那样聪慧的人,垂下眼便知晓自己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但他仍旧无悲无喜,从容不迫。
他起身时,从我眼前走过,那双我缝制了两日的布鞋,在我的视线中停下,随即又离去,只留下一句:「我痊愈之事,你有功,待我归来,可求赏赐。」
他从房间走了出去,房间里的光明灭交替了一瞬,最后归于沉寂。
我从身后抽出了布老虎,手指抚了抚虎头,那一刻,我就知道。
东陵世家子弟之首,芝兰玉树,如圭如璋的江玄宴,又活过来了。
也许往后,阿荞和那不堪回首的三年过往,将永存于他身后的这片黑暗里。
2
江玄宴离开约有半月,我才重又从府上人口中听闻他的消息。
我与他住得偏僻,除却头一年偶有人过问,后来再无人在意。
因此,他离开的前几日,我照常去前院上值。
偶有人问起,那傻子今日怎么没跟在你屁股后,我低着头勤勉地扫着地,一边道:大郎君近日感染了风寒,不宜走动。
那人咬着零嘴,啐了一口栗子皮在地上:「不过一个傻子,也就你还敬他是个郎君。」
我仍旧低着头,只是将扫帚往前移了些许,将那栗子皮扫了进来。
若是往常,我还会讨巧地应和她几句,为着她手中的糖炒栗子。
她是三娘子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地位比我们这种普通丫鬟高一些,偶尔能得一些稀罕赏赐,比如这种专为主子们采购的零嘴。
她喜欢听好话,若是我说得她高兴了,随手便会赏我两颗,我便能揣着回去给大郎君尝尝味。
他曾于高门华堂之中,享尽了世间尊荣,珍馐映华光,金杯盛美酒。
后来命运陡转,食得是粗茶淡饭,硬挺的麻衣粗布常在身上磨出了道道红痕。
我总想他好些,再好些,比不得从前光景,但至少也尽所能地少吃些苦头,可我能讨要来的,总归还是那些不值钱的。
郎君们玩坏了的九连环,腻味了的象牙陀螺,娘子们用旧了的笔墨,若恰巧我前去送花卉,再舔着脸还能要上几张宣纸,足够大郎君写上几日的字。
大郎君,大郎君……我总这样叫他。
他懵懂无知时,曾问我何为大郎君,像阿荞就有名字,大郎君就叫大郎君吗?大郎君没有名字的吗?
哪怕人人都道他是痴傻之人,可我要他记着,他是江家大郎君,是江家百年来的不世之材。
就如现在这般,枯叶落于足下,行走之间,耳旁皆是赞誉。
「大郎君可真厉害啊……」
「是啊,江家祖上显灵,没想到痴傻了三年的人,竟突然好了!」
「不仅好了,还助太子解决了南阳水患一事,听闻当今圣上龙心大悦,连着几日上朝嘉奖太子殿下和我们郎君!」
「如今大郎君一朝重得圣宠,咱们江家颓了几年的声名,这会儿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了。」
「阿荞姑娘,待郎君回府,必然对你有重赏。」
「以后阿荞姑娘,应当是凌霄院的一等丫鬟了,真是好福气哟。」
「胡说,她这般忠心,郎君未尝不会给个姨娘的位分。」
「你可真敢想呐!那可是大郎君,怎么能纳一个丫头做妾呢?那不是玷污……」
「阿荞姑娘,从前若有怠慢,多有得罪,只盼你在郎君面前多美言几句。」
这些丫鬟嬷嬷们有的身着料子上乘的锦缎裙,有的手腕悬着珍珠镶金的镯子,从前是不会拿眼看我的。
我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裙、头上别着一根木簪,笑着同众人点头,至始至终未曾开口一言。
身后又传来听不大清的喟叹,只道:「她命可真好,竟不吭不响地捡了个大便宜,当年若不是郎君不让人亲近,我必定也愿意照料他的。」
我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想了想。
我并非命好,只是恰好,我不忍看月光坠落。
3
身为卫国公府长子,江玄宴年少时便名满京都,凡所见者,必赞其光风霁月,惊才绝艳。
历经三朝的国公府,即便府上人仍在朝任职,可也早已今非昔比。
在这逐渐没落的百年世家里,江玄宴就似横空出世的一双大手,扶大厦之将倾,托举起垂颅的雄狮。
最风光那年,他年仅十六,三元及第。
远至藩国、岭南、漠北,近在学堂私塾、茶馆酒肆,话本奇谈、说书飞马,江玄宴之名,顷刻间,名满天下。
自此,入朝堂、建奇功、帝眷优渥、君前显贵,原是拜相入阁的康庄大道。
只可惜,老天偏爱作弄人,查案路上的刺杀意外,叫他一夜之间从高处堕入地狱,聪慧绝伦到一朝痴傻,无人问津。
起初,众人只以为痴傻是暂时的,就连圣上都派人多番照看,宫廷太医连着三月在府上医治。
可太医束手无策,名医也无计可施,只留下一句:若要清醒,待天意抉择,或许明日,或许一生。
皇恩从不眷顾无用之人,新春科举日又到,很快便有新的文曲星现世。
江玄宴再次将国公府的宴席搅得一团乱时,端坐主位的老夫人神色平静,缓缓摆手,要他从此不得踏足主院。
继母的儿子欢天喜地搬进了凌霄院,拍着手道:「这是个福地,来日我也能中个状元,这江家又不是离了他江玄宴就转不动了。」
那时,江玄宴背对着众人,浑然不觉周遭的变故,只顾着低头,认真地数着大袖上的兰花。
江玄宴痴傻后,心性虽似孩童,可却抗拒旁人的亲近。
老夫人未免落人口舌,好歹开口允他有一人照应,只是无人敢应。
我跪在地上,试探着拽他的袖子时,他好奇地歪头看向我,随即大方地将袖子一股脑塞在我手里。
日头西斜,落日的余晖斑驳地散在窗棂上,铺在长长的衣袖和深潭似的眼眸上。
在尘萤跳跃的光影里,我笑,他笑得无邪。
就这样,我捡了旁人不要的江玄宴。
「阿荞,他们说我是傻子,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到时你仍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
他眨了眨大眼睛,有些不服气:「现在不是吗?」
我迟疑着,还是想了个法子安慰:「现在嘛……现在三岁里的郎君里,你是天底下最聪明。」
他好生乖巧,漂亮的脸蛋扬了扬,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滚丝线。
府上的人惯来踩高捧低,我们的日子不大好过。
渐渐地,送来偏院的吃食过了层层的滤网,最后只剩下几片粗菜叶子和掺着稗子的粥。
江玄宴一月的药都要吃上几两银子,传话的人说府上已大不如前,正经郎君娘子的份例都缩减了,眼见着是好不了,连他常吃的药都要断掉。
我不知道这药到底能不能治好他,我只知起码药不断,便还有一丝希望。
闹闹不来,求也求不得,幸而从前带我的嬷嬷有一手好绣工,一包绣品需五六日,卖得的钱分三成给外院的黄嬷嬷,两成给角门的老头,剩下的钱便可以得两日的药。
江玄宴的老师来看过他,那个被称为当世大儒的老人家,见了他,只剩垂泪喟叹。
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门生,原该承其衣钵,以所学匡扶社稷、教化万民,成就非凡,却只懵懂地看着他。
他蹲在地上,仰着头擦掉老师脸上的泪:「老人家别哭了,给你糖吃,阿荞做的糖很好吃。」
那不是我做的,是蘅芜院的丫鬟赏我的饴糖,这样的糖不该拿来冒犯先生,我刚要开口阻拦。
老先生轻咬了一口,夸道:「好吃,很好吃。」
临走前,他欲言又止,我恭送他:「郎君,会好起来的。」
那时,我不知哪来的信念,可我总这样告诉自己。
总有一日,他会好起来的。
4
从偏院到老夫人的寿安堂,是一条曲折幽深似望不到尽头的路。
我第一次来时,连第三道门都踏不过去,只能远远地望着灯火通明的院落,一遍遍磕头求求能做主的人,为大郎君请个大夫救救命。
而这一次隔得远远的,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就笑盈盈地朝我走来:「阿荞姑娘来了?大郎君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唤你来,已在堂屋等姑娘多时了。」
临到门口,她示意我等候,转身前去通禀。
这时,虚掩的门传来交谈的声音,我原想移脚,背过身去。
可下一瞬,我看着那丫鬟的背影,猛然意识到了,这也许并非巧合,有些话可能是该要我听的。
老夫人的声音仍旧中气十足,多了几分喜悦:「临之,你这次立了大功,圣上降诏起复,国公府兴荣重系于你一人身上。」
「这三年……你心中可怪罪祖母?」
「孙儿不敢。」
她笑道:「倒是多亏了那丫头,只是你不在这几日,府上的传闻倒是不少。我怎么听说,你将你母亲留下的镯子,送与了她?」
「虽说她于你有大恩,但你身为国公府嫡长子,来日婚事自有章法。一个丫鬟,再贴心,也上不得台面。」
半晌,江玄宴清冷的声音响起:「不过是痴傻时做的糊涂事,算不得数。」
我低下头,摸了摸心口,明明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为何还会觉得如此神伤。
心口处像住了一只恶犬,撕扯着,叫嚣着,要奔腾而出。
到了时间,我被人引着进了屋。
我未曾看一眼江玄宴,匆忙一瞥下,只有他端坐的身影。
本该是这样,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他高坐于明堂,我伏拜于地不敢抬头望。
头上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你便是那丫头?抬起头来我看看。」
我抬起头,才发现屋里竟有如此多的人,连二房三房的人都到齐了。
半月未见,江玄宴身上的服饰早已不是那件旧衣裳,而是换成了一件天青色杭绸长衫,衣衫之上,以银线绣着淡雅兰草。
江玄宴低垂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我避开江玄宴的目光:「奴婢阿荞,见过老夫人。」
她右手倚着凭几,神色淡淡地问:「你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我仍垂着头,双手置于膝上:「奴婢……要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众人看了一眼江玄宴,他薄唇轻抿,却不见丝毫笑意:「除了妻位,其他皆可。」
我下意识伸手拉了拉衣袖,尽力盖住手上的镯子,免得它露出来,让人看了笑话。
我刚要开口时,身后有人大步走来,声音宏亮。
「兄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阿荞姑娘这恩情,说是兄长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区区一个妻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转头看去,来人身着一身绛红色锦袍,脚踩一双踏月靴,高大威猛,身姿挺拔,利落的长马尾随着手臂的摆动高高甩起。
二房的四郎君江玄鸣,他朝着我眨了下右眼,混不吝地继续开口:「依我看,阿荞姑娘品性高洁,心地善良像仙女,谁娶了做妻子那简直是天大的福分。既然兄长嫌弃,恰好弟弟很是敬佩阿荞姑娘,不如由弟弟来替兄长报恩,娶了阿荞姑娘如何?」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如此胡言乱语,我瞪了他一眼,转过身来,却直直地撞进了江玄宴的眼中。
那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竟浮现了一抹愠色,他死死地盯着我,下颌紧绷着,漆黑的眼眸中翻滚着莫名的浓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