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青的后代,身上流淌着知青的血。我父亲是一名上海知青,当年他下放到云南西双版纳,住在一个叫曼春的傣族村寨。我阿妈叫玉梅,是傣家人的女儿。听我阿婆说她43岁那年才怀上我阿妈,我阿公、阿婆自然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我阿公年轻时去缅甸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回来就娶了我阿婆(阿婆是二婚)。因为优越的家境,我阿妈长得很漂亮,是寨子里少有的靓妹。
阿妈长到16岁,追求她的傣家小伙有不少,但她没有一个看上的,她偏偏看上了上海知青罗世强。两人相识、相恋,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后来,罗志强参军走了,临行前两人难舍难分,他承诺有机会一定回来娶她,可我阿妈一直没等到他回来。36年后,两鬓斑白的罗世强回来了。我没喊他一声阿爸,他得了绝症,让我救他,我不想救他,因为他太让我和阿妈伤心了。我虽然有些恨他,但思前想后我最终还是救了他。毕竟血浓于水,他给了我生命。
一)
我阿婆说:那是1969年7月,村寨里来了13名上海知青。因为语言不通,大多少人都不愿意接收这些知青。公社干部就对大家说:这些上海的学生娃各个都是俊男靓女,男的领回家当女婿养着,女的领回家当儿媳待着。
知青来到现场往地上一站,这些大城市的年轻人长得就是漂亮。大家还在犹豫着,我阿公走上前左瞅瞅,右看看,挑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拎着他的行李,小伙子跟着他走了。其他的人家里有男孩子的就挑女娃,家里有女孩的就挑帅气的小伙,不一会儿13个知青就被大伙儿挑的一个不剩了。
我阿婆说,那个上海小伙来到家里后,阿公问他年纪,他说自己17岁。阿婆心想着他比女儿大一岁,年龄上也相配。我阿公问他父母是干啥的,他说父亲一个是社区干部,母亲是厂里的工人。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小伙子说话斯斯文文的,我阿公、阿婆心里很欢喜。
阿婆当天就做了一大桌的好吃的饭菜来招待这个知青,公社干部不是说了吗?领回家当女婿养着。一个女婿半个儿子,可不能被别人看扁了。饭菜很丰盛,有腊肉炖蘑菇,有猪肉炒笋片,有酸菜鱼,还有香茅草烤鱼,还有几个小菜。小伙子想必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白米饭吃了一碗,我阿妈主动给他添饭。
我阿公年轻时走南闯北,会说汉语,我阿妈也跟着学了不少的句子。小伙子在家里交流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在家里两个年轻人交流的多一些,阿公、阿婆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但他跟我阿妈交流起来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我阿妈对他很是敬佩,他初中毕业,我阿妈只上了小学五年级。多上了三年学,他的知识自然就多,了解的就多,后来我阿妈对她近乎崇拜了。他给我妈讲大上海的夜景如何美,讲外滩的风景如何漂亮,讲上海的摩天大楼有多高。
我阿妈给他讲的大多是当地的悠久传说,当地傣族奇特的风俗和饮食习惯,这些和汉族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说,当地有抢亲的风俗,小伙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如果姑娘家人不愿意,小伙子可以带人把姑娘抢走,过了几天生米煮成熟饭再把人送回娘家,找个中间人去说。女孩子愿意,娘家人也就顺水推舟,婚事就成了。
比如说,姑娘看中哪个小伙子就会在集市上以卖东西为由,眼前摆一盆烧鸡,只等小伙子来吃,别人来吃姑娘是不会愿意的。小伙子吃了烧鸡,姑娘就邀小伙子进小树林谈情说爱,私定终身。还有很多很多。罗世强往往听得入了迷。这样的习俗在汉族是前所未闻的。
我阿妈慢慢喜欢上罗世强,每天领着他下下田干活,会处处帮着他。有一天罗世强下田插秧,我阿妈就教他怎样插能得心应手。罗世强一点就会。后来他感觉腿上有点痛,低头一看,一直蚂蟥正趴在上面吸血呢!吓得他用手去拽,哪能拽的下来?我阿妈就在旁边一巴掌拍下去,蚂蟥自己就掉下去了。
回到家阿婆就招呼他们赶快洗手吃饭。衣服脏了我阿妈给他洗干净。罗世强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想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被我阿妈制止了。她说傣族就这风俗,男人在家里不用干活。我阿公回到家只管躺在摇椅子上抽烟,家里的活儿他从来不插手。
村寨的生活还是不错的,由于靠近中缅边境,天高皇帝远,这里的村民到处开荒种地,没人管,所以,种的粮食足够吃的。这里离原始森林很近,随时都可以进去采集野菜,野果子,野生的动物。进去就不会空手回来,往往满载而归。这里的村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罗世强在阿婆家住了三个月,明显比来时胖了不少,人也显得很精神。
二)
那天队里放假,几个知青非闹着让我阿妈带大家进入森林里玩。森林是个未知的世界,他们很想进去一探究竟。我阿妈只好和两个姑娘一起带着大伙进了原始森林。阿妈特意交代罗世强说:森林里到处都有危险,千万不能乱跑,罗世强点头答应了。
那天下午大家玩得很开心,野果子采满了背篓,正准备回去,却出了事。罗世强和另一名知青忘记了危险,去一棵大树上采野生蘑菇,没想到树的背面就住着一大窝野生的马蜂。
马峰受到惊吓瞬间一齐出动,数不清有几百只,还是几千只。两人拔腿就跑,马蜂狂追不停。我阿妈就大喊:赶快蹲下来别动,脱了褂子盖住头。两人反应很快马上照做,马蜂没有了追击目标都飞回去了。
等马蜂飞远了再看看罗世强的脸上被叮了好几个包,眼睛都睁不开了,疼得他直叫唤。阿妈从一个小瓶里拿出自家配制的药丸,给他们每人吃了一颗,然后把两人搀回去了。
回到家罗世强的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了,我阿婆给他涂了药水。阿婆心疼坏了,不停的说女儿没有照顾好他。罗世强躺在床上一个星期才下地。这几天我阿妈把饭端到床前,野果子他也不能吃了,一张口脸上就疼。打那以后,罗世强再也不闹着要去采野果子了。
这几天阿公、阿婆、阿妈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让罗世强特别感动,他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想到下乡以来住在阿婆家受到的如此贴心的照顾,像在自己家一样,他想自己是幸运的。一个星期后罗志强完全好利索了,我阿妈晚上带他去参加篝火晚会,为了给他散心。年轻人在一起蹦啊,跳啊,唱啊,特别开心!罗世强笨手笨脚的不会跳舞,阿妈手把手地教他。
过了一会跳累了两人身上都出了汗,我阿妈把他拉入旁边的小树林中,坐在草地上休息,阿妈起身亲了他一口。他脸红心跳,不好意思。我阿妈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阿强哥,我好喜欢你,你喜欢我吗?罗志强不说话,点了点头。两个年轻人激情相拥。
三)
可好景不长,队里盖好了知青点,所有的知青都要搬到那去住。傣族的老乡们都不愿意让各家的知青搬走。队长无奈之下只好请公社干部出面。
阿公、阿婆对干部说:不是说好的把知青领到家里当女婿,当儿媳来养吗?这一年来我们真的把他当女婿待了,怎么说走就走呢?
公社干部没有话讲了,只好说:再给半年时间,如果知青和你们家的孩子成家了,就是一家人了,就不走了。如果没成家就要到知青点去住了。好,下面都同意了。那天回到家,阿婆又做了好吃的饭菜。我阿公还请阿强喝了酒。阿公趁着酒劲问阿强:阿强,我知道你和我们家玉梅好了,你愿意娶她吗?你今天就给句准信吧!阿强还没下决心这么快娶我阿妈,就说婚姻大事要征求父母的意见。阿公只好说:那你就赶快写信吧!
半个月以后罗世强收到父母的来信,信中明确反对他在农村成家。阿强把信拿给我阿妈看。我阿妈看过信哭得很伤心。阿公、阿婆看见信什么都明白了,阿婆也跟着哭了。
阿公说:阿强,难为我们全家对你这么好,你真的想听父母的吗?罗世强听见我阿妈,阿婆哭的这么伤心,他不忍心伤害这一家人,他知道玉梅深爱着自己。他说:阿公、阿婆,你别难过了,我不听爸妈的,我要和玉梅结婚。阿婆说:真的吗?罗世强郑重地点点头。
阿公说:一个月以后就让两个人完婚。为此,阿公专门请人选了良辰吉日,又准备了新房,通知亲友,婚礼紧张有序地准备着。可是没等到婚礼举行事情又有了变化。半个月以后,村里来了一张调令,打开一看,是一张昆明糖厂的招工表。原来罗志强的父母托人把儿子调走了,他们怕万一儿子真在农村成家了,到时候真不好办了,毕竟他们就这一个儿子。回不到上海,先回到昆明,今后再想办法。
这就意味着罗世强就要回城了,当时能回城那是多大的事,没有不回的道理。临行前罗世强承诺,回城后一定想办法把我阿妈也接进城。1973年4月15日,罗世强去昆明糖厂报到了,成为一名糖厂工人。制糖车间的活儿又苦又累。他住在集体宿舍里整晚都闹哄哄的。罗世强烦死了,他常常想下乡的那些日子,他想放弃这份工作,回去找我阿妈结婚。他就给爸、妈写信表达自己的想法。爸、妈回信让他再坚持一段时间,千万不能回去,否则将会前功尽弃了。
三个月以后,罗志强又收到了一张调令,他被调到上海自行车厂工作。工作环境好了好多,每天可以回家居住。
一年后,本厂的一名女工和罗世强恋爱了,父、母亲知道后对她也比较满意,两人都在一个厂里工作,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年后两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婚后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后来恢复高考后,他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中专),三年后毕业,在当地一个中学任教,这样一干就是36年,直到退休。
这些年他也时常想起自己下乡做知青的生活,玉梅一家对他像亲人一样地照顾。每每想到这儿,他就无比愧疚!因为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没能接我阿妈进城,所以他不敢去联系她。四)
2013年5月1日,罗世强从教室岗位上退休,一年后他竟然闲出病来。他时常感到浑身无力,头发晕,有几次晕倒的经历。后来他去医院看病,检查后发现他竟然患上了单核细胞白血病。医生说必须直系亲属骨髓移植治疗。他唯一的儿子和他的血没有配型成功,他失望了,这无异于给他判了死刑。
听说他得了不治之症,很多亲朋好友都来看望他,还有过去下乡的几个要好的战友也来了。其中一个战友说:我经常会想起下乡的地方,正好我们几个去那里看看。这个想法得到大家的赞同。
说走就走,一个星期后九名知青出发去了西双版纳,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当年插队的傣族村寨。这里的变化是惊人的。原来的竹楼被一排排新式竹楼所替代。
既然到了这里,罗世强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他禁不住向老队长打听玉梅的情况。老队长说:玉梅没结婚就生下一个女儿,大家都猜测那个孩子是你和玉梅的。那个时候你们两个正谈恋爱,后来你进城走了。玉梅怀孕生下了孩子,但也落下一身坏名声——未婚先孕,直到30岁也没能找到可意的男人,她干脆一个人领着女儿过了。
这条消息让罗世强大为震惊,没想到玉梅生下了他的女儿,而且一辈子没有嫁人。他当即就找到了玉梅。我阿妈一眼就认出了罗世强,她扑到他怀里大哭了起来。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罗世强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又打听了我阿公、阿婆的情况。阿妈说:阿爸、阿妈先后去世了,临终前他们都交代我要找个好男人嫁了,否则一个女人没有个靠山怎么活啊?
此时,罗世强心里更多的是愧疚,难过,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敢联系我阿妈,就是不敢面对她,如今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我阿妈问他:这些年你过的不好吗?身体为什么这么瘦啊?脸色为什么这么差?罗志强长叹了一声说:我得了不治之症,怕没有多少时日了!或许老天爷在惩罚我吧?
当我阿妈得知他得了白血病,唯一的儿子和他没能配型成功时,她想到了自己还有个女儿。当年我嫁到了邻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妈了。两个孩子都上中学了。
我阿妈和罗志强一起去邻村找我。
他俩推开院门,我当时正在院里洗衣服。抬头看见阿妈进来了,我叫了一声阿妈,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阿妈对我说:玉红,这是你阿爸,他来看你了。
我说:我没有阿爸,我阿爸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阿妈说:傻孩子,他就是你阿爸,他是你亲爸爸呀!你不能这么对他这么说话。
我说:好,就算他是我的阿爸,这么多年他都没来看过我们母女一眼,我也没花过他一分钱。阿爸,我怎么能叫的出口?
罗志强说: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了!
阿妈说:玉红,你阿爸现在得了绝症,可能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阿妈说:有关系,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你可以救他!我茫然不知所措,不明白阿妈这话什么意思。
阿妈又把情况跟我介绍了一遍。我对阿妈说:我为什么救他?在我心里他就如同一个陌生人。我不会救他的。
罗志强拉住我阿妈说:别难为孩子了,我不配做她阿爸,更不配对她提出任何要求。阿妈对我说:女儿,你先考虑考虑吧!别管怎么说,他是你阿爸,就算阿妈求你了!
说完阿妈带着他走了。我看见罗志强边走边抹眼泪。那应该是悔恨的眼泪吧?
罗世强当晚就住在玉梅家里,两人聊到很晚才睡。罗志强反复说:不要再难为孩子了,我能见到你和孩子就心满意足了。我死后把家产一分为二,一份给儿子,一份给女儿。我对女儿亏欠的太多,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他越是这样说玉梅越不安,越难过,越想救他。她就盼望着女儿能回心转意。第二天,两人等了一天女儿也没有去。第三天,罗志强准备告别玉梅回上海时女儿来了。
我经过两天的思想斗争,决定帮一下那个叫阿爸的男人,那个狠心的男人。我和阿妈一起跟他去了上海的医院。经化验我的血型和罗志强的血竟然配型成功了。我最终救了他的命。手术非常成功。
一个月以后,我和阿妈两人准备回村寨了。临行前,罗志强把一张5万元的银行卡硬塞到我手里。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要。我说:我不要,我和孩子能过下去。要了你的钱就好像去卖血一样。
他说:女儿,你一定要拿上这些钱,要不阿爸会心不安的!我真不知道村寨里还有一个女儿。现在阿爸只有用这个办法来弥补你了。阿妈也说:你就拿上吧,孩子以后升学都需要钱。这是你阿爸给的,你就拿上吧!
他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兴许他真不知道村寨里还有一个女儿 。他是我阿爸,是我妈曾经深爱的人。他给了我生命,就凭这一点我应该给他一次机会。想到这儿我拿走了银行卡。
罗世强应该庆幸他有一个懂事的女儿,最终原谅了他。否则,他晚年肯定要在愧疚,伤心,不安中度过了。您支持玉红的做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