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在广州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上读小学,正对学校大门有一个同学的家,是一幢带花园鱼池的三层洋房。每天望着同学像一只花蝴蝶般从那黑间棕色的铁门内飞进飞出,十分羡慕和感兴趣,想一窥豪宅的面貌。
老师安排的学习小组令我梦想成真,十二名男生和女生组成的学习小组就安排在这同学家里。原来大铁门离地约1.5m处有一处小铁门,约比信封大些,门侧有1处电铃,还有一条红色的锦绳系一个铜铃铛(停电时用,果然周到)。当铃声响起,里面的人会打开小门看清楚,才会打开大门把客人迎进花园。从铁门进入花园约五米,有一个近似园形的鱼池,比一张坐十人的大园桌略大些,上面有一座假山,池里游着约30条普通的金鱼。绕过池边再走6米左右,就到客厅的大门。
两扇有花玻璃的木框门,有亮晶晶的铜拉手,打开门迎面是一张有6张椅子的独脚园桌,有十分气派的雕花,沿墙是八九张双人椅,每张隔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烟盅,花瓶和相架,还有稀罕的留声机,右边有一架钢琴和两个高大的装满书籍、工艺摆件的大柜,那好看的雕花,和园桌、双人椅是一样风格,整个客厅的面积比我们的教室略小一些。
最尽头是一个长形的厨房,从厨房的侧门边,可再走出花园,左边是上二楼的梯子,右边是一个有新潮抽水马桶和洗手台的厕所,厕所的旁边是一间狗屋,当时没有狗,狗屋附近是一间约4m²的工人房,花园并没有种什么花,倒是有一棵紫荆花大树,屋后工人房旁边有两棵鸡旦花树。
同学家里有三姐弟和嬷嬷,还有一个很能干的同乡当他们的管家。她嬷嬷是个和善的老婆婆,胖而亲切的笑脸和满嘴金灿灿的牙给同学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迷上了她说的一口韵味十足的台山话,多少年来每当我一听到台山话,脑中立即浮现这老婆婆的面容。
当时我们一进屋全被这满屋的豪华瑰丽吓呆了,全体噤若寒蝉挤在花园一角的石台石凳上不敢乱说乱动。老婆婆带着我们先参观整个小楼家居,教我们用抽水马桶和便后要洗手,又带我们上二楼看三个卧室,一个主卧室有好看的西式弹簧床和粉红色的伞帐,一个西式大阳台把我们学校的景色几乎看全了,两个小卧室,一个是同学和她姐姐的,两张西式小床上堆着好看的花边的被子,许多洋娃娃和工艺品,衣架上挂着公主款式的睡袍,另一个是老婆婆和同学弟弟的,也是两张床,一个大柜装满男孩子玩的车,船和飞机,刀剑枪都有。上到三楼是一个有一个温室的天台,葡萄架上爬满刚像小豆子样的小串葡萄,西式晾衣铁架上晾满衣服。全是玻璃的温室内有几排小架子,摆满许多叫不出名称的好看的盆栽。
战战兢兢地参观过同学豪华的大屋后,我们再聚到花园开始学习。老婆婆拿来一大铁盒“来佬”(进口)糖果招待我们,每人都分两粒。这一天在安静幸福惊艳中过去了。我们规矩地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书包向同学一家道别,然后解散回家了。从此下午3点钟一放学,我们小组就立刻蜂拥到这同学家中学习,直至五时半结束。
好景不常,乐极生悲,小组的同学开始蠢蠢欲动了,先是上厕所的频率失常,抽水马桶的冲水声音一分钟也停不了。再后来楼梯上渐似演奏的钢琴键一样,被好几双不安份的脚上下“弹奏”(乱窜)着,楼梯雕花的实木扶手被摸得粘呼呼。后来升级到上天台把葡萄藤扯下来,晾衣铁架成了攀爬的重灾区,小组中的调皮分子把同学的家几乎变成了“花果山”。老婆婆只好拉张椅子守住楼梯口,不让调皮分子再上楼梯和天台捣乱。她不再请我们吃糖,有选择地让她的孙女挑三四个最文静友好的同学进客厅学习复习,还可以陪她孙女玩洋娃娃和看迪士尼图书;其它非特权的同学,严格限制在花园的一角,连上厕所也要批准才允许去。
这分化的政策之下,叛逆心理令那些不服气的同学开始用小奸计搞破坏了,他们先用杂物投向鱼池,金鱼遭了殃,又拿笔在墙上划许多涂鸦,这下彻底把老婆婆激怒了,状告到校长和老师面前,这个学习小组立即撤掉了,我们从此与这靓屋和靓如其名的同学失之交臂了。
这位同学样子甜美,声音很娇,笑盈盈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她的爷爷和父母是美国华侨,所以她三姐弟和嬷娴能有充足的外汇在中国过上富足的生活。
这同学营养充足,衣食住行都一流。长得丰满高桃,比我们这些贫困苦孩子高一头。她穿着花边连衣裙和花边袜子黑色漆皮鞋的美好形象,却常被课堂上提问答不上来而破坏,每当老师叫她朗读课文或回答老师板书习题的答案时,她都慌慌张张语无伦次,或用台山话低声嘟囔几句,继而涕泪交流,可知她的学习成绩很是一般。当学习小组撤掉以后,学习好的同学再也不巴结她,替她写生词拼音,而成绩差的同学更落井下石,说风凉话中伤她脆弱心灵,在啼哭的次数一再增加之后,她嬷娴就替她办了退学手续,转到别的学校继而申请到香港去上学,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从此,这美丽的同学的家就成了我一生的梦想和追求。我一看到自己居住的生活环境就觉得十分烦心和扫兴,在我四岁之前,还能住着学校安排母亲使用的一幢约40m²的独立平房,竹篱巴围住一个约6一8m³的小院,右侧是一个黑又潮的小房间,约4m²,曾做两个保姆的卧房,上三级台阶,就有一个约6m*和另一个约10m²的房间,外婆和我住小房间,父母和两个弟弟住另一个,小客厅后是一个厨房,除了有点漏雨外,这温馨归一的小屋是多么温暖欢乐,在我4岁时,这小屋遭贼劫过一次。大弟弟又两岁不到夭折了,母亲就搬离这位于书僮巷内的小屋,离开这伤心地。
一家人搬到一幢旗下人大屋内租一间厢房居住,这是一座大杂院,旗人业主加上汉人租客,里面有一大群小孩,生活内容丰富诡秘热闹喧哗,从我5岁到7岁的两年内,在这里潮、臭、杂的大屋中,留下的回忆十分深刻,那些疼爱我的广绣靓姐俏姨和老是捉弄我的电木粉模具厂大老板小伙计们,令我的童年有许多欢乐和惊恐、无奈。
如果母亲没惊觉周围的人都染上肺结核,我们可能会不只住两年。接下来的十多年,我们住一幢唐楼的一间8m²的板间房和5m²的过路小厅中,黑陡浅窄的楼梯让外婆和我们危机重重,外婆每天气喘吁吁,而厕所堵塞的日子,我和母亲要提着“屎塔”步行200米去公厕清理,苦不堪言。
旗下大屋有很多老鼠,其次就只剩下黑暗,这里永远没有白天,空气不流通。唐楼上逼仄的居住环境,每户人只有1.5m2的共用厨房,没有隐私没有安全感。这样的日子,令人沮丧消沉又暴燥,于是小小的心中,盛满了希冀吃饱、住得舒服安全的愿望和美梦。四十年后,我从一砖一石开始,拥有一间狭小的村屋。到顺德后先买下一间近90m³的商品楼,后换成如今能拥有一间带花园的屋子,童年的愿望美梦基本实现。而浮在我脑中的小学同学美丽的家,五十年后我才勉强接近她的生活环境。
如今我经常在梦中还浮现着当年住大杂院、唐楼板间房的片断,几十年的回忆碎片重组,梦境千奇百怪,但总算这几十年间都在一步步地艰难前进着。头十八年,后十三年居住很恶劣仄逼,生活很窘,无论怎样竭尽全力,温饱无法达到。从1983年开始,一步步看着女儿长大,穿着和居住都在改善,1992年第三个女儿隆生。从1992年到2004年,抚雏携老十多年,孩子升上中学,而三个老人家相继西去。2001年外孙降生,这忙碌的十多年,得得失失,巴巴闭闭又过去了。今年阿力(三女儿)升上高中,明年小堡(外孙)读上小学,新的一轮考试又在测试我们的余热能发动这衰老的引擎到什么时速,日速和年速。
过去的穷人穷日子,烙在脑中几十年,写出来就轻松些了。